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把那五十萬留給夜,這些錢用在我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身上怕是撐不了幾天就會用完。
與其這樣平白浪費,不如能讓夜替我過一過他總給我描繪的未來。
希望他可以拿這些錢開一家他畫上的酒館,可以放著他喜歡的歌,成為他筆下的桃花源。
有沒有客人,賺不賺錢都無所謂,我隻希望他漂泊的靈魂能有一個安逸的歸宿。
想想以後,夜再也不用一邊假裝嫌棄著我又一邊費勁力氣照顧我了,不知道夜如果以後沒了我這麼個任他排揎臭罵的對象,會不會也覺得不適應呢。
於是想著想著,眼淚又不爭氣掉了下來,被夜看見準又要說我矯情了。
———————————————
夜戴著墨鏡坐在s680的駕駛座上,單手扶著方向盤,手肘搭在搖下來的車窗上。
真的和五年前在路邊撿到我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真夠墨跡的你,不就見個陳跡,至於收拾這麼半天嘛。”
還得是夜,這個熟悉的臭臉。
“最後一麵了,得讓他記住才好啊。”
我係上安全帶,對他笑。
“得了吧你。”
夜白我一眼。
“對了,我剛剛從網上查了,首都有種特效藥應該能治你的病,等陳跡今天還你錢,咱們就去。”
“去個屁。”
我伸手敲上夜的腦袋。
“我警告你,小夜子,你要是再敢花一分錢到我身上,我死也不會瞑目的。”
“呸呸呸呸!”
夜一把捂住我的嘴。
“說什麼死不死的,有病啊你!”
我撥開他的手,右手比成槍的形狀抵在他額頭上,格外嚴肅。
“聽到我的話沒有!你得跟我保證!”
“別鬧!”
夜發覺了我的認真,可還是想著以玩笑搪塞過去。
“你保證!”
我的話說得堅定,鼻尖卻有些發酸。
“保證不在我身上花一分錢,尤其是陳跡的錢,一分都不準浪費到我身上,否則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安亦!”
夜突然大聲嗬我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叫我。
“鬧夠了沒有!明知道我做不到,你為什麼還要這樣逼我呢?”
還是很不爭氣,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跟夜大吵特吵了才對。
但是現在,鼻酸的感覺根本控製不住,我甚至想不到一句硬氣的話,腦子裏一片空白。
我知道的,夜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會關心我的人了。
“你就答應我吧,夜。”
低下頭,語氣也軟了,方才還盛氣淩人的樣子全然煙消雲散了。
“我隻有你一個朋友了,你就當滿足我一個心願,好不好?”
夜噤了聲,我看見他的眼圈也泛了紅。
其實他比我更明白我的身體,對於我現下短暫的好轉不過是曇花一現,我們都心知肚明,隻是誰也沒有說出口而已。
我也知道他比我更不舍,我的離去就相當於丟下他一個人留在這裏,所以他比我也更不願意麵對現實。
可是夜,我不會走遠的。
“我答應你。”
夜說得艱難。
我沒再遲疑,一把擁住夜的脖頸。
這好像是我們認識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好好地擁抱。
“謝謝你,葉離。”
那是夜的名字。
———————————————
我們如約到了約定地點。
不得不說豪氣十足的s680停在那裏,的確氣派。
下了車,遠遠看起來我們兩個人還真像是一對俊男靚女。
夜還替我打開車門攙扶著我,這一舉動更吸引了不少目光。
我們是準點來到這裏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陳跡卻沒有出現。
這不是陳跡的作風,他從來都是隻會早永遠不會晚的。
至少在和我的約定上,他一向是如此的。
不對,他是有一次沒有按時赴約的。
是他的研究成果被竊取了的那次,在我們約定的地方等了很久之後,我去找他,才發現他其實不是遲到了,而是根本就沒有想去赴約。
我心裏隱隱有種強烈的感覺,這次陳跡也不會來。
可感覺終究感覺,我們這次約見是陳跡提起的,是陳跡頗費了周折才弄到的夜的電話,也是他一遍遍懇求夜,要與我見麵的。
隻是見一麵而已,他不會不來吧…
三點三十分了。
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珠,眼前有些發昏。
但我還是站在那裏,一步都沒有動,我怕被夜看出來,他會強行帶我離開。
可我還沒有見到陳跡呢。
夜走得遠遠的,在打電話。
他不告訴我是打給誰,我也聽不到電話裏說了什麼。
但我很想告訴夜,陳跡如果不願意來,打什麼電話都是沒用的。
我伸手遮在眼睛上,勉強睜得開眼睛去看那幢很高很高的醫院大樓。
數不清有幾層樓,數不清有多少扇窗戶,但陳跡一定在其中的某一扇裏,說不定還在上麵看著我呢。
四點,太陽已經照不到我站著的地方。
夜拉不走我,我的腳像長在了地上,我從沒有這樣堅定著一個想法。
於是夜隻能不停絮叨著,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隻隱約看見他皺起的眉毛,開開合合的嘴唇。
我好想笑,因為他皺起眉毛的樣子,很像一隻皺巴巴的沙皮狗。
好冷啊。
在七月的豔陽天,我裹著大衣終於還是蹲在地上,全身像淋了雨大汗淋漓,可我還是冷,渾身冷得刺骨。
陳跡你,還沒有忙完啊。
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真的很久了。
我想抬頭,再看看那幢好高好高的醫院大樓,好想知道陳跡究竟會在哪一扇窗後。
好想知道為什麼他要我來這裏,卻不願見我。
可我連眼睛都睜不開,還怎麼抬頭呢。
可惡啊!
