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夏季13(1 / 3)

Chapter11 夏末

次日上午我去柏林寺接悠悠,幫她搬行李。下午五點十五分,火車到達北京。我們先回

到東直門悠悠那邊。一進四合院,看到北屋的老頭正提著噴壺在院子裏澆花。“回來了?”老頭見我們進門,打招呼道。“是啊。老伯好。”悠悠說。“你這些天外出,放在窗台外的花都快死了,我就給澆了點水。唉,年輕人啊,花和人

一樣,要好好照顧的……”老頭一邊說,一邊搖頭。悠悠背著老頭轉過臉,吐吐舌頭,衝我做個鬼臉。進了悠悠的房間,放下行李,我問道,“你什麼時候買花了?”“不是花,是萬年青。好大一盆,老頭賣給我的。我帶你參觀一下。”悠悠說著,牽手

把我拖到門外。果然,門左邊的窗台下有一盆萬年青,大約有兩尺高,長得茁壯無比,枝葉鬱鬱蔥蔥。“這不是萬年青,乃是萬年樹。”我說。悠悠“撲哧”笑了:“剛買來不是這個樣子,模樣乖巧討人喜歡,誰知道出去了十天就

這樣了,這玩意兒長得好快。” “八成打了激素。” “我說,”悠悠拽拽我的衣角,“你回去時,把這盆萬年青搬回去好不好?我老忘記給它

澆水。院子裏的老頭也怪,哪天我忘記澆水,他就替我澆上。隻是見了我總是嘮嘮叨叨,有

點煩。”我漫不經心答應了。“你好好給我照顧它。它死了,我也就死了!”我大吃一驚,連忙鄭重答應。悠悠這才滿意地笑了。“晚上去唱歌吧。”悠悠突然說。“好,晚上去朝外錢櫃,我答應過你的。”我說。悠悠仰麵倒在床上,抱著一個枕頭,閉眼囈語,一臉的幸福狀:“好舒服的大床……我

累了,不想動。你先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晚點來接我。回來時,順便幫我買個西瓜當晚餐。”

我應了一聲,換鞋出門,順便把那盆萬年青帶了回去。一回到家,我把萬年青放客廳,背包丟在床上,先去洗了個澡。洗完澡後,我坐在床邊拿幹毛巾擦頭發。擦了幾下,隱約覺得心裏很不安,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我用力想了一下,終於想到一個問題:素素呢?它怎麼沒跑到臥室歡迎我?

視線轉到陽台,隔著玻璃窗,隱隱看到一團毛茸茸的白色。我的心咯噔一下,從床上跳起來,拉開落地窗一看,素素蜷縮在陽台的角落裏,一動不動。我還抱有一絲幻想,輕聲呼喚了一下它,然而它並無反應。伸手試探著摸摸素素,發現它渾身冰涼。

素素死了。

素素死了?我怔怔站了一會兒,心裏難受之極。那個毛茸茸的可愛的小東西,那個給我和悠悠帶來無數歡樂的小生靈,就這樣離去了麼?我覺得心裏一片冰涼。我更無法想象,當悠悠知道素素的離去時,她會難過成什麼樣子。

我從櫃子裏翻出一塊從未用過的白色新毛巾,輕輕蓋在素素身上。我決定暫時先不告訴悠悠這件事,畢竟晚上要去KTV唱歌,不能影響悠悠的心情。想到悠悠虛弱的身體,我先去超市買了蝦,做了蝦湯,裝在保溫瓶裏,帶著去了東直門。

悠悠果然有成為歌手的天賦,晚上在錢櫃,她盡情唱了個夠。她唱了凱瑟琳·麥克菲的《MyDestiny》,她唱了王菲的《暗湧》,她唱了一首我叫不上名字的爵士樂。無需多言,在我聽來,俱是天籟之音。興之所至,悠悠還在我麵前跳了一支她自編的曼妙小舞。

唱完歌我們回東直門。悠悠情緒極佳,纏著我給她講故事,我就亂編一通。早上六點起

床後,她說要去我那裏看素素,我眼看無法隱瞞,便告訴她素素的死訊。悠悠身體顫了一下,眼睛空洞地張著,似乎無法理解我說的那句話。“素素死了。”我重複道。她不發一言,淚珠撲簌而下。我看她這個樣子有點擔心,勸說她今天就待在東直門,我

先回去把素素安葬,改天帶她去看素素的墳墓。悠悠手扶著我的肩,悲哀得幾乎撐不下去。她帶著哭音,求我帶她去看素素最後一眼。

我能感覺到靠著我的這個柔弱的身體,顫抖得像秋風中的葉子。我默不作聲地帶她回去。悠悠隻看了一眼素素,就啜泣起來。我從未聽過像這般淒楚的哭聲。我把悠悠抱起來,放在床上,給她蓋上被子,之後倒了杯熱水放在床頭的櫃子上。“我今天請假不上班了,一會兒安葬了素素,我回來陪你。”我說。“不用。我沒事,你,去上班。”悠悠說。我找了個袋子,把素素放裏麵,拎著出門。打車往東走快到五環的時候,我看到前麵路

