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不是件容易的小事(1 / 3)

要認真閱讀

文藝鑒賞並不是一樁特別了不起的事,不是隻屬於讀書人或者文學家的事。我們蘇州地方流行著一首兒歌:

咿呀咿呀踏水車。水車溝裏一條蛇,遊來遊去捉蝦蟆。蝦蟆躲(原音作“伴”,意義和“躲”相當,可是寫不出這個字來)在青草裏。青草開花結牡丹。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桃花園裏鋪“行家”(嫁妝),梅花園裏結成親。……

兒童唱著這個歌,仿佛看見春天田野的景物,一切都活潑而有生趣:水車轉動了,蛇遊來遊去了,青草開花了,牡丹做新娘子了。因而自己也覺得活潑而有生趣,蹦蹦跳跳,宛如郊野中,一匹快樂的小綿羊。這就是文藝鑒賞的初步。

另外有一首民歌,流行的區域大概很廣,在一百年前已經有人記錄在筆記中間了,產生的時間當然更早。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唱著這個歌,即使並無離別之感的人,也會感到在同樣的月光之下,人心的歡樂和哀愁全不一致。如果是獨居家中的婦人,孤棲在外的男子,感動當然更深。回想同居的歡樂,更見離別的難堪,雖然頭頂上不一定有彎彎的月兒,總不免簌簌地掉下淚來。這些人的感動,也可以說是從文藝鑒賞而來的。

可見文藝鑒賞是誰都有份的。但是要知道,文藝鑒賞不隻是這麼一回事。

文藝中間講到一些事物,我們因這些事物而感動,感動以外,不再有別的什麼。這樣,我們不過處於被動的地位而已。我們應該處於主動的地位,對文藝要研究,考察。它為什麼能夠感動我們呢?同樣講到這些事物,如果說法變更一下,是不是也能夠感動我們呢?這等問題就涉及藝術的範圍了。而文藝鑒賞正應該涉及藝術的範圍。

在電影場中,往往有一些人為著電影中生離死別的場麵而流淚。但是另外一些人覺得這些場麵隻是全部情節中的片段,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反而對於某景物的一個特寫、某角色的一個動作點頭讚賞不已。這兩種人中,顯然是後一種人的鑒賞程度比較高。前一種人隻被動地著眼於故事,看到生離死別,設身處地一想,就禁不住掉下淚來。後一種人卻著眼於藝術,他們看出了一個特寫、一個動作對於全部電影所加增的效果。

還就看電影來說。有一些人希望電影把故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譬如劇中某角色去訪朋友,必須看見他從家中出來的一景,再看見他在路上步行或者乘車的一景,再看見他走進朋友家中去的一景,然後滿意。如果看見前一景那個角色在自己家裏,後一景卻和朋友麵對麵談話了,他們就要問:“他門也沒出,怎麼一會兒就在朋友家中了?”像這樣不預備動一動天君的人,當然談不到什麼鑒賞。

散場的時候,往往有一些人說那個影片好極了,或者說,緊張極了,巧妙極了,可愛極了,有趣極了——總之是一些形容詞語。另外一些人卻說那個影片不好,或者說,一點不緊湊,一點不巧妙,沒有什麼可愛,沒有什麼趣味——總之也還是一些形容詞語。像這樣隻能夠說一些形容詞語的人,他們的鑒賞程度也有限得很。

文藝鑒賞並不是攤開了兩隻手,專等文藝給我們一些什麼,也不是單憑一時的印象,給文藝加上一些形容詞語。

文藝中間講到一些事物,我們就得問:作者為什麼要講到這些事物?文藝中間描寫風景,表達情感,我們就得問:作者這樣描寫和表達是不是最為有效?我們不但說了個“好”就算,還要說得出好在哪裏,不但說了個“不好”就算,還要說得出不好在哪裏。這樣,才夠得上稱為文藝鑒賞。這樣,從好的文藝得到的感動自然更見深切。文藝方麵如果有什麼不完美的地方,也會覺察出來,不至於一味照單全收。

魯迅的《孔乙己》,現在小學高年級和初級中學都選作國語教材,讀過的人很多了。匆匆讀過的人說:“這樣一個偷東西被打折了腿的癟三,寫他有什麼意思呢?”但是,有耐心去鑒賞的人不這麼看,有的說:“孔乙己說回字有四樣寫法,如果作者讓孔乙己把四樣寫法都寫出來,那就索然無味了。”有的說:“這一篇寫的孔乙己,雖然頹唐、下流,卻處處要麵子,處處顯示出他所受的教育給與他的影響,絕不同於一般的癟三,這是這一篇的出色處。”有一個深深體會了世味的人說:“這一篇中,我以為最妙的文字是‘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這個話傳達出無可奈何的寂寞之感。這種寂寞之感不隻屬於這一篇中的酒店小夥計,也普遍屬於一般人。‘也便這麼過’,誰能跳出這寂寞的網羅呢?”

可見文藝鑒賞猶如采礦,你不動手,自然一無所得,隻要你動手去采,隨時會發現一些晶瑩的寶石。

這些晶瑩的寶石豈但給你一點賞美的興趣,並將擴大你的眼光,充實你的經驗,使你的思想、情感、意誌往更深更高的方麵發展。

好的文藝值得一回又一回地閱讀,其原由在此。否則明明已經知道那文藝中間講的是什麼事物了,為什麼再要反複閱讀?

