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改作文是夠辛苦的。幾十本,一本一本改,可是勞而少功。是不是可以改變方法呢?我看值得研究。要求本本精批細改,事實上是做不到的。與其事後辛勞,不如事前多作準備。平時不放鬆口頭表達的訓練,多注意指導閱讀,鑽到學生心裏出題目,出了題目作一些必要的啟發,諸如此類,都是事前準備。作了這些準備,改作文大概不會太費事了,而學生得到的實益可能多些。
1962年1月22日作
刊4月10日《文彙報》
署名葉聖陶
語文是一門怎樣的功課
“語文”作為學校功課的名稱,是一九四九年開始的。解放以前,這門功課在小學叫“國語”,在中學叫“國文”。為什麼有這個區別?因為小學的課文全都是語體文,到了中學,語體文逐步減少,文言文逐步加多,直到把語體文徹底擠掉。可見小學“國語”的“語”是從“語體文”取來的,中學“國文”的“文”是從“文言文”取來的。
一九四九年改用“語文”這個名稱,因為這門功課是學習運用語言的本領的。既然是運用語言的本領的,為什麼不叫“語言”呢?口頭說的是“語”,筆下寫的是“文”,二者手段不同,其實是一回事。功課不叫“語言”而叫“語文”,表明口頭語言和書麵語言都要在這門功課裏學習的意思。“語文”這個名稱並不是把過去的“國語”和“國文”合並起來,也不是“語”指語言,“文”指文學(雖然教材裏有不少文學作品)。
口頭語言和書麵語言都有兩方麵的本領要學習:一方麵是接受的本領,聽別人說的話,讀別人寫的東西;另一方麵是表達的本領,說給別人聽,寫給別人看。口頭語言的說和聽,書麵語言的讀和寫,四種本領都要學好。有人看語文課的成績光看作文,這不免有點兒片麵性;聽、說、讀、寫四種本領同樣重要,應該作全麵的考查。有人把閱讀看作練習作文的手段,這也不很妥當;閱讀固然有助於作文,但是練習閱讀還有它本身的目的和要求。忽視口頭語言,忽視聽和說的訓練,似乎是比較普遍的情況,希望大家重視起來,在小學尤其應該重視。
現在大家都說學生的語文程度不夠,推究起來,原因是多方麵的。語文教學還沒有形成一個周密的體係,恐怕是多種原因之中相當重要的一個,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語文課到底包含哪些具體的內容;要訓練學生的到底有哪些項目,這些項目的先後次序該怎麼樣,反複和交叉又該怎麼樣;學生每個學期必須達到什麼程度,畢業的時候必須掌握什麼樣的本領:諸如此類,現在都還不明確,因而對教學的要求也不明確,任教的老師隻能各自以意為之。
如果大家認為我的看法大致不錯,現在小學語文教學研究會成立了,是否可以把我所說的作為研究的課題,在調查、研究、設計、試驗各方麵花它兩三年的工夫,給小學語文教學初步建立起一個較為周密的體係來。
祝同誌們工作順利,身體健康,精神愉快。
1980年7月14日作
在小學語文教學研究會成立會上的書麵發言
國文教學的兩個基本觀念
我們當國文教師,必須具有兩個基本觀念。我作這麼想,差不多延續了二十年了。最近機緣湊合,重理舊業,又教了兩年半的國文,除了同事諸君而外,還接觸了許多位大中學的國文教師。覺得我們的同行具有那兩個基本觀念的誠然有,而認識完全異趣的也不在少數。現在想說明我的意見,就正於同行諸君。
請容我先指明那兩個基本觀念是什麼。第一,國文是語文學科,在教學的時候,內容方麵固然不容忽視,而方法方麵尤其應當注重。第二,國文的涵義與文學不同,它比文學寬廣得多,所以教學國文並不等於教學文學。