邊不遠有片小樹林,便讓司機停下。下了車,趟過一片青草地,走了大約十分鍾,我走到這片林地。幾隻不知名的小鳥驚起,振翅飛向遠處。我找了一塊木片,在一棵白樺樹下挖了一個坑,把素素放進去,蓋上泥土。我默默站在這座小小的新墳前,為素素祈福。然而,一個折磨我的念頭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素素是我殺死的。

是的,我是不折不扣的劊子手。我想起幾天前我去柏林寺前,素素的短尾巴撐在地上,前爪彎著,怔怔地看著我,它臉上的憂鬱似乎表明,它早已預知自己悲慘的命運。它有肯求我留下照顧它,然而,它畢竟無法述諸語言。我忽視了素素,在我離開之時沒有把它托付給別人,是我謀殺了素素。

這種念頭在腦子裏盤旋,讓我強烈地憎惡自己。

這天上班我一直愀然不樂,埋頭做事。下班回家時,我機械地用鑰匙打開房門。房間沒開燈,臥室黑漆漆的。悠悠大概在睡覺。推開臥室門,一拉燈,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悠悠並不在。電腦桌上放著一張紙條,我拿起一看,上麵寫著:“螞蟻,電腦桌麵有一個Word文檔,是寫給你的信。悠悠。”劇烈的疼痛使我彎下腰,我顫抖著按下台式機的Power鍵。無法抑製的心慌,使得我

手指不受控製,幾乎無法輸入係統密碼。螞蟻,親,我走了。今天一大早,我就決定走了。買好了火車票,不是去上海找姐姐,也不是回溫州老家。

現在,還不想見到我的媽媽,姐姐總還有機會見麵的,現在實在是沒有心情見家人。這些天在趙州柏林寺裏,你知道的,我改變了很多。夜裏鍾鼓敲響的時候,看著那月兒在天際遷移變幻,凝視的眼神背後似乎意味著什麼。

這麼多日子我們感情上的波折就不用多說了,說得太多隻怕你會心煩,也沒有必要,對嗎?我們心裏都知道發生了什麼,就算昨天我們再次擁抱在一起,可那擁抱也溫暖不了我們之間漸漸清晰的冰冷。那天晚上我騎車走的時候,你沒有挽留我的背影,我那時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你愛我,尤其是你永久的愛。我需要的是絕對的安全感。你會憑自己喜好活著,純粹,極端,細膩,敏感。在這點上,我們是同類。我們自己的心中,就經常湧動著狂暴的風雨,將我們的感情掀翻,更別提外界的那些壓力和考驗。或許我們倆適合牽著手,一起出海去看日出的壯麗。但你的善感多情不是我的港灣,我的脆弱多疑也不是你的歸途,我們愛在一起,終究會互相傷了,疼了,再互相恨了,倦了,最後累了,別了。

就算我勉強自己相信你,可現在說永遠在一起,我們倆都沒有任何現實的基礎。這點我們從來沒有提及過,但相信你我心裏都無比清楚。我可以想象得到,當我的父母知道我和你的交往後,會發生什麼。和他們鬧翻以後,你並不能帶我遠走,是嗎?姐姐的事情現在爸媽無能為力,那也是因為她不需要父母任何幫助都能過得好好的,而我到現在還不能負擔自己。

所以我必須要走出自己的路,一條自己喜歡做,也能行得通的路。

而現在,我再沒有精力和心緒在感情世界裏反反複複地沉浮。愛和疑惑交戰著,痛苦著,膠結著,留不出一點空間給自己。雖然我是如此的想要留在你的身邊,可是我必須強迫自己遠離,不管是趙州,或是更遠的地方,我必須要逃到沒有你的地方,才能清醒地看到自我的存在,做該做的事情。

不想說太多,隻是想讓你知道,我是真的愛你,愛你的一切一切。你是個不能托付依靠的男人也好,花心的男人也好,多變的男人也好,我都愛。在你的懷裏瘋了傻了,已經不懂得思考。但人總歸是活在現實裏,我需要一點時間,去理清我的一切頭緒。將來發生什麼我不知道,所以我不能承諾我何時回來,或者回來以後,還是不是現在的我。但,隻要你不鄙棄,我都愛你,不管以後我能不能屬於你。

