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閱讀方法指導

各種書籍因性質不同,閱讀方法也不能一樣。但是就一般說,總得像精讀時候的閱讀那樣,就其中的一篇或一章一節,逐句循誦,摘出不了解的處所;然後應用平時閱讀的經驗,試把那些不了解的處所自求解答;得到了解答,再看注釋或參考書,以檢驗解答得對不對;如果實在無法解答,那就徑看注釋或參考書。不了解的處所都弄清楚了,又複讀一遍,明了全篇或全章全節的大意。最後細讀一遍,把應當記憶的記憶起來,把應當體會的體會出來,把應當研究的研究出來。全書的各篇或各章各節,都該照此辦法。略讀原是用來訓練閱讀的優良習慣,必須腳踏實地,毫不苟且,才有效益;決不能讓學生胡亂讀過一遍就算。唯有開始腳踏實地,毫不苟且,到習慣既成之後才會“過目不忘”“展卷自得”。若開始就草草從事,說不定將一輩子“過目輒忘”“展卷而無所得”了。還有一層,略讀既是國文功課方麵的工作,無論閱讀何種書籍,都宜抱著研究國文的態度。平常讀一本數學課本,不研究它的說明如何正確;讀一本史地課本,也不研究它的敘述如何精當。數學課本與史地課本原可以在寫作技術方麵加以研究;因作者的造詣不同,同樣是數學課本與史地課本,其正確與精當的程度實際上確也大有高下。但是在學習數學、學習史地的立場,自不必研究那些;如果研究那些,便轉移到學習國文的立場,抱著研究國文的態度了。其他功課的閱讀都隻須顧到書籍的內容,國文功課訓練閱讀,獨須內容形式兼顧,並且不把內容形式分開來研究,而認為不可分割的兩方麵;經過了國文功課方麵的訓練,再去閱讀其他功課的書籍,眼力自也增高。認清了這一層,對於選定的略讀書籍自必一律作寫作技術的研究。被選的書總有若幹長處,讀者不僅在記得那些長處,尤其重要的在能看出為什麼會有那些長處;同時不免或多或少有些短處,讀者也須能隨時發現,說明它的所以然,這才可以做到讀書而不為書所蔽。——這一層也是就一般說的。

現在再分類來說。有些書籍,閱讀它的目的在從中吸收知識,增加自身的經驗,那就須運用思考與判斷,認清全書的要點,不歪曲也不遺漏,才得如願。若不能抉擇書中的重要部分,認不清全書的要點,或忽略了重要部分,卻把心思用在枝節上,所得結果就很少用處。要使書中的知識化為自身的經驗,自必從記憶入手。記憶的對象若是閱讀之後看出來的要點,因它條理清楚,印入自較容易。若不管重要與否,而把全部平均記憶,甚至以全部文句為記憶的對象,那就沒有綱領可憑,徒增不少的負擔,結果或且全部都不記憶。所以死用記憶決不是辦法,漫不經心地讀著讀著,即使讀到爛熟,也很難有心得;必須隨時運用思考與判斷,接著擇要記憶,才合於閱讀這一類書籍的方法。

又如小說或劇本,一般讀者往往隻注意它的故事;故事變化曲折,就感到興趣,讀過以後,也隻記住它的故事。其實凡是好的小說和劇本,故事僅是跡象,憑著那跡象,作者發揮他的人生經驗或社會批判,那些才是精魂。閱讀小說或劇本而隻注意它的故事,專取跡象,拋棄精魂,決非正當方法。在國文課內,要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尤其不應如此。精魂就寄托在跡象之中,對於故事自不可忽略;但是故事的變化曲折所以如此而不如彼,都與作者發揮他的人生經驗和社會批判有關,這一層更須注意。初學者還沒有素養,一時無從著手;全仗教師給他們易曉的暗示與淺明的指導,漸漸引他們入門。穿鑿附會固然要不得,粗疏忽略同樣要不得。憑著故事的情節,逐一追求作者要說而沒有明白說出來的意思,才會與作者的精神相通,才是閱讀這一類書籍的正當方法。有些學生喜歡看低級趣味的小說之類,叫他們不要看,他們雖然答應了,一轉身還是偷偷地看。這由於沒有學得閱讀這類書籍的方法,注意力僅僅集中在故事上的緣故。他們如果得到適當的暗示與指導,漸漸有了素養,就會覺得低級趣味的小說之類在故事之外沒有東西,經不起咀嚼;不待他人禁戒,自然就不喜歡看了。——這可以說是消極方麵的效益。

又如詩集,若是個人的專集,按寫作年月,順次看詩人意境的擴大或轉換,風格的確立或變易,是一種讀法。按題材歸類,看詩人對於某一題材如何立意,如何發抒,又是一種讀法。按體式歸類,比較詩人對於某一類體式最能運用如意,傾吐詩心,又是一種讀法。以上都是分析研究方麵的事,而文學這東西,尤其是詩歌,不但要分析地研究,還得要綜合地感受。所謂感受,就是讀者的心與詩人的心起了共鳴,仿佛詩人說的正是讀者自己的話,詩人宣泄的正是讀者自己的情感似的。閱讀詩歌的最大受用在此。通常說詩歌足以陶冶性情,就因為深美玄妙的詩歌能使讀者與詩人同其懷抱,但是這種受用不是沒有素養的人所能得到的。素養不會憑空而至,還得從分析的研究入手。研究愈精,理解愈多,才見得紙麵的文字一一是詩人心情動蕩的表現;讀它的時候,心情也起了動蕩,幾乎分不清那詩是詩人的還是讀者自己的。所讀的若是總集,也可應用類似前說的方法,發現各代詩人取材的異同,風格的演變;比較各家各派意境的淺深,抒寫的技巧;探討各種體式如何與內容相應,如何去舊而謀新:這些都是研究的事,唯有經過這樣研究,才可以享受詩歌。我國曆代詩歌的產量極為豐富,讀詩一事,在知識分子中間差不多是普遍的嗜好。但是就一般說,因為研究不精,感受不深,往往不很了然什麼是詩。無論讀和寫,幾乎都認為凡是五字一句,七字一句,而又押韻的文字便是詩;最近二十年通行了新體詩,又都認為凡是分行寫的白話便是詩。連什麼是詩都不能了然,哪裏還談得到享受?更哪裏談得到寫作?中學生固然不必寫詩,但是有享受詩的權利;要使他們真能享受詩,自非在國文課內認真指導不可。

