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蝶的葬禮很簡單。
從頭到尾都隻有我一個人。
在我要離開的時候,飛來了一隻黑色的蝴蝶。
他先是在我撫摸著的墓碑上停留了片刻,停在“摯友安亦”的末尾,而後停在我的肩上。
我知道,是蝶在拍著我的肩。
笑著讀那四個字,還挑著眉毛說我原先從不肯承認“摯友”這兩個字的,最後還不是用這個詞來寫他安亦。
我想碰碰蝶,可食指才伸出的瞬間,那隻黑色的蝴蝶就飛遠了。
漸漸消失在天空裏,就像他不曾來過的從前。
蝶到了最後,也還是沒有見到陳跡。
在他心跳停止的那刻,嘟了很久的電話突然通了。
不知道蝶聽到陳跡的聲音沒有。
我隻記得蝶的眼睛望向窗外。
沒有合上。
蝶是帶著遺憾離開的。
他和陳跡的故事,就像一部充滿意外和巧合的狗血電影。
我恨陳跡。
我很想衝到他麵前揪著他的衣領問他,為什麼明明是他要求的見麵,他卻沒有赴約,為什麼就偏偏是那個電話他接的這麼慢!
可我沒有。
我想蝶也是不願意要我去問的。
我在蝶的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直到他的氣息越來越淡,直到我再也找不到蝶曾在過我身邊的一絲痕跡。
原來他死了。
在我的吉他弦上,放著一張字跡歪歪扭扭的信。
是蝶的遺書。
遺書裏,看不出他的遺憾。
隻看得見他將我的未來希冀得完美,也看見他自私地抹去了屬於他的一切。
我很生氣。
很想撕掉手裏的信。
很想以此來告訴蝶我的未來不許他做主,很想以此來證明,我的小蝴蝶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可他死了。
他手機裏最後一段視頻,也是他讀自己遺書的視頻。
小蝴蝶,你這樣,讓我怎麼活啊。
我還是沒有撕掉他的信,那是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
我還是去做了他希望的事情。
替他參加陳跡的婚禮。
整個禮堂和儀式,都是蝶親手策劃的。
就連男主角,也是他心愛的。
我坐在角落裏,看著大屏幕上新郎新娘相擁相吻的視頻,看著婚禮的儀式一步步進行,看著盛妝美麗的新娘走向道路盡頭的陳跡...
直到親耳聽見陳跡那句“我願意”。
一滴淚從左眼滑下。
是為蝶而流的淚。
新郎新娘來到我們這桌敬酒時,陳跡終於發現了我。
他直直地望向我,很久。
我忽然看懂了他的目光,看懂了他身上的塵埃,第一次明白了蝶,為什麼甘心為陳跡消亡。
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陳跡追上了我。
他問了我很多,都是關於蝶的。他也拚命的解釋為什麼那天沒有赴約,他極力地想證明,他同樣在意他的小亦。
可我真的想告訴他,他身上那套新郎衣服,袖口短了幾寸。
“陳跡。”
我歎了口氣,學著蝶的語氣。
他果然愣了,還沒說完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詫異地望向我。
“我疼。”
“你抱抱我,好嗎?”
我看見他的眼睛驟然充斥淚水,下一秒緊緊擁我入懷。
我知道他是在擁抱安亦。
我也知道,他應當猜出了安亦的離去。
我同樣伸手擁抱他,在他耳邊輕聲。
“陳跡。”
“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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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
在我婚禮當天,得知了我愛人的死訊。
後來我帶著還沒來得及還給他的五十萬鈔票,去到了他的墓前。
每一張被火焰舔舐,而後化為灰燼的鈔票上,都寫滿了我還沒來得及親口告訴他的愛意。
安亦是突然離開我的。
一絲預示都沒有。
就像他就那麼突然地闖進了我的生活一樣,來得意外,去得突然。
我是個很悶的人。
至少身邊所有人對我的評價都是這樣。
所以我說不出好聽的話,就連一貫用在書本上轉得飛快的腦子,在安亦麵前都像被漿糊黏住。
之前,我從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可到現在,我隻覺得後悔,後悔隻能用指尖摸著冰冷石碑上刻著的,他的名字。
在心裏擁抱他幾千幾萬遍。
我記得我們最初的見麵。
那是我第一次有勇氣,踏入那家的時候。安亦一直以為最初的我是不知道KX真麵目的。
傻小亦,我隻是讀書讀得人很悶,並不是傻子啊。
我不喜歡女孩。
從小就是。
可我出生在落後的山村,我不懂這隻是叫性取向不同,那時隻覺得我有病。
到了初現情愫的年紀,偶然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門口,瞥見過一眼他電腦屏幕上的東西。
那是一則廣告。
是新型電擊療法治愈同性戀的廣告。
同性戀。
我好像才恍然大悟了自己的病情。
我害怕電擊,害怕在那個恐同的世界被當作心裏扭曲的瘋子,更害怕我拒絕所有女孩遞來情書時,身邊同學異樣的目光。
然後我認識了辛憶。
我忘了她是第多少個送給我粉色心型糖的女孩,隻記得後來我們是所有人口中的“神仙眷侶”。
我是對不起辛憶的。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喜歡過她。
我隻是習慣照顧她,習慣像照顧所有人那樣照顧她。
所以在第十七次從辛憶父母口中聽到他們那些對我的羞辱時,我終於不再沉默。
而是選擇了離開。
辛憶是難過的,我卻是解脫的。
終於在日複一日的謊言與自我欺騙中解脫,在第二十四歲那年終於有了勇氣,麵對真我。
於是我踏進了KX。
不過層層盤踞在我腦海深處的,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的底線觀念。
所以我騙了蝶。
那個令我一眼沉淪的蝶。
說我來喝悶酒,是因為分手不久的前女友。
其實是因為跳脫在倫理桎梏上,窖藏至今最真我的愛欲的攪纏。
令我窒息。
傻小亦,你應當是不會懂的吧。
真後悔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絞盡腦汁猜想他所喜愛的物什,也鬧了個天大的烏龍。
讓我的小亦,以為自己是個替代。
可這一切都來不及了。
那時的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隻把所有的痛苦獨留給小亦細數。
我甚至午夜夢回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他,看見小亦。
看見我深愛著的人,赤足踏過滾燙的岩。
我看見他走過的每一步,足底的皮肉被牽拉出焦灼的絲,留下的每一隻鮮血淋漓的足跡,都如一柄血紅利刃,剜入我心。
我痛恨自己。
所以在小亦消失後的第不知道多少天,我循著當年的記憶,在網上找到了那個廣告。
電擊療法。
保證百分之百治愈。
“你不會真去了吧!?”