明明是想看看陳跡的,徹底閉上眼睛之前,我卻隻看到了自己一滴一滴滴到了地上的鼻血。
唔。
夜,不許亂擦!
要是妝花了,還怎麼見陳跡?
———————————————
這次,我徹底沒了意識。
我不停地做夢。
夢到我媽…
夢到那些欺負我媽的人...
夢到看不清臉的一群人...
夢到豆子...
夢到周二爺...
夢到皺巴巴著臉很像沙皮狗的夜...
…….
夢到陳跡。
算了,如果是這樣,
那就不算遺憾了,至少我們見過麵了。
可夢裏和他相見的我,不是被夜精心打扮過的我,而是渾身傷痕累累觸目驚心的我。
於是這夢,也做得痛苦。
漸漸...
夢消失了。
我又逐漸聽得見身邊的聲音,像是恢複到了高燒的那些日子。
不過這次我耳邊總是很吵,一直有儀器“滴滴”的聲音,這不像是在夜的家。
心下不安,迫使著自己更清醒。
耳中聽到的聲音清晰了,也能將零零碎碎的片段拚接起來了,我終於明白了自己在哪裏。
是重症監護室。
我知道過勞導致的心髒病已經很嚴重了,無論如何也隻能暫且拖延些時間,我也知道ICU的價格,是按每一天計費的。
夜又沒有聽我的話,也許他就算看到了醫院的病危通知書,他也不會死心。
他向來都不會按照我的想法做事情的,就算是我自己的命,他也要跟我對著幹。
很疼。
我渾身都長了腫瘤,這種痛苦很真切,像被扔進岩漿裏洗澡,還拿著鐵軋刮著肉。
不愧是我的死對頭夜,不惜花著大價錢也要硬續著我的命,強行延續著我的痛苦。
可惜啊。
那些白花的錢。
終於,我醒了。
ICU裏的裝潢很冰冷,我不喜歡。
夜趴在我旁邊,睡著。
不知道他保持這個姿勢趴了多久,臉上都被衣服硌出了印子,如果我有力氣,一定要笑他。
夜伸出來的一條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滿著針孔,就算我意識模糊到這個地步,也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那些針孔。
是賣血的印子。
我就說夜不可能有這麼多錢,可我如何也想不到他會去做這個。
笨蛋。
我想摸摸夜的手臂,可費勁全身力氣也隻是挪動了一根手指。
可沒想到,我才剛剛觸及到夜的皮膚,他就瞬間抬起了頭,帶著眼下重重的烏青,血絲滿布的眼球清澈透露著茫然。
看到睜開了眼睛的我,他才一個激靈恢複了清醒。
“小蝴蝶?!你醒了?!!”
夜捧著我的臉,很大聲地說。
如果有力氣我真想揪著他的耳朵,在他耳邊喊,你他媽太大聲啦!
但我沒力氣,隻能眨一下眼睛。
“你覺得怎麼樣?還好嗎?你都不知道那天你非要吵著見什麼狗屁陳跡,然後直接就暈倒了,情況特別不好!不過得虧你們見麵的地點在醫院樓下,我都要嚇死了!”
夜激動地說了一連串的話,說著說著眼睛又紅了,而後居然俯下身,兩手抱著我。
怎麼變這麼矯情了,小夜子。
“疼...”
想說的話在我喉嚨裏卡了很久,最終隻擠得出這一個字。
“什麼?”
果然我力氣還是不夠,勉強說出的話也沒辦法讓夜聽得清楚。
我微微搖了搖頭,想對他笑一笑,可牽不動嘴角。不過就算我笑了,隔著氧氣罩,夜應該也看不清吧。
“看你醒了就好。我告訴你,小蝴蝶,你這住院費可花了我好多好多錢,差不點我就把我車拆件賣了,你可得記著出院了趕緊打工還我,要不然我追你一輩子債!”
夜哭著哭著又笑了,留著眼淚朝我笑,兩隻手緊緊攥著我的手。
我聽他說話,第一次不討厭這麼絮絮叨叨的碎嘴的夜。
我也好想還了夜的錢,要不然又算我欠他份人情,真不爽。
可是對不起了,夜。
“不...哭了。”
明明是我在安慰他,可為什麼我的眼角也悄然滑下一滴淚,流進了枕頭裏,濕漉漉的。
夜很用力地攥著我的手,放在額頭上,我看見他起起伏伏的肩膀,隱約聽見他急促又沉重的抽泣。
好想抱抱夜啊。
眼皮很沉,原本早就了然了的生與死,突然間又強烈的覺得不舍。
我舍不得夜,舍不得他以後隻能對著空房間發牢騷,可也舍不得他為我活的這樣艱難,更舍不得夜的夢想。
我也還沒見到陳跡呢…
我不想死。
“陳跡...”
淚水決了堤,就快淹沒我的鼻息。
夜看了我很久,滿眼盡是不甘。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憐,居然讓一貫碎嘴的夜都不忍心多說半句話。
我知道他討厭陳跡,從來都替我覺得不值,我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想著陳跡,他當然該生氣的。
但他還是拿起了手機。
撥給陳跡,放到我耳邊。
“嘟——嘟——”
電話的接通音居然有這麼久嗎…
好累啊,眼睛就快睜不開了...
“...陳跡、”
電話還沒有接通。
“我疼...”
耳邊還是機械的嘟嘟聲。
“你、抱...抱我、好...嗎?”
“滴——————”
心電儀很刺耳。
最後失去視力之前,我看到窗外的太陽很大。
陽光滿照著整個夏天,梅雨季應當過去了吧。
我想。
這樣好的夏天,真像我遇到陳跡的那個夏天。
以後都會是晴天。
“...喂?哪位?”
從前聽說,人死時最後消失的是聽覺。
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