又如古書,閱讀它而要得到真切的了解,必須明了古人所處的環境與所懷的抱負。陳寅恪先生作審查一本中國哲學史的報告,中間說:“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殘餘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後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遊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否則數千年前之陳言舊說,與今日之情勢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這裏說的是專家研究古代哲學應持的態度,並不為中學生而言。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有很深的修養與學識,一般知識分子尚且不易做到,何況中學生?但是指導中學生閱讀古書,不可不酌取這樣的意思,以正他們的趨向——盡淺不妨,隻要趨向正,將來可以漸求深造。否則學生必致辨不清古人的是非得失,或者一味盲從古人,成個不通的“新頑固”,或者一味抹殺古人,罵古人可笑可怪,成個淺薄的妄人。這豈是教他們閱讀古書的初意?所謂盡淺不妨,意思是就學生所能領會的,給他們適當的指導。如讀《孟子·許行章》“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一節,若以孟子這個話為天經地義,而說從前君主時代,竭盡天下的人力物力以供奉君主是合理的,現代的民權思想與民主政治是要不得的,這便是糊塗頭腦;若以孟子這個話為胡言亂語,而說後代勞心者與勞力者分成兩個階級,勞心階級地位優越,勞力階級不得抬頭,都是孟子的遺毒,這也是偏激之論。要知道孟子這一章在駁許行的君臣並耕之說,他所持的論據是與許行相反的“分工互助”。勞力的百工都有專長,勞心的“治人者”也有他的專長,各出專長,分任工作,社會才會治理:這是孟子的政治理想。時代到了戰國,社會關係漸趨繁複,許行那種理想當然行不通。孟子看得到這一點,自是他的識力。要怎樣才是他理想中的“治人者”?看以下“當堯之時”一大段文字便可明白,就是:像堯舜那樣一心為民,幹得有成績,才算合格。這是從他“民為貴”的根本觀點而來的。正因“民為貴”,所以為民除疾苦,為民興教化的人是“治人者”的模範。於此可見他所謂“治人者”至少含有“一心為民,幹政治具有專長的人”的意思,並不泛指處在君位的人,如古代的酋長或當時的諸侯。至於“食人”“食於人”,在他的意想中,隻是表示互助的關係而已,並不含有“注定被掠奪”“注定掠奪人家”的意思。——如此看法,大概近於所謂“了解的同情”,與前麵說起的糊塗頭腦與偏激之論全然異趣。這未必深奧難知,中材的高中二三年生也就可以領會。多做類似的指導,學生自不致走入泥古誣古的歪路了。

五、問題指導

無論閱讀何種書籍,要把應當記憶的記憶起來,把應當體會的體會出來,把應當研究的研究出來,總得認清幾個問題——也可以叫作題目。如讀一個人的傳記,這個人的學問、事業怎樣呢?或讀一處地方遊記,那地方的自然環境、社會情形怎樣呢?都是最淺近的例子。心中存在著這些問題或題目,閱讀就有了標的,辨識就有了頭緒。又如讀《愛的教育》,可以提出許多問題或題目:作為書中主人翁的那個小學生安利柯,他的父親常常勉勵他,教訓他——父親希望他成個怎樣的人呢?書中寫若幹小學生,家庭環境不同,品性習慣各異——品性習慣受不受家庭環境的影響呢?書中很有使人感動的地方,為什麼能使人感動呢?諸如此類,難以說盡。又如讀《孟子》,也可以提出許多問題或題目:孟子主張“民為貴”,書中的哪些篇章發揮這個意思呢?孟子的理想中,把政治分為王道的與霸道的兩種,兩種的區別怎樣呢?孟子認為“王政”並不難行,他的論據又是什麼呢?諸如此類,難以說盡。這些是比較深一點的。善於讀書的人,一邊讀下去,一邊自會提出一些問題或題目來,作為閱讀的標的,辨識的頭緒;或者初讀時候提出一些,重讀時候另外又提出一些。教學生略讀,當然希望學生也能如此;但是學習習慣未成,功力未到,恐怕他們提不出什麼,隻隨隨便便地胡亂讀一陣了事,就有給他們提示問題的必要。對於一部書,可提出的問題或題目,往往如前麵說的,難以說盡。提得太深了,學生無力應付;提得太多了,學生又無暇兼顧。因此,宜取學生能力所及的,分量多少又得顧到他們的自修時間。凡所提示的問題或題目,不隻教他們“神遊冥想”,以求解答;還要讓他們利用所有的憑借,就是序目、注釋、批評及其他參考書。在教師揭示之外,學生如能自己提出,當然大可獎勵,但是提得有無價值,得當不得當,還須由教師注意與指導。為養成學生的互助習慣與切磋精神起見,也可分組研究,令每組解答一個同題或題目,到上課時候報告給大家知道,再聽同學與教師的批判。

