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是個雷雨天,都九點了,外麵烏雲密布,天暗得如同黎明前的黑暗。雷聲轟隆隆地從遠處翻滾著過來,閃電一道接著一道,觸目驚心地劃過天空,不一會,一聲巨大的雷鳴之後,暴雨如同賽跑似的,嘩嘩地直瀉而下,玻璃窗上立即就流淌著條條水流。
外麵鬧騰得歡,屋內卻靜得出奇。
康劍背手在窗邊又看了會兒,轉過身,拿起桌上的手機又翻了翻,沒有短信,沒有來電,他不由地又皺起了眉頭。
康劍算是半個北京人,在這裏度過童年,在這裏讀的大學,前後加起來也有十年。這次來北京出差,他沒有住到外婆家,而是選擇住了酒店。
他不是浪費濱江納稅人民的錢,而是他是以濱江市長助理的身份到北京辦事,出去拜訪人家,人家問起來你住哪裏,總不能說我住親戚家。這樣,人家如果禮尚往來地回訪,也有個地方。
簡單陪他一同來的,第一次來北京,簡單興奮得像陳奐生上城,手裏拿著個照相機,拍個不停。前兩天,兩人到處跑,找門路,拉關係、請客送禮,這其中還包括去結識各大新聞媒體的“名記”。大熱天,兩人清晨出發,午夜才回,累得都快脫了形,康劍嘴巴上都起了泡。不過,事情有了進展。不談康劍幾個舅舅在北京的影響力,康劍自己也有許多同學在各大部門工作。網上的帖子如同雨後雜草,一個勁地瘋傳,那個沒辦法阻止,現在隻能通過國內的資深媒體寫正麵材料來回應,可以扼住事態的擴張。
聯係上了幾位“名記”,康劍心才落了下來。其中有一位叫顏一笑,是新華社專門寫內參的。顏一笑是個女人,筆風犀利、火辣,但非常中肯。許多基層領導,提到她,都咋舌。
康劍今天終於可以好好在酒店裏休息下。興奮的簡單不顧這雷雨天氣,一大早坐車去天安門參觀了。
這一閑下來,就騰出心想這想那,想得最多的就是白雁。
他們結婚時,沒有去拍婚紗照。為了拿結婚證,兩個人才照了張合影。但確定戀愛關係時,白雁挑了一張照片,封塑後,塞進他的錢夾,俏俏笑著說,如果有小小的別離,這個可以暫解相思之渴。
照片是在護專拍的,畢業前的春天,白雁站在一株盛開的夾竹桃下,人比花嬌。
康劍從褲袋裏把錢包拿出來,打開,白雁笑靨如花的麵容映入了眼簾。他緩緩地撫摸著她秀麗的眉尾,分開的劉海,甜甜的小酒窩,修長的脖頸……康劍重重地歎了口氣,又扭頭去看手機。
手機安靜地躺在桌上。
那天吃完飯,在路上接到叢仲山的電話,他是竊喜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總算找到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可以不要麵對白雁了。
他把手機關機,和簡單連夜在辦公室準備上京的資料。
上飛機前,他給康雲林打了個電話,給吳嫂打了電話,單單沒有打給白雁。他站在安檢台前,握著手機,猶豫了很久,想給白雁打個電話的,但他最後還是把手機關機了。
他和白雁說什麼呢,如果她問起他為什麼要在飯桌上說那樣的話,他怎麼回答?
其實那句話一出口,他就羞澀得不能自已。
他和白雁結了婚,卻一直分床,在這件事上,是他的過錯,是他先開始的。結婚那夜,把白雁丟下,然後第二天故意在書房擱了張折疊床,直到現在,兩個人隻是名存實虛的夫妻。結婚前,他們還會擁抱、親吻,結婚後,除了白雁偶爾俏皮地來個蜻蜓點水式的啄吻,他們之間什麼親昵的舉止都沒有。
如果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評價他和白雁,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卑鄙的混蛋,而白雁卻是一個包容大度的女子。
就是這個混蛋不以惡徑為恥,反以為榮,當著兩家父母的麵,說結婚後,他碰都沒碰過白雁,這有什麼用意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市長助理,她是平凡的小護士,他不屑去碰?他高潔,她低微,她配不上他?