如果國文教學純粹是閱讀與寫作的訓練,不含有其他意義,那麼,任何書籍與文篇,不問它是有益或者有損於青年的,都可以拿來作閱讀的材料與寫作的示例。它寫得好,攝取它的長處,寫得不好,發見它的短處,對於閱讀能力與寫作能力的增進都是有幫助的。可是,國文是各種學科中的一個學科,各種學科又像輪輻一樣輳合於一個教育的軸心,所以國文教學除了技術的訓練而外,更需含有教育的意義。說到教育的意義,就牽涉到內容問題了。國文課程標準規定了教材的標準,書籍與文篇的內容必須合於這些個標準,才配拿來作閱讀的材料與寫作的示例。此外,篤信固有道德的,愛把聖賢之書教學生誦讀,關切我國現狀的,愛把抗戰文章作為補充教材,都是重視內容也就是重視教育意義的例子。這是應當的,無可非議的。不過重視內容,假如超過了相當的限度,以為國文教學的目標隻在灌輸固有道德,激發抗戰意識,等等,而竟忘了語文教學特有的任務,那就很有可議之處了。
道德必須求其能夠見諸踐履,意識必須求其能夠化為行動。要達到這樣地步,僅僅讀一些書籍與文篇是不夠的。必須有關各種學科都注重這方麵,學科以外的一切訓練也注重這方麵,然後有實效可言。國文誠然是這方麵的有關學科,卻不是獨當其任的唯一學科。所以,國文教學,選材能夠不忽略教育意義,也就足夠了,把精神訓練的一切責任都擔在自己肩膀上,實在是不必的。
國文教學自有它獨當其任的任,那就是閱讀與寫作的訓練。學生眼前要閱讀,要寫作,至於將來,一輩子要閱讀,要寫作。這種技術的訓練,他科教學是不負責任的,全在國文教學的肩膀上。所謂訓練,當然不隻是教學生拿起書來讀,提起筆來寫,就算了事。第一,必須講求方法。怎樣閱讀才可以明白通曉,攝其精英,怎樣寫作才可以清楚暢達,表其情意,都得讓學生們心知其故。第二,必須使種種方法成為學生終身以之的習慣。因為閱讀與寫作都是習慣方麵的事情,僅僅心知其故,而習慣沒有養成,還是不濟事的。國文教學的成功與否,就看以上兩點。所以我在前麵說,方法方麵尤其應當注重。
現在四五十歲的人大都知道從前書塾的情形。從前書塾裏的先生很有些注重方法的。他們給學生講書,用恰當的方言解釋與辨別那些難以弄明白的虛字。他們教學生閱讀,讓學生點讀那些沒有句讀的書籍與報紙論文。他們為學生改文,單就原意增刪,並且反複詳盡地講明為什麼增刪。遇到這樣的先生,學生是有福的,修一年學,就得到一年應得的成績。然而大多數書塾的先生卻是不注重方法的,他們隻教學生讀,讀,讀,作,作,作,講解僅及字麵,改筆無異自作,他們等待著一個奇跡的出現——學生自己一旦豁然貫通。奇跡自然是難得出現的。所以,在書塾裏坐了多年,走出來還是一竅不通,這樣的人著實不少。假如先生都能夠注重方法,請想一想,從前書塾不像如今學校有許多學科,教學的隻是一科國文,學生花了多年的時間專習一種學科,何至於一竅不通呢?再說如今學校,學科不止一種了,學生學習國文的時間約占從前的十分之二三,如果仍舊想等待奇跡,其絕無希望是當然的。換過來說,如今學習時間既已減少,而應得的成績又非得到不可,唯有特別注重方法,才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多讀多作固屬重要,但是尤其重要的是怎樣讀,怎樣寫。對於這個“怎樣”,如果不能切實解答,就算不得注重了方法。
現在一說到學生國文程度,其意等於說學生寫作程度,至於與寫作程度同等重要的閱讀程度往往是忽視了的。因此,學生閱讀程度提高了或是降低了的話也就沒聽人提起過。這不是沒有理由的,寫作程度有跡象可尋,而閱讀程度比較難捉摸,有跡象可尋的被注意了,比較難捉摸的被忽視了,原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閱讀是吸收,寫作是傾吐,傾吐能否合於法度,顯然與吸收有密切的關係。單說寫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沒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問那比較難捉摸的閱讀程度。最近朱自清先生在《國文月刊》創刊號發表一篇《中學生的國文程度》,他說中學生寫不通應用的文言,大概有四種情形。第一是字義不明,因此用字不確切,或犯重複的毛病。第二是成語錯誤。第三是句式不熟,虛字不通也算在這類裏。第四是體例不當,也就是不合口氣。