以上說的,都是教師給學生的事前指導。以後就是學生的事情了——按照教師所指導的去閱讀,去參考,去研究。在這一段過程中,學生應該隨時作筆記。說起筆記,現在一般學生似乎還不很明白它的作用;隻因教師吩咐要作筆記,他們就在空白本子胡亂寫上一些文字交卷。這種觀念必須糾正。要讓他們認清,筆記不是教師向他們要的賦稅,而是他們讀書學習不能不寫的一種記錄。參考得來的零星材料,臨時觸發的片段意思,都足以供排比貫穿之用,怎能不記錄?極關重要的解釋與批評,特別欣賞的幾句或一節,就在他日還值得一再檢覽,怎能不記錄?研究有得,成了完整的理解與認識,若不寫下來,也許不久又忘了,怎能不記錄?這種記錄都不為應門麵,求分數,討教師的好;而隻為於他們自己有益——必須這麼做,他們的讀書學習才見得切實。從上麵的話看,筆記大概該有兩大部分:一部分是碎屑的摘錄;一部分是完整的心得——說得堂皇一點,就是“讀書報告”或“研究報告”。對於初學,當然不能求其周密深至;但是敷衍塞責的弊病必須從開頭就戒除,每抄一條,每寫一段,總得讓他們說得出個所以然。這樣成了習慣,終身寫作讀書筆記,便將受用無窮,無論應付實務或研究學問,都可以從筆記方麵得到許多助益。而在上課討論的時候,這種筆記就是參加討論的準備;有了準備,自不致茫然無從開口,或臨時信口亂說了。

學生課外閱讀之後,在課內報告並討論閱讀一書某一部分的實際經驗;待全書讀畢,然後作全書的總報告與總討論,前麵已經說過。那時候教師所處的地位與應取的態度,《精讀指導舉隅》曾經提到,不再多說,現在要說的是成績考查的事。教師指定一本書教學生閱讀,要他們從書中得到何種知識或領會,必須有個預期的標準;那個標準就是判定成績的根據。完全達到了標準,成績很好,固然可喜;如果達不到標準,也不能給他們一個不及格的分數就了事,必須研究學生所以達不到標準的原因——是教師自己的指導不完善呢,還是學生的資質上有缺點,學習上有疏漏?——竭力給他們補救或督促,希望他們下一次閱讀的成績比較好,能漸近於標準。一般指導自然愈完善愈好;對於資質較差,學習能力較低的學生的個別指導,尤須有豐富的同情與熱誠。總之,教師在指導方麵多盡一分力,無論優等的次等的學生必可在閱讀方麵多得一分成績。單是考查、給分數、填表格,沒有多大意義;為學生的利益而考查,依據考查再打算增進學生的利益,那才是教育家的存心。

以上說的成績,大概指了解、領會以及研究心得而言。還有一項,就是閱讀的速度。處於事務紛繁的現代,讀書遲緩,實際上很吃虧。略讀既以訓練讀書為目標,自當要求他們速讀,讀得快,算是成績好,不然就差。不用說,閱讀必須以精細正確為前提;能精細正確了,是否敏捷迅速卻是判定成績應該注意的。

《略讀指導舉隅》由葉聖陶與朱自清分篇合作

此前言為葉聖陶於1941年3月1日作

論國文精讀指導不隻是逐句講解

教書逐句講解,是從前書塾裏的老法子。講完了,學生自去誦讀;以後是學生背誦,還講,這就完成了教學的一個單元。從前也有些不凡的教師,不但逐句講解,還從虛字方麵仔細咬嚼,讓學生領會使用某一些虛字恰是今語的某一種口氣;或者就作意方麵盡心闡發,讓學生知道表達這麼一個意思非取這樣一種方式不可;或者對誦讀方麵特別注重,當範讀的時候,把文章中的神情理趣,在聲調裏曲曲傳達出來,讓學生耳與心謀,得到深切的了解。這種教師往往使學生終身不忘,學生想到自己的受用,便自然而然感激那給他實益的教師。這種教師並不多,一般教師都隻逐句講解。

逐句講解包括解釋字詞的意義,說明成語典故的來曆這兩項預備工作。預備工作之後,把書麵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便是主要工作了。應用這樣辦法,論理必作如下的假定:假定學生無法了解那些字詞的意義,假定學生無法考查那些成語典故的來曆,假定學生不能把書麵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不然,何必由教師逐一講解?假定讀書的目標隻在能把書麵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譯得來,才算讀懂了書。不然,何以把這一項認為主要工作而很少顧及其他?還有,假定教學隻是授受的關係,學生是沒有能力的,自己去探討也無非徒勞,必待教師講了授了,他用心地聽了受了,才會了解他所讀的東西。不然,何不讓學生在聽講之外,再做些別的工作?——教師心裏固然不一定意識到以上的假定;可是,如果隻做逐句講解的工作,就不能不承認有這幾個假定。而從現代教育學的觀點,這幾個假定都是不合教學的旨趣的。