說出那樣的話時,他腦子發熱,如同身處火山口,隻有一個念頭,想刺人。
按照禮貌,康雲林、李心霞、白慕梅三個長輩坐了主座,康雲林在中間,李心霞與白慕梅各坐在他的兩側。他看著康雲林裝得正兒八經的樣,與白慕梅說話時,眼神都不交集,可是康雲林靠著白慕梅的一隻手卻始終放在桌下,還沒喝到酒,臉就漲得通紅,氣息有一絲紊亂。
他閉上眼,用膝蓋都猜得出桌下是什麼樣的一幕。這是他的父親呀!他的母親還坐在旁邊,還傻傻地與康雲林秀恩愛,裝出多溫馨的樣子,就為了在白慕梅麵前揚眉吐氣。其實李心霞與康雲林已經冷戰了二十多年,聚少離多,早已什麼默契都沒有,恩愛不成反成羞。他看著李心霞,心裏麵感到她可憐又可悲。若不是強烈的抑製力,他真想把桌子掀翻,當場揭穿康雲林惡心的麵目。
羞惱的怒火在體內像一頭狂竄的猛獸,叫囂著要衝出來。
白雁突然捂著嘴衝了出去,接著,白慕梅笑吟吟地從外麵進來,很嬌媚地遞了個眼風給康雲林,說道:“康劍,我是不是快要做外婆了?天啦,如果是個小姑娘,我過來幫你們帶,好嗎?”
“真的嗎?那我不是就有人喊爺爺了,不過,我喜歡孫子。”康雲林興奮得一雙渾濁的雙眼都發光了。
李心霞與吳嫂臉如土色。
康劍承受不了這樣的刺激,體內的怪獸一聲長嘶,破體而出,他頭腦一片空白,想都沒想,那句惡毒的話就說了出來。
隻想狠狠地回擊白慕梅,讓她感到羞恥,讓她無地自容,也想讓康雲林知道,白雁對於他,什麼也不是。
白慕梅不痛不癢地閉了閉眼,輕輕“哦”了一聲,“這樣呀,害我白歡喜一場。”語氣嬌嗔、輕快。
李心霞與吳嫂的臉上立刻浮出萬道陽光,隻有康雲林臉色變了。
他的心一下子墜入了穀底。
他知道,不一會,這句話或許通過白慕梅的口,或許是在李心霞等不及的譏笑聲中,就會傳到白雁的耳朵裏。
白雁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她沒事人似的調侃他與伊桐桐的關係,自如地和伊桐桐打招呼。她是不是還沒聽說那件事?他看著她,又慚愧,又無力,又心酸,就那樣,他逃了,逃到遙遠的北京。
心上像背負著一塊大石,忍著兩天沒有聯係。他等著她責問,等著她謾罵、回擊,可是她沒打過一通電話。
仿佛當他出門是丟了,回家是撿了,可有可無。
也許他就是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什麼樣的話也傷不到她?
患得患失,驚惶不安,像個等待命運之神判決的孩子,無力反抗,卻不得不麵對,在心中又暗暗祈禱能有奇跡發生。
在這兩天裏,心盡管在煎熬著,可他卻意識到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已不能承受失去白雁了。
這種感覺以前就有過,但現在,他感覺更強烈,更加確鑿。
為什麼不能承受,他現在還說不清,他需要好好地整理心緒,但在整理前,他要緊緊抓住白雁的手。
他鼓起了勇氣打過去,兩次,都是無人接聽,他發了條短信,想不起來寫什麼,就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不管起因,不管結果,單為那句混賬到極點的話,他該說聲“對不起”。
有時難免會偷想,如果他不是康雲林的兒子,她不是白慕梅的女兒,他們相遇了,他們會怎樣?
不會怎樣的。
一條短信像用了全身力氣,他很沒出息地把手機又關了,不敢去想她會回什麼樣的短信。
早晨開機,直到現在,就是短信慢慢爬,也該到了。
白雁什麼也沒有回。康劍立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坐,一會兒站,在屋子裏團團地轉。
“轟……”又是一記響雷,震得窗戶都嗡嗡作響,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白雁怕打雷,雖然她沒說過。
在李心霞沒來之前,有天夜裏也響雷了。他在書房上網,臥房的門開了。白雁手裏拿著個玩偶,走過來,“領導,我們一起打遊戲吧!”
他沒動彈,“幼稚!”
