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渣子都不剩,統統拋在國內!”“那可不好,起碼我會記得螞蟻。難道螞蟻不會記得我麼?”“那當然。怎麼可能忘記……要知道,胸型像你這麼完美的女孩子並不多。”“喂!”梅西西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皺了皺眉,又笑了。“到那邊後,好好生活。”我收起玩笑,一本正經說,“給我寫信。告訴我你在那邊一切
順利,活得很開心。”“好,我會給你寫信。”一陣震耳的轟鳴聲傳來,一架空客A320如同笨拙的鴨子奮力騰空而起,衝向天際。我
和梅西西不約而同地抬頭,默默望著那架飛機入神。“我走了後,你會想我對吧?”梅西西說。“那個自然。” “不會忘記我這個朋友?”
“嗯。” “螞蟻,你說呀,”梅西西搖著我的手臂,哀楚地看著我,央求道,“沒有了蚊子,我們
依然永遠是朋友對吧?”“別傻了,這世界上何曾有過那種叫‘永遠’的東西!”我說。梅西西搖頭,又點頭。我們握手告別。她提議我們來個擁抱紀念這一天,我拒絕了。我說這不是生離死別,無
須莊重儀式。人生路上短暫的浪花而已,甚至連浪花都算不上,隻是微起的漣漪罷了。我們會再見麵的,我相信。梅西西想了想,說那也好。時間到了,她轉身進航站樓,我沒跟著進去。梅西西給我留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轉告蚊子,她已經忘了蚊子,也請蚊子忘記她。
次日我去機場送蚊子。他回成都。拿到登機牌之後,非常湊巧的,蚊子也嫌裏麵吵,拖我出來透風。站在差不多前一日梅
西西站過的地方,我覺得這世界不無精巧絕倫的荒謬。“決定了?”我露出些微的挽留之意,雖知是徒勞,“以後就待成都了?再也不回北京
了麼?”“嗯。”蚊子緩慢而又堅決地微微頷首。此前一天晚上,我把蚊子押送到一家理發店,在我的嚴
密監視下,他終於把他那乞丐混搭嬉皮士的奇怪發型理掉了,剪了一個精神十足的板寸。剛剪掉的那一頭微微冒頭的發茬,像春天山野裏剛剛透露出春意的嫩芽,預示著強烈地勃勃生機。我滿意的打個勝利的手勢。可蚊子這鳥廝,完全不解風情,不理會我的好意,今天他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翻出一個純黑短簷帽,結結實實扣在頭上。這樣,他性感的發型完全被掩蓋,全然密不透風。蚊子下巴上的小胡子倒是不甘寂寞,精神矍鑠地露著,淺草雖然不能沒馬蹄,沒蚊子的手還是沒問題的。我總覺得蚊子這胡須,顯出和他本人年齡不相襯的些微滄桑,很古怪的感覺。
“回成都後有什麼打算?”“沒打算。回去先陪陪爸媽,打打麻將啦,聊聊家常啦,無非這些。”“耶?”我有些意外,“你蠻有孝心的嘛。”“在外麵飄了好多年了,累,好累,有點想家戀家了。”“也是。”我深有同感,不自禁地想起幾百公裏外我的老爸老媽。“你呢?以後就打算在北京紮根了麼?”“誰知道……”我甩甩手,像是把什麼東西甩掉一樣,“不去想它。飄哪兒算哪兒。”“年紀不小了,你——”蚊子笑,“該做打算了。”“得,你怎麼像我老媽一樣,這口吻。”“稀罕,誰要做你老媽。”我呸了蚊子一口。他從背包裏翻出一盒驕子,拆包,手指輕盈地夾出兩根煙,先遞給我一根:“喏?”我搖頭:“戒了啊!你知道的。”“最後一根。陪我。下次再見麵,說不定是哪年哪月了。”蚊子這句稍顯淒涼的話打動了我,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蚊子已經把煙遞到我手上,我
接了。他掏出火機給我點著煙,然後點著自己的。煙霧繚繞,順風不定。“Cheers!”我們拿手裏的煙碰了一下,像是酒杯交錯一樣。
有多久沒抽煙了,我?幾個月未曾沾過的味道,順著鼻孔緩緩淌入肺裏。久違的快感襲來。
“我說,”我突然想起梅西西讓我轉告蚊子的話。
“嗯?”蚊子轉頭看我。
“沒什麼。”我突然想起轉告這句話未必合適。
“媽逼的!說!”
我把梅西西那句話轉告了蚊子。一字不差。隻隔了一天,想必我記性沒那麼差,不至於詞不達意。
蚊子聽著,默默抽煙。
煙抽完後,他把煙蒂拋在地上,狠狠踩滅,然後手臂環過用力地抱了一抱我。
“回去吧!”蚊子說,“離登機還早。不用陪我了,我這麼大人了,丟不了,放心!”