從前書塾教書,不能說沒有目標。希望學生讀通了,寫通了,或者去應科舉,取得功名;或者保持傳統,也去教書;或者寫作書信,應付實用:這些都是目標。但是能不能達到目標,教師似乎不負什麼責任。一輩子求不到功名的,隻怨自己命運不濟,不怪教師;以誤傳誤當村館先生的,似是而非寫糊塗書信的,自己也莫名其妙,哪裏會想到教師給他吃的虧多麼大?在這樣情形之下,教師對於怎樣達到目標(也就是對於教學方法),自然不大措意。現在的國文教學可不同了。國文教學懸著明晰的目標:養成閱讀書籍的習慣,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訓練寫作文章的技能。這些目標是非達到不可的,責任全在教師身上;而且所謂養成,培植,訓練,不僅對一部分學生而言,必須個個學生都受到了養成,培植,訓練,才算達到了目標。因此,教學方法須特別注重。如果沿襲從前書塾裏的老法子,隻逐句講解,就很難達到目標。可是,熟悉學校情形的人都知道現在的國文教學,一般地說,正和從前書塾教書差不多。這不能說不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閱讀書籍的習慣不能憑空養成,欣賞文學的能力不能憑空培植,寫作文章的技能不能憑空訓練。國文教學所以要用課本或選文,就在將課本或選文作為憑借,然後種種工作得以著手。課本裏收的,選文入選的,都是單篇短什,沒有長篇巨著。這並不是說學生讀一些單篇短什就夠了,隻因單篇短什分量不多,要做細琢細磨的研讀功夫正宜從此入手。一篇讀畢,又來一篇,涉及的方麵既不嫌偏頗,閱讀的興趣也不致單調,所以取作精讀的教材。學生從精讀方麵得到種種經驗,應用這些經驗,自己去讀長篇巨著以及其他的單篇短什,不再需要教師的詳細指導(不是說不需要指導),這就是略讀。就教學而言,精讀是主體,略讀隻是補充;但就效果而言,精讀是準備,略讀才是應用。精讀與略讀的關係如此,試看,隻做逐句講解的工作,是不是就盡了精讀方麵的指導責任?

所謂閱讀書籍的習慣,並不是什麼難能的事,隻是能夠按照讀物的性質作適當的處理而已。需要翻查的,能夠翻查;需要參考的,能夠參考;應當條分縷析的,能夠條分縷析;應當綜觀大意的,能夠綜觀大意;意在言外的,能夠辨得出它的言外之意;義有疏漏的,能夠指得出它的疏漏之處:到此地步,閱讀書籍的習慣也就差不多了。一個人有了這樣的習慣,一輩子讀書,一輩子受用。學生起初當然沒有這樣的習慣,所以要他們養成;而養成的方法,唯有讓他們自己去嚐試。按照讀物的性質,作適當的處理,教學上的用語稱為“預習”。一篇精讀教材放在麵前,隻要想到這是一個憑借,要用來養成學生閱讀書籍的習慣,自然就會知道非教他們預習不可。預習的事項無非翻查、分析、綜合、體會、審度之類,應該取什麼方法,認定哪一些著眼點,教師自當測知他們所不及,給他們指點,可是實際下手得讓他們自己動天君,因為他們將來讀書必須自己動天君。預習的事項一一做完了,然後上課。上課的活動,教學上的用語稱為“討論”,預習得對不對,充分不充分,由學生與學生討論,學生與教師討論,求得解決。應當討論的都討論到,須待解決的都得到解決,就沒有別的事了。這當兒,教師猶如集會中的主席,排列討論程序的是他,歸納討論結果的是他,不過他比主席還多負一點責任,學生預習如有錯誤,他得糾正;如有缺漏,他得補充;如有完全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他得指示出來,加以闡發。教師的責任不在把一篇篇的文章裝進學生腦子裏去,因為教師不能一輩子跟著學生,把學生所要讀的書一部部裝進學生腦子裏去。教師隻要待學生預習之後,給他們糾正,補充,闡發,唯有如此,學生在預習的階段既練習了自己讀書,在討論的階段又得到切磋琢磨的實益,他們閱讀書籍的良好習慣才會漸漸養成。如果不取這個辦法,學生要待坐定在位子上,聽到教師說今天講某一篇之後,才翻開課本或選文來;而教師又一開頭就讀一句,講一句,逐句讀講下去,直到完篇,別無其他工作: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第一,這裏缺少了練習閱讀最主要的預習的階段。學生在預習的階段,固然不能弄得完全頭頭是道,可是教他們預習的初意本來不要求弄得完全頭頭是道,最要緊的還在讓他們自己動天君。他們動了天君,得到理解,當討論的時候,見到自己的理解與討論結果正相吻合,便有獨創成功的快感;或者見到自己的理解與討論結果不甚相合,就作比量短長的思索。並且預習的時候決不會沒有困惑,困惑而沒法解決,到討論的時候就集中了追求解決的注意力。這種快感、思索與注意力,足以鼓動閱讀的興趣,增進閱讀的效果,都有很高的價值。現在不教學生預習,他們翻開課本或選文之後又隻須坐在那裏聽講,不用做別的工作。從形式上看,他們太舒服了,一切預習事項都由教師代勞;但是從實際上說,他們太吃虧了,幾種有價值的心理過程都沒有經曆到。第二,這辦法與養成閱讀書籍的習慣那個目標根本矛盾。臨到上課,才翻開課本或選文中的某一篇來;待教師開口講了,才豎起耳朵來聽。這個星期如此,下個星期也如此;這個學期如此,下個學期也如此,還不夠養成習慣嗎?可惜養成的習慣恰是目標的反麵。目標要學生隨時讀書,而養成的習慣卻要上課才翻書;目標要學生自己讀書,而養成的習慣卻要教師講一句才讀一句書。現在一般學生不很喜歡而且不很善於讀書,如果說,原因就在國文教學專用逐句講解的辦法,大概也不是過火的話吧。並且逐句講解的辦法,對於一篇中的文句是平均看待的,就是說,對於學生能夠了解的文句,教師也不憚煩勞,把它譯作口頭的語言;而對於學生不甚了解的文句,教師又不過把它譯作口頭的語言而止。如講陶潛《桃花源記》,開頭“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就說:“太元是晉朝孝武帝的年號,武陵是現在湖南常德縣。晉朝太元年間,武陵地方有個捕魚的人。”凡是逢到年號,總是說是某朝某帝的年號;凡是逢到地名,總是說是現在某地;凡是逢到與今語不同的字或詞,總是說是什麼意思。如果讓學生自己去查一查年表、地圖、字典、辭典,從而知道某個年號距離如今多少年;某一地方在他們居處的哪一方,距離多遠;某一字或詞的本義是什麼,引申義又是什麼:那就非常親切了,得到很深的印象了。學生做了這番功夫,對於“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那樣的文句,自己已能了解,不須再聽教師的口譯。現在卻不然,不管學生了解不了解,見文句總是照例講,照例口譯;學生聽著聽著,非但沒有親切之感與很深的印象,而且因講法單調,不須口譯的文句也要口譯,而起厭倦之感。我們偶爾聽人演說,說法單調一點,內容平凡一點,尚且感到厭倦,學生成月成年聽類似那種演說的講解與口譯,怎得不厭倦呢?厭倦了的時候,身子雖在座位上,心神卻離開了讀物,或者“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或者什麼都不想,像禪家的入定,這與養成讀書習慣的目標不是相去很遠嗎?曾經聽一位教師講曾鞏《越州趙公救災記》,開頭“熙寧八年夏,吳越大旱;九月,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越州趙公,前民之未饑,為書問屬縣……”在講明了“熙寧”“吳越”“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之後,便口譯道:“熙寧八年的夏天,吳越地方遇到大旱災;九月間,資政殿大學士……趙公,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發出公文去問屬縣……”若照逐句講解的原則,這並沒有錯。可是學生聽了,也許會發生疑問:(一)遇到大旱災既在夏天,何以到了九月間還說“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呢?(二)白話明明說“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何以文句中的“前”字裝到“民”字的前頭去呢?這兩個疑問,情形並不相同:(一)是學生自己糊塗,沒有辨清“旱”和“饑”的分別;(二)卻不是學生糊塗,他正看出了白話和文言的語法上的異點。而就教師方麵說,對於學生可能發生誤會的地方不給點醒,對於學生想要尋根究底的地方不給指導,都隻是講如未講。專用逐句講解的辦法,不免常常有這樣的情形,自然說不上養成讀書習慣了。