“那……我們來看電影?”她扯住他睡衣的衣角,瞅著外麵的閃電,一點點地往他身邊挪。
“這雷雨天,網速很慢,網頁都打開得慢,看電影,流量不夠,你去看碟吧!”她剛洗過澡的身子上,透著淋浴露的清香,墨黑的長發隨意地散在腦後,及膝的睡衣下,白皙的小腿修長,腳踝嬌美,他全身的血液忍不住沸騰了。
“好啊,我們就在電腦上看。”她笑了,站起來,在書架上翻找著碟片。
“電腦哪有電視上效果好,你回房到影碟機上看去。”她再待下去,他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人家說,美人伴讀,會覺長夜苦短,你怎麼這樣不懂情趣呢?領導,告訴你,你又錯過一次絕好的機會哦!時不再來,機不可待,你慢慢悔著吧!”她站起來,對著他扮了個鬼臉,慢慢往外走去。
走到房門口,一記驚雷突然響起,她扶著門框立著,身子一晃,她回過頭,小臉煞白,唇緊抿著。
他仍坐在椅中。
雷聲漸遠,她回到了臥室。那一晚,雨下了整整一夜,臥室裏的電視開了一夜。
手機突然響起,康劍從椅中跳起來,“喂!”
“康助,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是叢仲山的電話。
康劍定了定心神,把情況彙報了下,叢仲山很滿意,說陸滌飛從某委學習回來了,他很擅交際,讓他到時和康劍負責接待媒體,帶著四處玩玩,吃吃喝喝。
掛上電話,康劍怔了怔,給家裏打了個電話。
李心霞聽到這邊的雨聲,說濱江今天三十三度,一絲風都沒有,太陽火著呢。他問起白雁。
“她那天帶了兩個大包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過。和她媽媽一個德性,耐不住寂寞。”
“她要值夜班,媽媽,你別亂想。”康劍怕聽李心霞抱怨,匆匆掛上電話。
躇躊了許久,他又一次撥通了白雁的手機。
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如行雲流水,很悅耳,很動聽,康劍越聽眉蹙得越緊。“他媽的。”他低咒了一句,不知和誰在賭氣,改撥手術室的電話,這次很快有人接了。
“康領導呀,”手術室的護士很熟悉他的聲音,“你家白雁現在產房裏,暫時不方便接電話。”
他拍拍耳朵,沒有聽說吧,不是手術房麼,怎麼到了產房?
“她……去產房幹嗎?”
“引產呀!你別急,等她出來,我讓她回你電話。”
康劍眼前金星直冒,俊容痛苦地扭曲著,他用最後一絲殘留的理智問:“誰……做引產手術?”
“林楓。”
噓……康劍整個人一鬆,這才感到剛剛肌肉繃得有多僵硬。他記得那個林楓,白雁說是讀書時,護專的校花,不過,他覺著她根本就不及白雁的清麗、慧黠。
他的白雁,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康劍的臉上情不自禁浮出了自豪的笑意。
林楓在讀書時,護專附近的工程學院和醫學院的男人把她比喻成“小林青霞”,一時間,為林楓神魂顛倒的男生不計其數。林楓對約她的男生們倒也公平,芳心款款捧在手中,晶瑩剔透,人人都看得見,就是得不到。
為這事,柳晶看不慣,說林楓博愛、玩弄感情,差點和林楓吵起來。
工作之後,林楓瞅準目標,很快就拋出了繡球,芳心落入濱江一家民營企業富二代的手中。
林楓的婚姻與白雁的婚姻,是人民醫院護士們心目中為之向往的典範。
和白雁的低調不同,林楓非常愛顯擺,住豪宅,上下班有專車接送,非名牌不穿,言語間不時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傲慢。懷孕三十周,愛美的她穿著質地精良的孕婦裙,走到哪,都是一道風景線。
此刻,躺在產床上的林楓卻如落在雨泥裏一抹殘紅,令人心折。
因為胎兒突然停止呼吸,林楓不得不接受引產手術,取出死胎。林楓一直在哭,哆嗦個不停。柳晶把白雁叫下來,兩個人一同陪著她。手術中,林楓撕裂的慘叫讓兩人不寒而栗。
手術結束,林楓也不哭了,像個破布娃娃,眼睛空洞地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擔架推出產房,她的富二代老公像嚇傻了,一臉青白,都不知道上前來安慰一下。
婆婆是見過世麵的人,握著林楓的手,向做手術的醫生道謝。
“很可惜,是個小男生,什麼都看得出來了。”醫生知道這些做生意的人對延續香火很急切,不禁同情地搖了搖頭。
婆婆一聽,臉色當時就大變,但仍撐起一臉笑,“林楓,別往心裏去,你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再懷孕。”
一滴淚從林楓的眼角滑了下來。
擔架推到病房門口,柳晶回過頭,對富二代說道:“你……過來,把林楓抱進去。”
富二代回過神,跑過來,林楓突然伸手激烈地推開他。
“林楓,別孩子氣。媽知道你心裏難受,可我們誰心裏好過?”婆婆很權威地掃了林楓一眼。
林楓抿著唇,不動了。
富二代抱著林楓,小心翼翼地放到病床上,然後巴巴地立在一邊。
“林楓,你先好好睡一覺,我和白雁過一會再來看你。”柳晶趴在林楓的耳邊,心疼地替她拉好被子。
林楓的身子像冰一樣寒冷,沒有吱聲,閉上了眼,但淚仍流個不息。
柳晶與白雁出了病房,上樓梯時,柳晶壓低了聲音,“雁,你看到沒有?”