安亦瞪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一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點頭,朝他勾起唇角。
安亦喜歡看我笑,我知道的。
“蠢呐!蠢呐!你說說你呀陳跡!怎麼堂堂高知分子,居然還會上這種連我都不可能上的當!!”
安亦氣鼓鼓地揣起手,在我麵前憤憤踱著小碎步。
他生起氣來的樣子很可愛,尤其那張很容易就泛紅了的臉。
我還是忍不住,伸手捏了他肉乎乎的頰,看見他注滿星星的眼睛望向我,真像盛著整片星河。
“所以!有用嗎?”
安亦嗔怪道。
我仔細想了想,然後頭搖的很幹脆。
“你看你!蠢呐!”
安亦朝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伸手搡了我一把。
“又去給人送錢,又白白吃一遭苦!”
我笑吟吟地攥住他的手,慣性作用下他不得不踉蹌著往我這邊貼近了些。
我於是順勢將他擁在懷中,頭埋進他的頸窩,像隻小狗那樣蹭了蹭他。
“我想要證明呀,傻小亦。”
“證明我愛你不是病呀。”
安亦愣了一下,興許是在反應我剛剛說了什麼,而後反手緊緊擁抱住我,比我抱著他的力度還大一些。
“疼麼?”
他的語氣總算軟了些,聽起來還有點濕漉漉的。
“死不了人的。”
我忍不住笑。
“何況我的疼是短暫的。”
小亦你瞞了我那麼久的病,才是綿長又痛苦的疼吧。
“那我就抱抱你吧。”
安亦搭在我背上的手輕輕拍了拍,原來所有人安慰起人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拍拍對方的後背。
我想起他的這句話,好像很久前他也這樣對我說過。
如果擁抱真的能撫平疼痛,該多好。
“陳跡你,那天沒赴約呢。”
安亦鬆開了手,垂下眼睛沒有看我。
那個豔陽的午後。
我失約了。
臨時通知的一場手術...
麵前,是我無法背棄的職業道德,身後,是我定然抱憾終生的愛人。
這不是理由。
“我那天還穿了你送我的,專程打扮得很好看。還想著能好好驚豔你一把,讓你看看,沒有你我一樣活的漂亮。”
安亦撇著嘴巴,倔強的樣子。
...?
我像是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
我愕然望向他。
“對呀,你送我的,小夜子還怕我冷,非要讓我套著件大衣。不過,就算穿著大衣我還是冷...”
安亦於是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終於。
淚水決堤。
自我決眥欲裂的眼眶奔湧而出。
“陳跡?你怎麼了?”
我幾乎失聲,麵前被淚霧氤氳的小亦,漸漸模糊了五官。
那天,我們擦肩而過。
終於結束了手術,我幾乎是狂奔向我和小亦約定的地方。
那天的醫院大廳門口裏裏外外圍著好多人,我隻是匆匆往人群中心瞥了一眼,看見擔架上麵好像躺著個人。
我看不到那人的臉,重重人海中,我隻看見一角白色的。
耳邊充斥著的,也是分不清都是誰的聲音,可他們都說著同一句話———
“昏倒的,是個女孩。”
我顧不得別的,腦中隻記得和小亦的相約。
撥開人海,刺目日光陡然傾瀉。
我們相約的地方,不見小亦。
我一直以為,是我的失約,他才離開的。
於是之後我又給那個號碼打了無數通電話,發了無數條信息,乞求能夠再見一麵我的小亦。
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過有關小亦的任何回音。
直到我見到了葉離,才知道原來那天我錯過的,是小亦的最後一麵。
原來真相,這樣痛楚。
小亦為我的精心準備,竟成為了我們錯過的最終遺憾。
“我說陳跡,別總怪自己呀。”
眼前伸來一隻手,纖長削瘦,拿著疊紙巾。
安亦輕輕擦去我臉上狼狽的淚痕,我抬眼看向他。
他唇邊掛著笑意,眼底瞥得見我的倒影。
我的小亦還和我們初見那時一樣,令人窒息的美麗。
“就算你知道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麵,也要先完成手術呀。陳跡你先是個醫生,之後才是我的陳跡。”
手術?安亦他怎麼會知道...
安亦的眼睛裏很亮,很亮。
我很想看看那雙眼睛裏的,到底是不是他灼心的淚。
可我看不清,就連他的笑容,也變得模糊。
“更何況你那天手術的病人,還是豆子他爸呢。”
豆子是誰?
“豆子看到爸爸能康複,一定很開心。”
安亦又垂下了眼睛,可他的笑卻沒變。
“看到小夜子開的那家酒館,居然名字是蝶!我也好開心。”
這次我看清楚了。
安亦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