其次,就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那個目標來說,所謂欣賞,第一步還在透切了解整篇文章,沒有一點含糊,沒有一點誤會。這一步做到了,然後再進一步,體會作者意念發展的途徑及其辛苦經營的功力。體會而有所得,那躊躇滿誌,與作者完成一篇作品的時候不相上下,這就是欣賞,這就是有了欣賞的能力。而所謂體會,得用內省的方法,根據自己的經驗,而推及作品;又得用分析的方法,解剖作品的各部,再求其綜合。體會決不是冥心盲索、信口亂說的事,這種能力的培植全在隨時的指點與誘導。正如看圖畫聽音樂一樣,起初沒有門徑,隻看見一堆形象,隻聽見一串聲音,必得受了內行家的指點與誘導,才漸漸懂得怎麼看,怎麼聽;懂得怎麼看怎麼聽,這就有了欣賞圖畫與音樂的能力。國文精讀教材固然不盡是文學作品,但是文學與非文學,界限本不很嚴,即使是所謂普通文,它既有被選為精讀教材的資格,多少總帶點文學的意味。所以,隻要指點與誘導得當,憑著精讀教材也就可以培植學生的欣賞文學的能力。如果課前不教學生預習,上課又隻做逐句講解的工作,那就談不到培植。前麵已經說過,不教學生預習,他們就經曆不到在學習上很有價值的幾種心理過程;專教學生聽講,他們就漸漸養成懶得去仔細咀嚼的習慣。綜合起來,就是他們對於整篇文章不能做到透切了解,然而透切了解正是欣賞的第一步。再請用看圖畫、聽音樂來比喻,指點與誘導固然仰仗內行家,而看與聽的能力的長進,還靠用自己的眼睛實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實際去聽。這就是說,欣賞文學要由教師指一點門徑,給一點暗示,是預習之前的事。實際與文學對麵,是預習與討論時候的事。現在把這些事一概捐除,單教學生逐句聽講,那麼,縱使教師的講解盡是欣賞的妙旨,在學生隻是聽教師欣賞文學罷了。試想,隻聽內行家講他的對於圖畫與音樂的欣賞,而始終不訓練自己的眼睛與耳朵,那欣賞的能力還不是隻屬於內行家方麵嗎?何況前麵已經說過,逐句講解,把它譯作口頭的語言而止,結果往往是講如未講,又怎麼能是欣賞的妙旨?如歸有光《先妣事略》末一句,“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要與上麵的話聯帶體會,才知道是表達孺慕之情的至性語。上麵說母親死後十二年,他補了學官弟子,這是一件重要事,必須告知母親的。母親當年責他勤學,教他背書,無非盼望他能得上進;然而母親沒有了,怎麼能告知她呢?又說母親死後十六年,他結了婚,妻子是母親所聘定的,過一年生了個女兒。這又是一件重要事,必須告知母親的,母親當年給他聘定妻子,就隻盼望他們夫婦和好,生男育女;然而母親沒有了,怎麼能告知她呢?因為要告知而無從告知,加深了對於母親的懷念。可是懷念的結果,對於母親的生平,隻有一二“仿佛如昨”,還記得起,其餘的卻茫然了;這似乎連記憶之中的母親也差不多要沒有了。於是說“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好像世間不應當有“無母之人”似的。由於懷念得深,哀痛得切,這樣癡絕的話不同平常的話正是流露真性情的話。這是所謂欣賞的一個例子。若照逐句講解的原則,輪到這一句,不過口譯道:“世間竟有沒有母親的人,天啊!哀痛極了!”講是講得不錯。但是,這篇臨了,為什麼突兀地來這麼一句呢?母親比兒子先死的,世間盡多,為什麼這句中含著“世間不應當有的‘無母之人’似的”的意思呢?對於這兩個疑問都不曾解答。學生聽了,也不過聽了“世間竟有沒有母親的人,天啊!哀痛極了!”這麼一句不相幹的話而已,又哪裏會得到什麼指點與暗示,從而訓練他們的欣賞能力?