他又說一般中學生白話的寫作,比起他們的文言來,確是好得多。可是就白話論白話,他們也還脫不掉技術拙劣、思路不清的考語。朱先生這番話明明說的寫作程度不夠,但是也正說明了所以會有這些情形,都由於閱讀程度不夠。閱讀程度不夠的原因,閱讀太少是一個,閱讀不得其法尤其是重要的一個。對於“體會”“體察”“體諒”“體貼”“體驗”似的一組意義相近的詞,字典翻過了,講解聽過了,若不能辨別每一個的確切意義並且熟悉它的用法,還算不得閱讀得其法。“汗牛充棟”為什麼不可以說成“汗馬充屋”?“舉一反三”為什麼不可以說成“舉二反二”?僅僅了解它們的意義而不能說明為什麼不可以改換,閱讀方法也還沒有到家。“與其”之後該來一個“寧”,“猶”或“尚”之後該接上一個“況”,僅僅記住這些,而不辨“與其”的半句是所舍義,“寧”的半句才是所取義,“猶”或“尚”的半句是旁敲側擊,“況”的半句才是正麵文章,那也是閱讀方法的疏漏。“良深哀痛”是致悼語,“殊堪嘉尚”是獎勉語,但是,以人子的身份,當父母之喪而說“良深哀痛”,以學生的身份,對抗戰取勝的將領而說“殊堪嘉尚”,那一定是閱讀時候欠缺了揣摩體會的工夫。以上隻就朱先生所舉四種情形,舉例來說。依這些例子看,已經可以知道閱讀方法不僅是機械地解釋字義,記誦文句,研究文法修辭的法則,最緊要的還在多比較,多歸納,多揣摩,多體會,一字一語都不輕輕放過,務必發現它的特性。唯有這樣閱讀,才能夠發掘文章的蘊蓄,沒有一點含糊。也唯有這樣閱讀,才能夠養成用字造語的好習慣,下筆不至有誤失。
閱讀力法又因閱讀材料而不同。就分量說,單篇與整部的書應當有異,單篇宜作精細的剖析,整部的書卻在得其大概。就文體說,記敘文與論說文也不一樣,記敘文在看作者支配描繪的手段,論說文卻在闡明作者推論的途徑。同是記敘文,一篇屬於文藝的小說與一篇普通的記敘文又該用不同的眼光,小說是常常需要辨認那文字以外的意味的。就文章種類說,文言與白話也不宜用同一態度對付,文言——尤其是秦漢以前的——最先應注意那些虛字,必需體會它們所表的關係與所傳的神情,用今語來比較與印證,才會透徹地了解。多方麵地講求閱讀方法也就是多方麵地養成寫作習慣。習慣漸漸養成,技術拙劣與思路不清的毛病自然漸漸減少,一直減到沒有。所以說閱讀與寫作是一貫的,閱讀得其法,閱讀程度提高了,寫作程度沒有不提高的。所謂得其法,並不在規律地作訓詁學、文法學、修辭學與文章學的研究,那是專門之業,不是中學生所該擔負的。可是,那些學問的大意不可不明曉,那些學問的治學態度不可不抱持,明曉與抱持又必須使它成為終身以之的習慣才行。
以下說關於第二個基本觀念的話。五四運動以前,國文教材是經史古文,顯然因為經史古文是文學。在一些學校裏,這種情形延續到如今,專讀《古文辭類纂》或者《經史百家雜抄》便是證據。“五四”以後,通行讀白話了,教材是當時產生的一些白話的小說、戲劇、小品、詩歌之類,也就是所謂文學。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可以閱讀的呢?這樣想的人仿佛不少。就偏重文學這一點說,以上兩派是一路的,都以為國文教學是文學教學。其實國文所包的範圍很寬廣,文學隻是其中一個較小的範圍,文學之外,同樣包在國文的大範圍裏頭的還有非文學的文章,就是普通文。這包括書信、宣言、報告書、說明書等等應用文,以及平正地寫狀一件東西載錄一件事情的記敘文,條暢地闡明一個原理發揮一個意見的論說文。中學生要應付生活,閱讀與寫作的訓練就不能不在文學之外,同時以這種普通文為對象。若偏重了文學,他們看報紙、雜誌與各科課本、參考書,就覺得是另外一回事,要好的隻得自辟途徑,去發見那閱讀的方法,不要好的就不免馬虎過去,因而減少了吸收的分量。再就寫作力麵說,流弊更顯而易見。主張教學生專讀經史古文的,原不望學生寫什麼文學,他們隻望學生寫通普通的文言,這是事實。但是正因所讀的純是文學,質料不容易消化,技術不容易仿效,所以學生很難寫通普通的文言。如今中學生文言的寫作程度低落,我以為也可以從這一點來解釋。