白雁一直都沒說話,點了點頭。她看到了,林楓蒼白的臉上清晰地印著五根指印,額頭淤青一大片。
“胎兒不是突然死亡,而是因為外力撞擊,停止呼吸的。唉,雁,林楓看上去幸福得冒泡,怎麼事實是那樣?”柳晶很是感慨,“上次有人說看見林楓老公摟著個女人上夜店,我還不信。林楓那可是大美人,男人還不珍惜,我們這些平常之輩不就絕望了嗎?”
“人和人是不同的,你家李老師素質高。”
“其實說穿了還不就是那富二代有幾個錢,才有不要臉的女人撲上去,哪裏是有真感情。嘿嘿,雁,嫁個平凡老公,可就省操這份心了。我老公今天回來吃飯,我要早點回去做一桌好吃的,鎖住他的胃,就鎖住他的人。你可要看好你的康領導,他可比富二代值錢多了。”
白雁笑笑。
婚姻是錦下的棉,還是棉上的錦,隻有本人知曉,外人看到的能有幾分真實?林楓也許早就察覺了富二代的不忠,隱忍著,佯裝著幸福,其實心裏麵苦如黃連一般。
懷著孩子,又習慣了錦衣玉食,家人、朋友說不定還跟著沾了光,能有幾個人有勇氣去戳破豪門童話?
白雁自諷地彎起嘴角,自己與林楓一比,又好到哪裏去。至少林楓在最初,富二代是真心愛過她的,不過愛很短而已。
康領導對自己有過什麼,她真的不想去細細比較。但她得出一個結論:麻雀變成鳳凰,這隻是一個很縹緲的傳說。
白雁與柳晶分了手,回到手術室。“白雁,剛剛康領導打電話找你呢,我說你去了產房,你給他回個電話吧!”接電話的護士從休息室跑出來。
“他有說什麼嗎?”白雁不禁生出一絲好奇。
“他當時好像嚇得不輕,半天才想起來問是誰在產房做手術,我聽著直樂。”
白雁也樂,這懷孕的戲碼演過一次又一次,每次效果都不錯。如果她哪天真的懷孕了,康領導臉上的表情一定很豐富。
“你不回電話?”接電話的護士見白雁抿著嘴笑得歡,用胳膊肘兒推了推她。
“我先去吃飯。”她和康領導要談的事,電話裏說不清,必須等他回來,坐下來,麵對麵地談。
“冷……冷醫生……你有什麼事?”接電話的護士聲音突然像被壓路機壓過了,抽著筋似的吐詞。
白雁回過頭,臉一紅。
兩個人是早晨六點分開的,她上班,他回去睡覺,這才睡了幾個鍾頭呀!
沒想到,冷鋒這冰冰的男人,居然是姑蘇人氏,這張吼起來讓護士們膽戰心驚的嘴巴,會說柔膩膩的吳儂軟語,白雁想著,就要偷笑。
冷鋒是上海二軍大畢業的,隻在部隊醫院待了三年,就到了地方上,具體的他沒說。在上海工作了四年,被濱江人民醫院聘請過來做專家。
他和明天都是讀的軍校,因為這個,白雁看著冷鋒,多了幾分親切。
“我找白護士。”冷鋒沒有穿白大褂,但身上的那股陰冷仍在。見和自己無關,接電話的護士忙跑遠了。
“找我有事?”白雁問。
“你是不是該請我吃飯?”冷鋒挑了挑眉梢。
“呃?”
