悠長夏季12(3 / 3)

掌施禮,口稱“阿彌陀佛”,然後在一張紙上登記居士姓名。居士登記交過錢後,便能領到一個紅皮小本,上麵寫有“皈依證”字樣。

悠悠俯身在桌上,一筆一畫地寫下居士的名字。那股認真勁頭,令人看了心暖。隔了一周未見,她的身體似乎又瘦了一圈,身段越發柔美,楚楚動人。雖然過了中午,但陽光依然毒辣。我看到桌上有把傘,便撐起來,替悠悠和唐山大姐遮陽。悠悠回頭微微一笑,唐山大姐給我道了聲謝謝。

下午兩點已經登記的居士去萬佛樓參加集體皈依儀式,不再有人前來登記。唐山大姐收起登記名單和錢袋,說去交給廟裏的師父。我隨悠悠回茶香樓。悠悠上樓換衣服,我在樓下長廊等她。

長廊牆上每隔十米左右有一個壁畫,講的大多是佛學典故。我依次一個個看過去。

第一幅壁畫是一隻大老虎窩在竹林,周圍有七個小老虎,有一個人半坐在地,拿了一截竹子正插向自己的脖子。壁畫旁邊有注解,說是釋迦牟尼在世間修行時,曾為大車國王子,名摩訶薩埵。有一天他和第一王子、第二王子去山上竹林遊玩,遇到一個餓虎,剛剛生了七隻小虎,過了七天,小虎全都圍在母虎旁邊等著吃奶,而母虎身體羸瘦,即將死去。薩埵王子見之大生慈悲之心,將自己兄弟打發走後,把衣服脫掉放竹子上,作此誓言:

我為法界諸眾生,誌求無上菩提處。起大悲心不傾動,當舍凡夫所愛身。菩提無患無熱惱,諸有智者之所樂。三界苦海諸眾生,我今拔濟令安樂。當是,薩埵王子在餓虎麵前委身而臥。餓虎為王子的大慈悲心所震動,竟然不敢吃他。

王子從高山上跳下求死,被諸神所接,毫發無傷。於是王子用竹尖刺脖出血,餓虎見狀,即便舐血、啖肉皆盡,唯留餘骨。於是諸天雨花,大地震動。

看完第一幅壁畫,我點點頭,往前走幾步,去看第二幅壁畫。第二幅壁畫左側是虯曲蒼勁的一棵水墨鬆樹,中間是一座水上石橋,右側有一僧、一道、一儒。說的是晉代有高僧慧遠居住在東林寺,送客從來不過門前的虎溪。有一天,儒士陶淵明和道士陸修靜來訪,三人相談甚歡。送客途中,他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中已過虎溪。等到察覺時,三人相視大笑。此畫名為“虎溪三笑”。

第三副壁畫講的是佛祖割肉飼鷹的故事。等我看到第六個故事時,悠悠下來了。“等急了沒?我洗了個澡。”悠悠說。我們一起往柏林寺外麵走去。同上次一樣,走出柏林寺不遠,悠悠自然而然地牽住我的

手。我們去了我住的小旅館。一進房間,我們就抱在一起。我輕輕吻了悠悠的耳朵,帶有洗發水香波的頭發,脖子,嘴唇。悠悠默默回應我,手在我後背撫摸。在床上抱了一會兒,我問悠悠是否可以進去,她不答。等我探入的時候,她發出淒楚的呻吟聲。我嚇了一跳,輕聲問她感覺如何,她搖搖頭。

這所小旅館大概隻有我們兩個人,安靜得仿佛沙漠裏幹燥的細沙。透過樹葉的斑駁陽光隔床漏進來,微塵便在這僅有的光線裏飛舞。房間半明半暗,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動作。很奇怪,我突然想起尼羅河畔的廢墟底比斯。

“身體有點不大舒服。”悠悠邊穿衣服邊說。她沒找到梳子,就著桌子上方的鏡子用手

整理頭發。“啊……”我有點愧疚,但不知說什麼好。“沒事的,”悠悠整理好頭發,拉我起床,“走啦,我陪你去吃飯。”我們下樓出門,沿著街道往柏林寺方向走。中途找了一家飯館吃飯,悠悠照例沒吃東西,

隻是喝了幾口湯。吃完飯我送她回柏林寺。“昨天早上和唐山大姐掃佛塔的時候,我突然靈台空明,做了一首詩。”悠悠說道,“拿

給寺裏的明溪法師看了,他說我做得很好。回頭請你給我指點一下。” “現在說給我聽不好麼?”“不好,”悠悠搖頭,“古代詩歌一體,詩即是歌,歌即是詩,且詩且歌,頗為雅事。現