我剛想說什麼,蚊子打斷了我,擺擺手,簡短地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螞蟻,你……”
我不再堅持,揮手和蚊子告別。
沒走幾步,蚊子叫住了我,他說,“好好對悠悠,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我未曾見她如此對一個人傾心……螞蟻你這傻人有傻福的,一定好好珍惜!”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覺得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疲憊不堪。
兩天之內,我的兩個朋友先後離開我身邊。一覺醒來,他們已經遠在天邊。還有什麼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梅西西要蚊子忘記她,依我對蚊子的了解,這顯然是違反基本的物理定律。就算我相信有超越光速的物體存在,相信有無數平行宇宙,相信有上帝之手在操控世間萬物,也絕不相信蚊子會輕易把梅西西忘掉。蚊子是這樣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我猜想梅西和梅西西留給他的烙印,他勢必要銘記很久。我遙想這未來漫長的歲月,蚊子要麵對怎樣的悔恨,或者,他從來就不曾後悔過?
而梅西西說她已經忘記蚊子,那或許的確如此。
我終究沒有給梅西西寫過信,她也同樣如此。剛到英國的時候,她偶爾還會上MSN,興之所至,我們便聊幾句。她說班上有個黑人,滿腦子都是色情念頭,整天給梅西西講他以前如何上過各種女人,有白人,有黑人,遺憾的是沒有中國人。我叫梅西西當心點,梅西西說放心好啦,她不會輕易讓他陰謀得逞。如此聊了幾次,梅西西MSN不再上線,我們徹底斷了聯係。偶爾想起梅西西來,我便幻想她和那個黑人結伴回到非洲,在星光照耀下的廣袤大草原中,他們在某個小木屋裏猛烈做愛,生下一堆混血小豬來。
再次聽到梅西西的聲音,是一年後我的生日。當時我在雲南旅行,住在一個少數民族村。那個村寨坐落在連綿不斷的青山之中,風景如畫。我在那邊流連忘返,不知不覺中過了幾個月。彼時的日常生活簡單得讓人難以置信,我每天都在鳥鳴聲中起床,然後步行幾公裏到一條小溪旁邊釣魚,快中午的時候才信步回程。我跟房東阿瑪學會了雕刻一種木頭娃娃,手藝還不賴。
太陽落山的時候,村頭的篝火熊熊燃起,說是晚上有民族節日慶典。我跑東跑西,瞎幫忙。有位阿哥拿出一種叫不上名字的竹質樂器,試音吹了幾下。早早來到的幾位盛裝少女便跳起了舞蹈。這時梅西西的電話打了過來。聽到她聲音時我怔了一下,我沒想到她給我打電話。她說今天是螞蟻的生日,知道他乃豬腦袋,肯定不記得,特電話提醒一下。我問她在哪兒,她說還在英國,越洋電話費貴著呢,算是送螞蟻的生日禮物。聽著她滿嘴胡言亂語,夾雜在劈裏啪啦的篝火中,驀地美好往日浮上心頭,我頓時感到一陣溫馨和煦之意。
恍惚裏,我不曾記得去機場送梅西西時,我給她說過我們會再見麵的話。我相信。然而那次電話,是我們最後一次聯係。時至今日,我和她確乎再也沒見過麵。
7 月份的某一天,我收到了悠悠走後的第一封回信:
今天收到了你的第117封來信,我想是時候了,應該回封信給你。
離開北京後,我去了貴州,那裏有一個我的遠房親戚。我去那邊,是因為在他家在一個湖邊有一套別墅。平時無人,一年他們也就去那裏住上一兩個月。我和媽媽曾經去過那裏幾次,湖邊環境幽雅,景色宜人。清晨的薄霧籠罩在翠綠的湖麵,像是仙境一般。到貴州後,我問親戚要了鑰匙,獨自去了湖邊。
一開始想你想得厲害,幾乎無法控製給你打電話或寫信的衝動。然而謝謝你的信,它給了我莫大慰藉,讓我安心,安靜,它告訴我,螞蟻從未曾遠離我。
我每天都讀你的信,你發信的時間並不規律,但謝天謝地,幾乎每天都有信來。有時一天一封,有時一天三封四封,最多一天你發了六封信。讀著這些信,我能感觸到螞蟻,似乎你在我身邊,我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你,無比真切。有時你的信是半夜三四點發過來的,我仿佛看到你半夜不睡輾轉反側的樣子,這時就有衝動想責罵你不注意身體。有的信讀來有趣,我便會笑出聲來。有一天,你沒有發信過來,我忐忑不安,無心做任何事,生怕你再也不寫信過來。直到第二天中午又收到你的信,才徹底放心,好好睡了一覺。沒有信讀的時候,我就翻看前麵你寫過的信,甚至翻看我在德國的時候你的來信。你能相信?幾乎你所有寫的信我都能背下來。