昨天你帶給我的蝦湯我沒舍得喝,今天回東直門取過來,中午的時候喝掉了。其實你真的給了我如此之多的幸福,倘若蒙住眼睛,不去思慮太多的話。

有時候想,我們能不能不去考慮將來,考慮什麼真啊愛啊,全都是狗屁。就這樣,在一起一天就快樂一天,依循著本能的指引,簡簡單單地發瘋該多好啊。今天在你的小屋裏麵徘徊著,看看電影,上上網,在冰箱裏找食物吃,依戀得不想離去,好像下午可以不用去趕長途火車,好像可以一直賴在這裏,好像這炎熱的夏天午後就像一個月前的爛漫春日般,閑坐在家裏等你下班回來,然後,笑著跳著,投入你的懷中。

真的好舍不得。最後,我不敢想象最後的最後,你回到家,打開燈,光在黑暗的微塵中浮現,而你的影子投到這空蕩蕩的屋中,卻好像一粒沙無聲無息地沉入了黑海之淵。

素素走了,我也走了,答應我,不要感到孤單。

讀罷悠悠留下的信,我茫然關掉電腦電源,行屍走肉般站起來,走到陽台。由於素素的離去,陽台顯得空空蕩蕩無比淒涼。沒有風,對麵的楊樹失卻生命般呆立一動不動。一架直升機帶著刺耳的噪音轟鳴著從天空右邊越過對麵大樓,往東北方向飛去。

我覺得渾身的氣力已經完全消失。思維既然停頓,也就無法思考。事實上我並不打算思考什麼。我唯一能確認的,就是悠悠的離去。而這件事的本身,我既無法理解,也無心費力去想它的全部含義。

在陽台坐到半夜,我回到屋子,拉上窗簾。房間裏還有悠悠的氣息,她留下的馨香在空氣中蕩漾。我咬緊牙關,躺在床上,任憑鋪天蓋地的疼痛一波波來襲,我隻能麻木地等待它肆虐之後的離去。退潮後的海灘,平坦空曠,空白得毫無意義可言。我惡毒地詛咒自己帶給悠悠的傷害,並再次深切地感到對自我的厭倦。我躺在被窩無法動彈,每個無意中顯現的關於悠悠的畫麵,都會使我條件反射地抽搐,隱隱作痛。如此,我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此後幾天,我精神恍惚,變得異常沉默。這微小的變化,並不能引起這忙碌世界的絲毫注意。我無意中把自己和周圍的世界隔離,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我打定了主意,不打算開口,向這世界傾吐什麼。

我每天給悠悠的郵箱發信,告訴她由於她的突然離去,我感到何等的悲哀。我用盡量平淡的語言,描述素素墓地的模樣。我不確認這些信悠悠是否可以看到,但我並不在意。我依靠這些斷斷續續的描述,把自己分崩離析的身體組合在一起。夏日夜空的美妙,工作中遇到的古怪的人,最近在聽的歌,街上行人的著裝,我都寫了進去。

梅西西離開北京去英國時,我去機場送她。那大概是六月中旬的事。她走的那天是周六,她特地為我選的這個日子,說是知道我要送她,不想耽誤我上班。早上我去酒仙橋她的公寓找她,在我到達那裏之前,她已經在樓下等我。她穿著洗得發

白的牛仔褲,男式襯衣,頭發也剪短了,倒是顯得精神。我掃描了一眼她的打扮,開口道,“怎麼?變性了?”“是啊,”梅西西笑吟吟地說道,“以後我們就是哥們了。我說哥們,你看我這身打扮好

看麼?”“馬馬虎虎。”我說。她一挺胸,故意突出了某個部位,“這樣呢?”“好看死了。”梅西西笑得直打跌。她說螞蟻還是本性不改,永遠這麼坦誠。我隨她上樓去搬行李。房間空蕩蕩的,有些位置明顯應該有的家具全都消失不見了,活

像病人推進了太平間留下的空位,好不淒涼。

“按理說,上周應該讓你過來看一次的,有些帶不走的大件家具,或許你用得著,可以搬走。可是我的家具,這個房間,和我的記憶連在一起。我走了,記憶不想帶走,也不想留在我的朋友那裏,以免有天我回來再看到。所以,這些東西全賣給收廢品的了,一點不剩。沙發一套隻賣五十塊,台式機賣了二百塊,那天來收廢品的家夥樂瘋了。”梅西西說。

“天上掉傻子的事情並不是每天都有。”我說。“哈哈,也是。是有點傻,不過我想螞蟻應該明白。”“明白。”我說。“真的?”梅西西一臉認真。我點頭。梅西西長籲了一口氣:“那就好。”梅西西的行李沒有我想象中的多,隻有兩個大旅行箱,外加一個小包。我拖著行李箱下

樓,她拎著包跟在我後麵。我們在樓下攔了輛出租車去機場。登機手續辦好後,離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多小時。梅西西嫌裏麵太吵,拖我去航站樓外麵

透風。她的行李辦了托運,隻留了身邊的小包。“有點害怕呢……”梅西西說,“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人。”“放心好啦,”我安慰道,“很快會有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一切從頭開始,過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