如果讓他們多讀一些非文學的普通文言,我想文言的寫作或許會好些。很有些人,在書塾裏熟讀了《四書》《五經》,筆下還是不通,偷空看了《三國演義》或者《飲冰室文集》,卻居然通了,這可以作為佐證。至於白話的寫作,國文教師大概有這樣的經驗,隻要教學生自由寫作,他們交來的往往是一篇類似小說的東西或是一首新體詩。我曾經接到過幾個學生的白話信,景物的描繪與心情的抒寫全像小說,卻與寫信的目的全不相幹。還有,現在愛寫白話的學生多數喜歡高談文學,他們不管文章的體裁與理法,他們不知道日常應用的不是文學而是普通文。認識尤其錯誤的,竟以為隻要寫下白話就是寫了文學。以上種種流弊,顯然從專讀白話文學而忽略了白話的普通文生出來的,如果讓他們多讀一些非文學的普通白話,我想用白話來狀物、記事、表情、達意,該會各如其分,不至於一味不相稱地襲用白話文學的格調吧。
學習圖畫,先要描寫耳目手足的石膏像,叫作基本練習。學習閱讀與寫作,從普通文入手,意思正相同。普通文易於剖析、理解,也易於仿效,從此立定基本,才可以進一步弄文學。文學當然不是在普通文以外別有什麼方法,但是方法的應用繁複得多,變化得多。不先作基本練習而徑與接觸,就不免迷離惝怳。我也知道有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的說法,而且知道古今專習文學而有很深的造詣的不乏其人。可是我料想古今專習文學而碰壁的,就是說一輩子讀不通寫不好的,一定更多。少數人有了很深的造詣,多數人隻落得一輩子讀不通寫不好,這不是現代教育所許可的。從現代教育的觀點說,人人要作基本練習,而且必須練習得到家。說明白點,就是對於普通文字的閱讀與寫作,人人要得到應得的成績,絕不容有一個人讀不通寫不好。這個目標應該在中學階段達到,到了大學階段,學生不必再在普通文的閱讀與寫作上費工夫了——現在大學裏有一年級國文,隻是一時補救的辦法,不是不可變更的原則。
至於經史古文與現代文學的專習,那是大學本國文學係的事情,旁的係就沒有必要,中學當然更沒有必要。我不是說中學生不必讀經史古文與現代文學,我隻是說中學生不該專習那些。從教育意義說,要使中學生了解固有文化,就得教他們讀經史古文。現代人生與同有文化同樣重要,要使中學生了解現代人生,就得教他們讀現代文學。但是應該選取那些切要的、淺易的、易於消化的,不宜兼收並包,泛濫無歸。譬如,老子的思想在我國很重要,可是,《老子》的文章至今還有人作訓釋考證的工夫而沒有定論,若讀《老子》原文,勢必先聽取那些訓釋家考證家的意見,這不是中學生所能擔負的。如果有這麼一篇普通文字,正確扼要地說明老子的思想,中學生讀了也就可以了解老子了,正不必讀《老子》原文。又如,曆來文家論文之作裏頭,往往提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的話,這些是研究我國文學批評的重要材料,但是放在中學生麵前就不免徒亂人意。如果放棄這些,另外找一些明白具體的關於文章理法的普通文字給他們讀,他們的解悟該會切實得多。又如,茅盾的長篇小說《子夜》,一般都認為是精密地解剖經濟社會的佳作,但是它的組織繁複,範圍寬廣,中學生讀起來,往往不如讀組織較簡、範圍較小的易於透徹領會。依以上所說,可以知道無論古文學、現代文學,有許多是中學生所不必讀的。不讀那些不必讀的,其意義並不等於忽視固有文化與現代人生,也很顯然。再說文學的寫作,少數中學生或許能夠寫來很像個樣子,但是決不該期望於每一個中學生。這就是說,中學生不必寫文學是原則,能夠寫文學卻是例外。據我所知的實際情形,現在教學生專讀經史古文的,並不期望學生寫來也像經史古文,他們隻望學生能寫普通的文言,而一般以為現代文學之外別無教材的,卻往往存一種奢望,最好學生落筆就是文學的創作。後者的意見,我想是應當修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