“我昨天幫你買晚飯,幫你調班、請假,做了那麼多,你至少也要感謝一下。”冷鋒微閉下眼,神情很嚴肅。
白雁失笑,哪有人要別人請客要得這麼理直氣壯。
“一個人吃飯太沒勁,人多了才有胃口。”冷鋒也笑了。
“我以為你要睡到晚上呢!”白雁進去拿了錢包,與他並肩下樓。
“吃飯和睡覺都是大事,我從不糟蹋自己的身體,因為我的身體不隻屬於我一個人,他也是我在意的人財產之一,在沒有她同意之前,我不能提前透支。”
白雁低著頭,唇緊緊咬著,不敢接話。
以前,她很不開心的時候,不會大吵大鬧,也不會哭,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不吃東西,也不喝水,明天知道了,跑過來,也會說這樣的話。
這話聽著很霸道,可又讓人感到溫暖。
“怎麼,我說錯了?”冷鋒側過臉看她。
“沒有,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們確實要珍惜。”白雁小心地掩飾住自己的失神,抬起頭,淡淡一笑。
冷鋒倒是說到做到,要白雁請客,他就像個貴賓,找了個靠窗的座,等著白雁跑前跑後的,為他買這買那。不過,他也不挑食,白雁買什麼,他都說不錯。
白雁還給他買了瓶啤酒,他下午不上班,喝點酒沒有關係的。
“現在,我是不是不欠你了?”白雁開玩笑地問。
冷鋒說:“可現在,我欠你了。這樣吧,周日,從療養院回來,我請你去吃日本料理。”
白雁嚼著飯粒,沉吟了一下,“冷醫生,周六我還有別的事,你找別的護士吧!”
冷鋒埋頭吃菜,繼續說道,“周六,我仍是六點過去接你。”
“我真的有事。”白雁重複了一次。明天就是周六,她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逛逛街,順便打聽打聽哪裏有公寓租。
冷鋒斜睨著,慢悠悠地說:“我聽得見,但那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去接你是我的事,你去不去是你的事。”
白雁啞然,無力地張了張嘴,複又合上。
連著上完兩個夜班,便是三天休息。白雁再不情願,也隻能拎著包包回康領導家去。
現在,白雁已經不把公寓喚作自己的家了,她終將是這裏短暫的住客。
白雁從小就是這樣,如果是得不到的東西,不管多向往,她都不會讓自己喜歡上的。沒有感情,也就不會生出留戀。
門一關,麗麗熱情地迎上來,纏著白雁的腳,開心得直哼哼。
“麗麗公主,心情不錯哦!”白雁蹲下來,摸了摸麗麗的頭,麗麗興奮得尾巴直擺。
李心霞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吳嫂在一邊剝毛豆。電視裏的內容很精彩,兩個人盯著屏幕,沒空看誰回來了。但麗麗的哼哼聲讓李心霞不悅地皺起了眉,“麗麗,過來!”
叛徒麗麗對著她“汪汪”叫了兩下,沒理睬,而是跟著白雁後麵往樓上走去。
“你個白眼狼。”吳嫂放下毛豆,跑過來,把麗麗抓走,對著白雁翻了下白眼。
換作以前,白雁一定要停下來,把她倆逗得跳起來。白雁現在沒那樣的心情,覺著那一切沒意思,沉默是最高貴的。不過,倒要好好謝謝康領導當初買了這層複式公寓,這樣,她還能擁有一塊安靜的淨土。
把兩天換下的衣服洗好、晾上,臥室和書房徹底打掃了下,衝了個澡,她下樓吃飯。
李心霞與吳嫂已經吃過了,洗手間裏傳來說話聲,李心霞可能在洗澡。
白雁開了冰箱,吳嫂今晚包水餃。北方水餃,皮厚餡多,一個能添半碗。包太多了,冰箱裏還有兩大碗。白雁沒有動,給自己下了碗陽春麵。
正吃著,突然看到麗麗跑到大門前,對著門外嗚嗚直叫。
“知道了,小姑奶奶,你早晨不是剛拉過了嗎?怎麼又要拉了。唉,媽媽在洗澡,咱們可不能耽擱太久哦。”吳嫂嘀嘀咕咕從洗手間出來,擦著手,開了門。麗麗“嗖”的一下,衝了出去。
“麗麗,麗麗……”吳嫂忙不迭地追上。
白雁低眉淺笑,麗麗公主教養真不錯。她吃完麵條,刷了碗,又吃了個油桃,吳嫂和麗麗還沒回來。
