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不是件容易的小事(2 / 3)

再來看另一些詩句。這是從高爾基的《海燕》裏摘錄出來的。

白蒙蒙的海麵上,風在收集著陰雲。在陰雲和海的中間,得意洋洋地掠過了海燕……

……

海鷗在暴風雨前頭哼著,——哼著,在海麵上竄著,願意把自己對於暴風雨的恐懼藏到海底裏去。

潛水鳥也在哼著——它們這些潛水鳥,夠不上享受生活的戰鬥的快樂!轟擊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蠢笨的企鵝,畏縮地在崖岸底下躲藏著肥胖的身體……

隻有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著白沫的海麵上飛掠著。

……

——暴風雨!暴風雨快要爆發了!

勇猛的海燕,在閃電中間,在怒吼的海上,得意洋洋地飛掠著,這勝利的預言者叫了:

——讓暴風雨來得厲害些吧!

如果單就字麵解釋,這些詩句說了一些鳥兒在暴風雨之前各自不同的情況,這有什麼意思呢?或者進一步追問:當暴風雨將要到來的時候,人憂懼著生產方麵的損失以及人事方麵的阻障,不是更要感到不安嗎?為什麼拋開了人不說,卻去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鳥兒?這樣地問著,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領會不到這首詩的意思。

要領會這首詩,得在想象中生出一對翅膀來,而且展開這對翅膀,跟著海燕“在閃電中間,在怒吼的海上,得意洋洋地飛掠著”。這當兒,就仿佛看見了聚集的陰雲,耀眼的閃電,以及洶湧的波浪,就仿佛聽見了震耳的雷聲,怒號的海嘯。同時仿佛體會到,一場暴風雨之後,天地將被洗刷得格外清明,那時候在那格外清明的天地之間飛翔,是一種無可比擬的舒適愉快。“暴風雨有什麼可怕呢?迎上前去吧!叫暴風雨快些來吧!讓格外清明的天地快些出現吧!”這樣的心情自然萌生出來了。回頭來看看海鷗、潛水鳥、企鵝那些東西,它們苟安、怕事,隻想躲避暴風雨,無異於不願看見格外清明的天地。於是禁不住激昂地叫道:“讓暴風雨來得厲害些吧!”

像這樣驅遣著想象來看,這才接觸到作者的意境。那意境是什麼呢?就是不避“生活的戰鬥”。唯有迎上前去,才夠得上“享受生活的戰鬥的快樂”。讀者也許是海鷗、潛水鳥、企鵝似的人物,現在接觸到作者的意境:感到海燕的快樂,因而改取海燕的態度,這是一種受用。讀者也許本來就是海燕似的人物,現在接觸到作者的意境,仿佛聽見同伴的高興的歌唱,因而把自己的態度把握得更堅定,這也是一種受用。假如死盯著文字而不能從文字領會作者的意境,就無從得到這種受用了。

我們鑒賞文藝,最大目的無非是接受美感的經驗,得到人生的受用。要達到這個目的,不能夠拘泥於文字。必須驅遣我們的想象,才能夠通過文字,達到這個目的。

1937年3月作

刊於《新少年》

訓練語感

前麵說過,要鑒賞文藝,必須驅遣我們的想象。這意思就是:文藝作品往往不是傾筐倒篋地說的,說出來的隻是一部分罷了,還有一部分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沒有說出來,必須驅遣我們的想象,才能夠領會它。如果拘於有跡象的文字,而拋荒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隻能夠鑒賞一半;有時連一半也鑒賞不到,因為那沒有說出來的一部分反而是極關重要的一部分。

這一回不說“言外”而說“言內”。這就是語言文字本身所有的意義和情味。鑒賞文藝的人如果對於語言文字的意義和情味不很了了,那就如入寶山空手回,結果將一無所得。

審慎的作家寫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句一字都不肯隨便。無非要找到一些語言文字,意義和情味同他的旨趣恰相貼合,使他的作品真能表達他的旨趣。我們固然不能說所有的文藝作品都能做到這樣,可是我們可以說,凡是出色的文藝作品,語言文字必然是作者的旨趣的最貼合的符號。

作者的努力既是從旨趣到符號,讀者的努力自然是從符號到旨趣。讀者若不能透切地了解語言文字的意義和情味,那就隻看見徒有跡象的死板板的符號,怎麼能接近作者的旨趣呢?