我的書終於寫完了,委托哥哥交給了一個出版商,希望能順利出版。等我拿到稿費,回北京請你吃飯。
在貴州的時候,腎病終於發作了,非常嚴重,虛弱無力,渾身腫得跟饅頭一樣。我不敢照鏡子,不敢想象自己醜成了什麼樣子。一直沒和你聯係,也有這個緣故。
哥哥來貴州,把我接到了深圳。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我的病好多了。其實在德國時,醫生就囑咐我,讓我去醫院做一次全麵檢查。然而你知道的,我討厭醫生,討厭醫院。我寧肯自己看醫書給自己開藥方。
哥哥的辦公室是德國總公司那邊給租的公寓,房間很多,既辦公,又在這裏起居。其中一間是他的臥室,另一間哥哥給了我。我現在就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窗台上給你寫信。深圳正在下暴雨,院子裏的椰子樹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遠遠能望到雨中的茫茫大海。天氣好的時候,隔著海能看到對麵的香港。Jeff讓我早點去香港找他玩,我說身體不適,他便說過幾天來深圳看我。想起Jeff這個可愛的小胖子,心裏暖洋洋的。有個這樣的朋友真好。
自然,想起我家螞蟻來,心更是暖得要融化掉。
我在深圳的手機號是137××××××××,我等你的電話。
讀到悠悠的信時,我在秦皇島東山海濱的一家酒店。我記得那天大概是周六。讀罷信,我信步下樓散步。酒店大堂門口服務員穿件紅色上衣,戴了圓頂金邊流蘇帽子。由於帽子做工精致,我便多看了幾眼。他衝我微笑,幫我拉開側門。我向他點頭致謝。
出門後是一條長長的斜坡,我沿著斜坡往下走。一輛公交車在路邊的車牌旁戛然停車,有幾個人走下來。其中一個女孩頭發燙成大波浪卷,白色短袖上衣,黑色褶邊短裙。她穿著大約三寸的高跟鞋,鞋蹬在路麵上發出清脆的呱呱聲,她走起路來有一種輕盈的美。
路邊是一個個緊挨的小商店,我一個個進去觀看。有的賣泳衣,有的賣望遠鏡,還有的賣貝殼之類做成的工藝品。我和店主聊天,詢問他們的生意好壞,但無意買什麼東西。有位賣書和CD的店主,見我心思不在店裏的商品,便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邊,拿出一堆光盤,問我是否要毛片。我婉言謝絕,落荒而逃。
右拐是海濱浴場。門口魷魚燒烤的香氣吸引了我,我掏錢買了一串。我邊吃魷魚串燒,邊往海邊走。陽光沙灘上,到處是歡樂的人們。遠遠的,有摩托艇拖曳了一個降落傘,在附
近海上盤旋。降落傘那端飛翔的是個女孩子,發出淒厲的尖叫,隔著幾百米依然清晰可辨。極目遠眺,遠處右邊幾百米,有一截長長的棧橋,一頭紮進海裏。據說是當年秦始皇求仙處。我心念一動,蹲下來,用手指在鬆軟的沙子上劃下一行字:螞蟻是地瓜,悠悠是香芋,永遠在一起。寫完後,我從背包取出相機,拍了字的照片。晚上九點,我給悠悠打了電話。許久未曾聽過的她的聲音,讓我如飲純釀,居然有微醺
之意。我們聊了幾個小時,誰都不願放下電話。“我有禮物給你。”我說。“啊,是什麼?”我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網線,把白天拍的那幅照片發到她的郵箱。“收郵件。”悠悠看過郵件後,在電話另一端並不說話。我試探著叫她的名字,卻聽到她輕輕的啜泣
聲。那之後,我們同時沉默不語,隻聽到海浪拍在沙灘的嘩嘩聲隱隱傳來。沒有海鷗。我突然想到。夜晚沒有海鷗。“我也有禮物給你。”許久後,悠悠說道。“不過,先不告訴你是什麼。”悠悠俏皮地一笑,“明天再告訴你。明天上午十一點,記
得去海邊。” 我疑惑而好奇。然而隻是笑笑。給悠悠打完電話後,已是深夜。我訂的海景房,房間麵朝大海,有個小陽台。站在陽台
上,天上半個月亮掛著,像是被誰咬了一口。月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仿佛連綿到天邊的絲質綢緞。我沿著酒店後門出去,一出來就是海灘。深夜的海灘空無一人。我躺在沙灘上,白日的灼熱已去,尚有餘溫。月光如白銀般傾瀉,我開始在沙灘上緩緩打滾。次日上午,我依言在十一點前來到海邊。悠悠給我打來電話,說她正站在深圳的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