她抿了抿嘴唇,抬頭看牆上的掛鍾,沒有多想,她轉身跑向洗手間。
果真不錯,李心霞坐在浴缸裏,水已經沒什麼溫度了。雖然是夏天,但整個人悶在涼水裏,還是會感冒的,尤其是李心霞這種體質不算好的人。
“你……來幹什麼?”李心霞瞪圓了眼,本能地曲起雙手,護住胸。
白雁不說話,忙不迭地擰開熱水,一個勁地往李心霞身上澆。
“滾開,不要你在這裏假惺惺的,別以為你對我獻媚,我就會接受你,告訴你,這是沒有可能的。”李心霞動彈不了,隻能把力氣全用在了嘴巴上。
白雁不理她,浴缸裏水溫差不多暖和起來,李心霞的皮膚漸漸紅潤,她拿起大毛巾,先幫李心霞擦淨了頭發,然後放掉水,開始擦身子。
李心霞眼裏都快噴出火來了,“你聽不見嗎?我不要你管,你滾,你滾……”她用手推著白雁。
白雁不吱聲,一咬牙,抱起李心霞。李心霞雖然瘦,可是一個使不上力氣的高位癱瘓病人,不配合,並不好抱,白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李心霞弄進了客房,渾身都濕透了。
床上,吳嫂把換洗的衣服和紙尿褲已準備好了。
白雁幫李心霞穿上紙尿褲,看著她早已變形的下半身,看著她沒有任何彈性的肌肉,看著她幹柴似的骨架,心裏麵狠狠地一抽。
“啪”,無預期地,李心霞一巴掌摑了過來,力度不大,但讓白雁白皙的臉上很快就印出了指痕。
白雁緩緩抬起眼。
李心霞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她高昂著下巴,盛氣淩人的瞪著白雁,“你看夠了沒有?現在,你心裏麵是不是很開心?是的,我是癱瘓得不成人形了,可我還是康劍的媽媽,你再漂亮,再嬌媚,也不可能從我們這裏得到半點東西。”
白雁拉過被單,蓋住了她裸露的身子。
“好的,李女士,那麼請給你兒子打個電話,告訴他,我不絆著他了,我同意離婚。”
說完,白雁轉身出了房門。
李心霞呆若木雞。
吳嫂抱著麗麗從外麵進來,“你進客房幹什麼?”她像個炮彈衝到了白雁麵前。
白雁看都沒看她,上樓,關門,把電視的音量開得很大。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吳嫂揉著眼,走出房門,恰好,看到白雁拎著個包的身影一閃,大門關上了。
“心霞,那個女人離家出走了。”吳嫂忙掉頭,大叫著。
於是,拜現代通訊的發達,這十萬火急的消息立刻就傳到了遠在北京的康劍的耳邊。
吳嫂鸚鵡學舌地先把昨晚的事說了一番,然後把早晨看到的情況複述了一次,接著,話筒傳到李心霞的手中。李心霞有點心虛,這個時候,心裏麵對白雁再不滿,可以挖苦,可以諷刺,可以羞辱,但不能把她給惹毛了,不然對自己兒子目前的正麵形象就有所影響。想想好後悔,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幹嗎要把這個女人娶回家來?沒事找事做!
“劍劍,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李心霞見兒子半天沒發話,心裏麵更著慌了。要是康劍的對手是別人,倒沒什麼可擔心的,問題對手是陸滌飛,他爹是陸省長,這就和康劍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
康劍還坐在床上,頭發蓬亂著,眼睛下麵泛著青色,又是一夜失眠,眼皮跳得厲害,生怕有事發生,果真,事就來了。但他不是很相信白雁會離家出走,這不是白雁的風格。小丫頭人小性子可倔呢,在受了李心霞一巴掌之後,她不攆李心霞就不錯了,絕不可能棄城一逃了之。
一定是醫院裏有什麼急事,她才匆匆出門了。康劍沉默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一個合適而又令自己心安的解釋,緊繃的肌肉鬆馳下來。
“媽媽,我最快後天回去,你不要多想,白雁不會有事的,我一會給她打電話。如果她回家,你和吳嫂別再說什麼了。”康劍也氣李心霞的無理取鬧,但是能責怪嗎?