所以,文藝鑒賞還得從透切地了解語言文字入手。這件事看來似乎淺近,但是最基本的。基本沒有弄好,任何高妙的話都談不到。

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從來傳為美談,因而很有效法他的。我還知道有一些少年看書,遇見不很了了的地方就一眼帶過;他們自以為有一宗可靠的經驗,隻要多遇見幾回,不很了了的自然就會了了。其實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究竟是不是胡亂閱讀的意思,原來就有問題。至於把不很了了的地方一眼帶過,如果成了習慣,將永遠不能夠從閱讀得到多大益處。囫圇吞東西,哪能辨出真滋味來?文藝作品跟尋常讀物不同,是非辨出真滋味來不可的。讀者必須把捉住語言文字的意義和情味,才有辨出真滋味來——也就是接近作者的旨趣的希望。

要了解語言文字,通常的辦法是翻查字典辭典。這是不錯的。但是現在許多少年仿佛有這樣一種見解:翻查字典辭典隻是國文課預習的事情,其他功課就用不到,自動地閱讀文藝作品當然更無需那樣子。這種見解不免錯誤。產生這個錯誤不是沒有原由的。其一,除了國文教師以外,所有輔導少年的人都不曾督促少年去利用字典辭典。其二,現在還沒有一種適於少年用的比較完善的字典和辭典。雖然有這些原由,但是從原則上說,無論什麼人都該把字典辭典作為終身伴侶,以便隨時解決語言文字的疑難。字典辭典即使還不完善,能利用總比不利用好。

不過字典辭典的解釋,無非取比照的或是說明的辦法,究竟和原字原辭不會十分貼合。例如“躊躇”,解作“猶豫”,就是比照的辦法;“情操”,解作“最複雜的感情,其發作由於精神的作用,就是愛美和尊重真理的感情”,就是說明的辦法。完全不了解什麼叫作“躊躇”、什麼叫作“情操”的人看了這樣的解釋,自然能有所了解。但是在文章中間,該用“躊躇”的地方不能換上“猶豫”,該用“情操”的地方也不能拿說明的解釋語去替代,可見從意義上、情味上說,原字原辭和字典辭典的解釋必然多少有點距離。

不了解一個字一個辭的意義和情味,單靠翻查字典辭典是不夠的。必須在日常生活中隨時留意,得到真實的經驗,對於語言文字才會有正確豐富的了解力。換句話說,對於語言文字才會有靈敏的感覺。這種感覺通常叫作“語感”。

夏丏尊先生在一篇文章裏講到語感,有下麵的一節說:

在語感銳敏的人的心裏,“赤”不但解作紅色,“夜”不但解作晝的反麵吧。“田園”不但解作種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見了“新綠”二字,就會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氣概等等說不盡的旨趣,見了“落葉”二字,就會感到無常、寂寥等等說不盡的意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學也在此。

夏先生這篇文章提及的那些例子,如果單靠翻查字典,就得不到什麼深切的語感。唯有從生活方麵去體驗,把生活所得的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積聚得越多,了解就越深切。直到自己的語感和作者不相上下,那時候去鑒賞作品,才真能夠接近作者的旨趣了。