再其次,就訓練寫作文章的技能那個目標來說,所謂寫作,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從外麵得來的見聞知識,從裏麵發出的意思情感,都是寫作的材料。哪些材料值得寫,哪些材料值不得寫,得下一番選剔的功夫。材料既選定,用什麼形式表現它才合式,用什麼形式表現它就不合式,得下一番斟酌的功夫。斟酌妥當了,便連布局、造句、遣辭都解決了。寫作不過是這麼一個過程,粗略地說,隻要能識字能寫字的人就該會寫作。寫作的技能所以要從精讀方麵訓練,無非要學生寫作得比較精一點。精讀教材是挑選出來的,它的寫作技能當然有可取之處;閱讀時候看出那些可取之處,對於選剔與斟酌就漸漸增進了較深的識力;寫作時候憑著那種識力來選剔與斟酌,就漸漸訓練成較精的技能。而要看出精讀教材的寫作技能的可取之處,與欣賞同樣(欣賞本來含有賞識技能的意思),第一步在對於整篇文章有透切的了解;第二步在體會作者意念發展的途徑及其辛苦經營的功力。真誠的作者寫一篇文章,決不是使花巧、玩公式,他的功力全在使情意與文字達到個完美的境界,換句話說,就是使情意圓融周至,毫無遺憾,而所用文字又恰正傳達出那個情意。如範仲淹作《嚴先生祠堂記》,末句原作“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看了,叫他把“德”字改為“風”字;又如歐陽修作《醉翁亭記》,開頭曆敘滁州的許多山,後來完全不要,隻作“環滁皆山也”五字:曆來傳為寫作技能方麵的美談。這些技能都不是徒然的修飾,根據《論語》“君子之德風”那句話,用個“風”字不但可以代表“德”字,並且增多了“君子之”的意思;還有,“德”字是呆板的,“風”字卻是生動的,足以傳達德被世人的意思,要指稱高風亮節的嚴先生,自然用“風”字更好。再說《醉翁亭記》,醉翁亭既在滁州西南琅琊山那方麵,何必曆敘滁州的許多山?可是不說滁州的許多山,又無從顯出琅琊山,唯有用個說而不詳說的辦法作“環滁皆山也”,最為得當。可見範仲淹的原稿與歐陽修的初稿都沒有達到完美的境界,經李泰伯的代為改易與歐陽修的自己重作,才算達到了完美的境界。要從閱讀方麵增進寫作的識力,就該在這等地方深切地注意。要從實習方麵訓練寫作的技能,就該效法那些作者的求誠與不苟。無論寫一個便條,記一則日記,作一篇《我的家庭》或《秋天的早晨》,都像李泰伯與歐陽修一樣的用心。但是,國文教學僅僅等於逐句講解的時候,便什麼都談不到了。逐句講解既不足以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也不足以訓練寫作文章的技能。縱使在講過某一句的時候,加上去說“這是點題”或“這是題目的反麵”,“這是側擊法”或“這是抑賓揚主法”,算是關顧到寫作方麵:其實於學生的寫作技能並沒有什麼益處。因為這麼一說,給與學生的暗示將是:寫作隻是使花巧、玩公式的事。什麼“使情意圓融周至”,什麼“所用文字恰正傳達那個情意”,他們心中卻沒有一點影子,他們的寫作技能又怎麼訓練得成功?

因為逐句講解的辦法僅僅包含(一)解釋字詞的意義,(二)說明成語典故的來曆,(三)把書麵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三項工作,於是產生了兩個不合理的現象:(一)認為語體沒有什麼可講,便撇開語體,專講文言;(二)對於語體,也像文言一樣讀一句講一句。語體必須精讀,在中學國文課程標準裏素有規定。現在撇開語體,一方麵是違背規定,另一方麵是對不起學生——使他們受不到現代最切要的語體方麵的種種訓練。至於講語體像講文言一樣,實在是個可笑的辦法。除了各地方言偶有差異而外,紙麵的語體與口頭的語言幾乎全同;現在還要把它口譯,那無非逐句複讀一遍而已。語體必須教學生預習,必須在上課時候討論;逐句複讀一遍決不能算精讀了語體。關於這一點,擬另外作一篇文章細談。

逐句講解是最省事的辦法;如要指導學生預習,主持課間討論,教師就麻煩得多。但是專用逐句講解的辦法達不到國文教學的目標,如前麵所說;教師為忠於職責忠於學生,自該不怕麻煩,讓學生在聽講之外,多做些事,多得些實益。教師自己,在可省的時候正不妨省一點講解的辛勞,騰出工夫來給學生指導,與學生討論,也就綽有餘裕了。