“你確定她會回家?”李心霞愣了愣,吞吞吐吐把一直隱瞞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她……昨晚讓我告訴你,她要離婚。”
康劍腦子嗡地一聲轟鳴,他從床上跳到地下,直接掛了李心霞的電話,立刻改撥白雁的手機。
手機是開著的,但和前兩天一樣,沒人接聽。
康劍急得掌心泌出了一手的冷汗,他懷疑手機的信號是不是不好,又換了房中的座機撥過去,仍然沒人接聽。
他改發短信:白雁,收到後,立刻回話,有急事。一發就是五條。
他怕錯過白雁的短信,也不去洗手間洗漱,光著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手機緊緊握在掌心,他不時看下手機,有沒有電,是不是不小心調成了會議狀態。
手機在他的手中無聲無息。
康劍感到自己都快窒息了,心撲通撲通地亂跳個不停。
“簡秘書,”他拿起座機,打給隔壁的簡單,“你到總台去幫我定一班最近回濱江的航班。”
簡單睡得糊裏糊塗的,“那……今天和顏一笑記者吃飯的事要改時間嗎?”好不容易托了關係,人家大記者才答應出席的,也是為等這個記者,兩人才把歸期往後延遲了。
康劍握著話筒的手都顫抖了,他閉上眼,心中如天人大戰一般。
手機突然響了。
一時間,康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著鳴叫的手機,看著屏幕上親切的數字,俊容不住地抽搐著。如果……如果白雁現在他麵前,他要衝過去,一把抱住她,用力而又溫柔地吻她,懲罰地咬她的小酒窩、小耳朵。
“康助?”簡單在話筒那邊叫著。
“等會再說。”康劍掛上座機,哆嗦地按下手機接聽鍵。
“白雁……”嗓音不自覺地低沉了,沙啞了,他咳了幾聲,才正常。
“又聽到領導的聲音了,和我記憶中一樣的磁性、性感。”白雁的聲音脆嫩如黃鶯,聽不出絲毫不悅的痕跡,“有什麼指示嗎?”
白雁此時正站在郊區一家早餐店的門口,冷鋒和馬加在裏麵吃早飯,她吃不下,就沒進去。
她知道康劍會打電話給她,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她故意讓手機響著,就是不接,短信也看到了,然後,估計康領導像燙著屁股的猴子,焦躁地坐立不安、亂轉時,她才閑閑地回過去。
女人不管是撒嬌、發嗲,包括賭氣、吃醋、撒潑,那都要有一個載體,也就是說得有人買你的賬,那才有意義。你若對個陌生人這樣,人家準得當你是神經病,丟你一個大白眼。
康劍現在還買她的賬,不過是她對他還有點用處。可她卻不想買他的賬了。這個不買賬,不是對他不理不問,形同路人。錯了,他們現在還是名義上的夫妻,該麵對就不要逃避,有話好好說,但不會再在意他的感受了。
“剛剛怎麼不接我電話?”康劍不免有一點薄怒。
“哦,在餐廳吃早飯,沒聽見。”白雁沒心沒肺地笑著,輕輕鬆鬆堵住了他的口。
康劍眉頭又蹙起來了,“一個人?”
“當然……不是,”白雁拖長了尾音,語調上翹,“一個人吃飯沒胃口,人多才有意思。”這話是冷醫生說的。
“還有誰?”
白雁嘿嘿笑了兩聲,“無可奉告。領導,你一大早就查崗?”
“今天周六,你一大早就出門幹嗎?”他咄咄問道。
白雁眼睛滴溜溜轉了幾轉,既然康領導不直奔主題,那麼她就溫婉含蓄地先開個頭,“事情多呀,今天要請人評估房子、汽車……”
“為什麼要評估房子、汽車?”康劍打斷了她。
“當然是為我們以後分手做準備呀,領導,我怎麼說也是你老婆,按照法律可分得一半賬產。現金和存折好分,房子、汽車有點糾結,先得去估個價吧!你忙,我不指望你,這些事我多做些。然後,我還得去婚姻介紹所報個名,準備參加什麼相親活動呀!好男人如同流星一樣,如果不及時抓住,就轉瞬即逝了。雖然我是離婚女人,比不上人家未婚姑娘,可好歹我也嫁過領導這種極品男人,也算有身份的人,找老公得好好地挑挑……領導,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