代詩成為曆史,不能口上說,隻能寫了。我回頭發短信給你。” “好。”我點頭。突然想起什麼,“悠悠,我看你老和唐山大姐在一起,好像有說不完的

話。你們平時都聊些什麼?”“聊經曆唄。她講她的,我講我的。”“提起過我麼?”“當然啊!什麼都給她講了。她說你是大壞蛋。”我語意一塞。“不過,”悠悠用手掠一下頭發,嫣然一笑,“唐山大姐說,她要是我,也會愛上這個大

壞蛋的。”“那倒不必。”我苦笑道,“那唐山大姐呢?她過去有什麼經曆,講來聽聽。”“是個可憐人哪!”悠悠歎口氣,“被男人騙得很慘。她信佛也有這個緣故。說來話長,

等我有空的時候再講給你聽。”送悠悠到茶香樓下,悠悠說她要收拾東西,次日跟我回北京。“明天記得來接我,我東西很多。”我答應了。等悠悠上樓前,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叫住了她,問,“昨天你發給我的

短信,說要把我放下……”“嗯,你說好不好?”悠悠反問。我呆呆一怔。悠悠用手指在我腦袋上輕輕一彈,嗤地一笑:“傻瓜。我隻是隨口一說啦。快回旅館休

息吧,你坐火車一定累了。” 目送悠悠上樓後,我去走廊繼續看壁畫。夏日炎炎,走廊裏卻涼風習習,十分愜意。看完壁畫後,我覺得無事可做,便回旅館睡覺。一覺醒來,覺得頭有點微痛。房間裏漆黑一團,莫辨時間。我摸索著翻出手機看了一眼,

時間是晚上十點十七分。手機顯示有四個新短信,點開一看,全是悠悠發來的。“我收拾完行李了,累了一身汗,又洗了一次澡。你在哪兒呢?”“身體無力,心慌氣短,好像是發病的征兆。有點怕。” “不回我短信?你回旅館了麼?”

“在睡覺?”

看完短信,我忙回複悠悠:“下午在睡覺,剛起床。看到你短信,你身體不舒服?要緊麼?”

過了幾分鍾,悠悠的短信回過來:“沒事的,吃了一點補達秀,躺了一會兒,後來就好多了。你要不要看我寫的詩?”

“要。發給我。”

“你等等。”

等待悠悠短信的間隙,我“嘩啦”一聲拉開窗簾,看到窗外繁星滿天。我一直沒開燈,黑暗如同海底暖流一樣緊緊抱著我。陌生的小鎮,陌生的房間,千年的古寺,這夜,這天上的星辰……我神思恍惚一片,搖擺得不成樣子。

悠悠把詩發了過來:

閑掃階前葉,葉落我複掃。

初霞上塔簷,終瞰無塵心。

我想象悠悠掃塔的情景。寺裏的晨鍾尚未敲響的時候,悠悠悄悄爬起來。簡單梳妝打扮一番,她和唐山大姐帶了清掃工具來到佛塔下。此時殘月掛在天邊,柏林寺浸在淡黑色的夢裏。佛塔前落了一地橘黃色樹葉,踩上去喀喀作響。悠悠從佛塔周圍欄杆圍起的青石高台掃起,逐漸掃到佛塔,一層層上去。微出的汗浸濕了她寬大的居士服,她停下抬手擦了一把汗。從塔頂舉目遠眺,東方地平線露出一抹瑰麗的雲彩。這是一幅何等寧靜閑適的風景!

我思緒飛揚,幾乎忘了周遭的事情。悠悠打電話過來,問我為何不回她的短信,是不是嫌她做的詩不好。我說詩固然做得極佳,然而詩中並無掃塔居士的素描,未免美中不足。等我想一下,和一首詩給你。

“好啊!”悠悠話語裏透出開心,“快點做!給你十分鍾時間。不成,十分鍾太久啦!五分鍾好啦!”

我讓悠悠安心等待,一會兒給她發短信,之後掛了電話。

凝思片刻,我回道:

閑掃階前葉,青燈曳影行。

玄裙靜落地,淡淡殘月沉。

葉複又零落,重拾在淨盆。

初霞上塔簷,終瞰無塵心。

短信剛發過去,眨眼工夫,悠悠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對我和的詩擊節讚賞,認為韻律尤佳。不過這不是和詩,是取巧,把她的詩改了罷了。

“那是因為你原詩做得好,尤其是最後兩句。無塵心幾個字脫穎而出,參差可比空穀幽蘭。”

“你不用拍我的馬屁,”悠悠笑道,“我寫的詩是我領悟到的禪境。當時心念一動,靈台沒有一絲渣滓,心飄蕩蕩的,漫步在空中一樣。而你寫的詩,是一個外人想象的場景,詩作雖佳,不過煙火氣濃了一些。要是拿這首詩給明溪法師看,他隻怕要氣死了。”

“我是世俗中人嘛。再說,你寫的詩是給自己的,我寫詩是給你的,你看不出來?”

“看得出。螞蟻,你對我真好……我其實是很開心很開心的……”悠悠語音漸低,隨後是輕輕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