1941年1月7日作

刊《文史教育》創刊號

署名葉聖陶

讀羅陳兩位先生的文章

閱讀能力的問題

《國文雜誌》第二卷第一期刊載羅根澤先生一篇文章,題目是《搶救國文》,篇中從三十一年度高考(指國民黨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試)國文試卷的成績不好,論到國文該從中學階段搶救。羅先生所舉成績不好的例子共有七個,是從七本試卷中摘錄出來的,不盡是全篇。就例子看,這七個應試者犯了同樣的毛病,就是看不懂題目。題目是《試以近代文明發展之事實,引證〈荀子〉“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之說》現在先不談這個題目出得有沒有道理,單就理解題目來說,題目說以甲引證乙,就知道出題者的意思以乙為主,要應試者對於乙有所疏解或發揮,然後引甲來證成其說。這兒的乙是《荀子》的話,大學畢業生(具有應高考資格的人)不一定讀過《荀子》,讀過《荀子》不一定讀過含有“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這句話的《天論》,讀過《天論》不一定都記得,也許忘記得幹幹淨淨了,都是情理中事;然而就字麵求理解,大學畢業生似乎不應該辦不到,他們照理應有“了解一般文言文之能力”與“讀解古書之能力”的(這兒引號中的是初高中國文課程標準目標項下的話)。題目上的“從”字、“頌”字、“製”字“用”字都是尋常用法,與現代文言沒有什麼差異;“天”字不指天空,隻要想天空怎麼能“從”,天空怎麼會有所“命”,就可以知道;還有,“甲孰與乙”是個差比句式,表示說話人的意思是乙勝於甲,這種句式在古書中是常見的,所謂“一般文言文”中也有用到的。如果應試者能夠知道這些個,就是沒有讀過《天論》或者讀過而忘記得幹幹淨淨了,也會理解《荀子》這句話;再把以甲引證乙是什麼意思弄清楚,那就完全懂得題目了。可是就羅先生所舉的例子看,七個應試者對於《荀子》的話幾乎全不能就字麵求理解,“從”字、“頌”字這些個尋常用法都不明白,“天”字多數認作天空,“甲孰與乙”的差比句式竟沒有一個人理會到,對於整個題目以甲引證乙的意思也完全沒有注意。

這是閱讀能力的問題。咱們且不把這個題目認作作文題目,隻把它認作閱讀文言的測驗題目,這七個應試者都看不懂,也就是表現了閱讀能力不夠。這個題目一共隻有三十個字,憑公道說,實在不是艱深的文言,這還看不懂,對於較長較艱深的文言當然更無法閱讀。在現在這個時代,寫作定要用文言,自然隻是一部分人的成見與偏見;但是閱讀文言的能力,至少在受過普通教育與大學教育的人必須養成,這是大家一致、無待辯難的認識。不論學什麼科目的學生,在他學習與從業的期間,或多或少,總得與文言乃至所謂古書打交道。如果無法閱讀,遠大的方麵且不說,他個人方麵就是大大的吃虧。可惜羅先生所看高考試卷僅約四百本,不是全份;又沒有就他所看四百本之中作個統計,像所舉七例那樣看不懂題目的,所占百分數究竟有多少。如果所占百分數相當多,那就表示大學畢業生閱讀文言的能力還不夠標準,倒確是個嚴重的問題。教國文的教師知道當前有這麼個問題,隻要他們有教育熱誠與盡職觀念的話,自當在平時的指導上多加注意。而正受教育與受畢教育的青年知道當前有這麼個問題,也得回問自己:“我的閱讀文言的能力夠不夠標準?”不夠標準,看不懂像這兒所舉的題目,也不過考不上高考,做不成官兒罷了,沒有什麼了不得;無奈不夠標準也就看不懂文言乃至所謂古書,這就閉塞了一條獲得經驗處理生活的重要途徑(我不說唯一途徑),是無論如何要不得的,必須把它改變過來才成。

題目

八月十六日某報的副刊批評本誌第二卷第一期,提及羅先生的文章,中間有這樣的話:“要是一定要救的話,我看還是先把那些出題目的先生們救一救的好。”這話看似過火,細想起來卻有道理。試想出這個題目的人,他預期應試者作出什麼樣的文章才認為“合格”?他以為應試者必然讀過《荀子》的《天論》,對於“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非但能夠疏解,而且有所發揮;在疏解一陣發揮一陣之後,這才說到近代文明的發展,控製自然呀,利用自然呀,都是近代人的業績;可是咱們的荀子在很古的時代早已見到了,於是讚歎一陣,懿歟休哉!這樣作來,一方麵是鑒古,一方麵又知今,對於“固有文化”既不乏“深切了解”,對於“民族精神”也能夠“發揚光大”,出題目的人大概要慷慨地批上八十分了。可是,荀子雖然說過“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的話,他到底沒有創造近代文明;荀子想的隻是個籠統的觀念,近代文明卻是一件一件具體的事實。現在把荀子的話與近代文明聯在一塊兒,實在不免牽搭之嫌。你要寫得“合格”就不能不這樣牽搭,因為題目把你限製住了。還有,出題目的人預期應試者“懿歟休哉”地讚歎一陣,這中間隱伏著一段阿Q精神。阿Q精神為什麼要不得?就因為他自卑而又自誇,唯其自卑,不得不自誇,用自誇來掩飾自卑,掩飾一下之後,仿佛把心理上自卑的愧恨抹去了,這就無妨“依然故我”地活下去:其弊病在不長進,不要好。咱們要能促進近代文明的發展,在近代文明的發展中有或多或少的功勞,才是長進,才是要好;僅僅說近代文明發展的原理,咱們的荀子老早說過了,因而臉上現出榮耀的神色,這就不免是阿Q的同誌。出題目的人卻預期應試者個個是阿Q的同誌。應試者是否個個是阿Q的同誌,咱們沒有看過試卷,無從知道;可是出題目的人顯然是的,因為他對應試者作過這樣的預期。牽搭,阿Q精神,出題目的人的意識上至少有著這兩項缺陷,可見某報副刊所說“救一救”的話不算過火。其實,他人是無法救的,要救還須自救。覺悟這兩項是缺陷,力求彌補,就是自救了。