譬如作者在作品中描寫一個人從事勞動,末了說那個人“感到了健康的疲倦”,這是很生動很實感的說法。但在語感欠銳敏的人就不覺得這個說法的有味,他想:“疲倦就疲倦了,為什麼加上‘健康的’這個形容詞呢?難道疲倦還有健康的和不健康的的分別嗎?”另外一個讀者卻不然了,他自己有過勞動的經驗,覺得勞動後的疲倦確然和一味懶散所感到的疲倦不同;一是發皇的、興奮的,一是萎縮的、萎靡的,前者雖然疲倦但有快感,後者卻使四肢百骸都像銷融了那樣地不舒服。現在看見作者寫著“健康的疲倦”,不由得拍手稱賞,以為“健康的”這個形容詞真有分寸,真不可少,這當兒的疲倦必須稱為“健康的疲倦”,才傳達出那個人的實感,才引得起讀者經曆過的同樣的實感。

這另外一個讀者自然是語感銳敏的人了。他的語感為什麼會銳敏?就在乎他有深切的生活經驗,他知道同樣叫作疲倦的有性質上的差別,他知道勞動後的疲倦怎樣適合於“健康的”這個形容詞。

看了上麵的例子,可見要求語感的銳敏,不能單從語言文字上去揣摩,而要把生活經驗聯係到語言文字上去。一個人即使不預備鑒賞文藝,也得訓練語感,因為這於治事接物都有用處。為了鑒賞文藝,訓練語感更是基本的準備。有了這種準備,才可以通過文字的橋梁,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1937年3月作

刊於《新少年》

不妨聽聽別人的話

鑒賞文藝,要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要通過作者的文字去認識世界,體會人生,當然要靠讀者自己的努力。有時候也不妨聽聽別人的話。別人鑒賞以後的心得不一定就可以轉變為我的心得;也許它根本不成為心得,而隻是一種錯誤的見解。可是隻要抱著參考的態度,聽聽別人的話,總不會有什麼害處。抱著參考的態度,采取不采取,信從不信從,權柄還是在自己手裏。即使別人的話隻是一種錯誤的見解,我不妨把它擱在一旁;而別人有幾句話搔著了癢處,我就從此得到了啟發,好比推開一扇窗,放眼望出去可以看見許多新鮮的事物。閱讀文藝也應該閱讀批評文章,理由就在這裏。

批評的文章有各式各樣。或者就作品的內容和形式加以讚美或指摘;或者寫自己被作品引起的感想;或者說明這作品應該怎樣看法;或者推論這樣的作品對於社會會有什麼影響。一個文藝閱讀者,這些批評的文章都應該看看。雖然並不是所有的批評文章都有價值,但是看看它們,就像同許多朋友一起在那裏鑒賞文藝一樣,比較獨個兒去摸索要多得到一點切磋琢磨的益處和觸類旁通的機會。

文藝閱讀者最需要看的批評文章是切切實實按照作品說話的那一種。作品好在哪裏,不好在哪裏;應該怎麼看法,為什麼;對於社會會有什麼影響,為什麼。這樣明白地說明,當然適於作為參考了。

有一些批評文章卻隻用許多形容詞,如“美麗”“雄壯”之類;或者集合若幹形容詞語,如“光彩煥發,使人目眩”“劃時代的,出類拔萃的”之類。對於詩歌,這樣的批評似乎更常見。從前人論詞(從廣義說,詞也是詩歌),往往說蘇、辛豪放,周、薑蘊藉,就是一個例子。這隻是讀了這四家的詞所得的印象而已;為要用語言文字來表達所得的印象,才選用了“豪放”和“蘊藉”兩個形容詞。“豪放”和“蘊藉”雖然可以從辭典中查出它們的意義來,但是對於這兩個形容詞的體會未必人人相同,在範圍上,在情味上,多少有廣狹、輕重的差別。所以,批評家所說的“豪放”和“蘊藉”,不就是讀者意念中的“豪放”和“蘊藉”。讀者從這種形容詞所能得到的幫助很少。要有真切的印象,還得自己去閱讀作品。其次,說某人的作品怎樣,大抵隻是扼要而言,不能夠包括淨盡。在批評家,選用幾個形容詞,集合幾個形容詞語,來批評某個作家的作品,固然是他的自由;可是讀者不能夠以此自限。如果以此自限,對於某個作家的作品的領會就得打折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