另外有一類也稱為文藝的東西,粗略地閱讀似乎也頗有趣味。例如說一個人為了有個冤家想要報仇,往深山去尋訪神仙。神仙訪到了,拜求收為徒弟,從他修習劍術。結果劍術練成,隻要念念有辭,劍頭就放出兩道白光,能取人頭於數十裏之外。於是辭別師父,下山找那冤家,可巧那冤家住在同一的客店裏。三更時分,人不知,鬼不覺,劍頭的白光不必放到數十裏那麼長,僅僅通過了幾道牆壁,就把那冤家的頭取來,藏在作為行李的空皮箱裏。深仇既報,這個人不由得仰天大笑。——我們知道現在有一些少年很歡喜閱讀這一類東西。如果閱讀時候動一動天君,就覺察這隻是一串因襲的浮淺的幻想。除了荒誕的傳說,世間哪裏有什麼神仙?除了本身閃爍著寒光,劍頭哪裏會放出兩道白光?結下仇恨,專意取冤家的頭,其人的性格何等暴戾?深山裏住著神仙,客店裏失去頭顱,這樣的人世何等荒唐?這中間沒有真切的人生經驗,沒有高尚的思想、情感、意誌作為骨子。說它是一派胡言,也不算過分。這樣一想,就不再認為這一類東西是文藝,不再覺得這一類東西有什麼趣味。讀了一回,就大呼上當不止。誰高興再去上第二回當呢?

可見閱讀任何東西不可馬虎,必須認真。認真閱讀的結果,不但隨時會發見晶瑩的寶石,也隨時會發見粗劣的瓦礫。於是收取那些值得取的,排除那些無足取的,自己才會漸漸地成長起來。

取著走馬看花的態度的,決談不到文藝鑒賞。純處於被動的地位的,也談不到文藝鑒賞。

要認真閱讀。在閱讀中要研究、考察。這樣才可以走上文藝鑒賞的途徑。

1937年3月作

刊於《新少年》

驅遣我們的想象

在原始社會裏,文字還沒有創造出來,卻先有了歌謠一類的東西。這也就是文藝。

文字創造出來以後,人就用它把所見所聞所想所感的一切記錄下來。一首歌謠,不但口頭唱,還要刻呀,漆呀,把它保留在什麼東西上(指使用紙和筆以前的時代而言)。這樣,文藝和文字就並了家。後來紙和筆普遍地使用了,而且發明了印刷術。凡是需要記錄下來的東西,要多少份就可以有多少份。於是所謂文藝,從外表說,就是一篇稿子,一部書,就是許多文字的集合體。

當然,現在還有許多文盲在唱著未經文字記錄的歌謠,像原始社會裏的人一樣。這些歌謠隻要記錄下來,就是文字的集合體了。文藝的門類很多,不止歌謠一種。古今屬於各種門類的文藝,我們所接觸到的,可以說,沒有一種不是文字的集合體。

文字是一道橋梁。這邊的橋堍站著讀者,那邊的橋堍站著作者。通過了這一道橋梁,讀者才和作者會麵。不但會麵,並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先就作者的方麵說。文藝的創作決不是隨便取許多文字來集合在一起。作者著手創作,必然對於人生先有所見,先有所感。他把這些所見所感寫出來,不作抽象的分析,而作具體的描寫,不作刻板的記載,而作想象的安排。他準備寫的不是普通的論說文、記敘文;他準備寫的是文藝。他動手寫,不但選擇那些最適當的文字,讓它們集合起來,還要審查那些寫了下來的文字,看有沒有應當修改或是增減的。總之,作者想做到的是:寫下來的文字正好傳達出他的所見所感。

現在就讀者的方麵說。讀者看到的是寫在紙麵或者印在紙麵的文字,但是看到文字並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要通過文字去接觸作者的所見所感。

如果不識文字,那自然不必說了。即使識了文字,如果僅能按照字麵解釋,也接觸不到作者的所見所感。王維的一首詩中有這樣兩句:

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

大家認為佳句。如果單就字麵解釋,大漠上一縷孤煙是筆直的,長河背後一輪落日是圓圓的,這有什麼意思呢?或者再提出疑問:大漠上也許有幾處地方聚集著人,難道不會有幾縷的炊煙嗎?假使起了風,煙不就曲折了嗎?落日固然是圓的,難道朝陽就不圓嗎?這樣地提問,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領會不到這兩句詩的意思。要領會這兩句詩,得睜開眼睛來看。看到的隻是十個文字呀。不錯,我該說得清楚一點:在想象中睜開眼睛來,看這十個文字所構成的一幅圖畫。這幅圖畫簡單得很,景物隻選四樣,大漠、長河、孤煙、落日,傳出北方曠遠荒涼的印象。給“孤煙”加上個“直”字,見得沒有一絲的風,當然也沒有風聲,於是更來了個靜寂的印象。給“落日”加上個“圓”字,並不是說唯有“落日”才“圓”,而是說“落日”掛在地平線上的時候才見得“圓”。圓圓的一輪“落日”不聲不響地襯托在“長河”的背後,這又是多麼靜寂的境界啊!一個“直”,一個“圓”,在圖畫方麵說起來,都是簡單的線條,和那曠遠荒涼的大漠、長河、孤煙、落日正相配合,構成通體的一致。

像這樣驅遣著想象來看,這一幅圖畫就顯現在眼前了,同時也就接觸了作者的意境。讀者也許是到過北方的,本來覺得北方的景物曠遠、荒涼、靜寂,使人悵然凝望。現在讀到這兩句,領會著作者的意境,宛如聽一個朋友說著自己也正要說的話,這是一種愉快。讀者也許不曾到過北方,不知道北方的景物是怎樣的。現在讀到這兩句,領會著作者的意境,想象中的眼界就因而擴大了;並且想想這意境多美,這也是一種愉快。假如死盯著文字而不能從文字看出一幅圖畫來,就感受不到這種愉快了。

上麵說的不過是一個例子。這並不是說所有文藝作品都要看作一幅圖畫,才能夠鑒賞。這一點必須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