現在來談談關於題目的話。咱們有話要說,執筆作文,咱們都有自己的題目。譬如寫一封信,與朋友討論當前的戰局,題目就是《與友人論戰局書》;考察某一家工廠,寫一份報告,題目就是《考察某工廠報告書》;作一篇論文,研究近幾年來物價上漲的情況,題目就是《近幾年來物價上漲的研究》;作一篇小說,敘寫一個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初戀的經過,題目就是《初戀》。諸如此類,都是先有一些要說的材料,後有一個標明的題目,這是自然的,順當的。咱們決不會先定下一個題目,然後去找尋要說的材料。如果這樣,就是勉強要說話,勉強的話又何必說呢?可是,國文課內有寫作練習的項目,由教師出題目;各種考試要測驗應試者的寫作能力,由主試者出題目。練習者與應試者見了題目,就得找尋一些材料來說,也就是勉強要說話,這顯然是不自然不順當的事。要彌補這個缺陷,全靠出題目的人不憑主觀,能夠設身處地,就練習者與應試者著想。出題目的人如能揣度練習者與應試者在某一範圍內應該有話可說,說出來也並不勉強,就從這個範圍內出個題目,那麼,練習者與應試者執筆作文,就同自己本來要說話沒有什麼兩樣。要說督促練習,唯有出這樣的題目才真是督促練習,因為這可以鼓起寫作的欲望,使練習者體會到有話可說才是有文可寫。要說測驗寫作能力,唯有出這樣的題目才真能測驗寫作能力,因為把要說的話寫得好或不好,才真是寫作能力的好或不好。這兒說的隻是尋常不過的話,並無深文大義,頭腦清楚一點的人都會明白。無奈事實上,多數的出題目的人偏不明白。

在小學的階段,出題目的情形似乎還好。一到中學的階段就不然了,尤其是高中的階段,必須練習論說文了,教師還附帶聲明,圓通一點的說“最好作文言”,板方一點的說“非文言不看”。出些什麼題目呢?《學而時習之說》《學然後知不足說》《多難興邦說》《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論》,諸如此類。學而時習之,才會熟練,才見切實,這一類的道理也極簡單易曉,未必中學生就懂不得;可是在懂得這一點點之外,還要橫說豎說說出一番話來,寫成一篇文章,就不是個個中學生所能辦到的。那些能夠辦到的,由於體驗得深廣,當然值得讚許;那些不能辦到的,由於他們的體驗僅僅限於“學而時習之”一句話,也不能算不夠格。然而題目既已出了,就是不能辦到的也得搜索枯腸,勉強說一些話來完卷。這簡直是在練習瞎說,還成什麼寫作練習?寫作練習的本意原在使練習者不要放過那些要說的值得說的材料,要把那些材料一一寫成文章,而且要寫得恰好;可是寫作練習的題目卻教練習者練習瞎說。這豈不是南轅北轍?並且什麼事情都一樣,練習次數多了,行為上總不免受影響。練習瞎說成了習慣,待到自己真個有話要說了,說不定也會牽三搭四來一陣瞎說,這豈不是寫作練習反而妨害了寫作能力,還不如不要練習來得好些?再說,咱們平時會不會蓄著一段意思,想就《學而時習之說》一類的題目作一篇文章?恐怕除了讀書得間,體驗特深的極少數人而外,誰也不會這麼想的,就是出題目的人也未必會這麼想。總之,這樣的寫作動機極不普遍,然而在國文教室與試場裏,這類題目卻極常見。人家問,為什麼出這類題目?教師說,各種考試都出這類題目,就不能不練習這類題目。主試人說,向來考試都出這類題目,現在當然也出這類題目。在簡單的答話裏,原由顯然了。練習者一篇一篇地寫作那並無寫作動機的文章,為的是應付考試。一個人一輩子能經曆幾回考試呢?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寫一封信,寫一份報告書,寫一篇論文,寫一篇小說的機會必然多得多,為練習者終身受用計,這類文章的寫作正該著意練習。可是,出題目的人認定“考試第一”,對於這些也就顧不得了。

平時練習這類題目,練習的目標專為應付考試,這是八股時代的傳統。八股是一種考試專用的文體,寫信不用八股,記事傳人不用八股,著書立說不用八股,唯有應試才用八股。這正與咱們自己不會想作一篇《學而時習之說》或者《試以近代文明發展之事實……》,唯有在國文教室與試場裏才會遇見這類題目,情形相似。八股據說是代聖人立言,其實是不要你說自己認為要說的值得說的話,你能夠揣摩題目的意旨以及出題目的人的意旨,按著腔拍,咿唔一陣,就算你的本領;如果遇到無可奈何的題目,你能夠無中生有,瞎三話四,卻又丁丁當當的頗有聲調,那更見出你的才情。現在作《學而時習之說》,無非要你把已經由題目限定的意思橫說豎說嘮叨一番,在要你揣摩不要你說自己的話這一點上,豈不正與八股相同?八股在清朝光緒手裏就廢止了,八股的傳統卻保留在國文教室與試場裏直到如今,這是可怪而不足怪的事。我國人以前不學數學、生物、物理、化學等類的科目,這些科目自然不致也不會承受八股的傳統。我國人以前要學的科目唯有讀書,讀書讀到了家的,成為博學通儒,那隻是最少數,而作八股、應考試,卻幾乎是讀書人普遍的目的。現在的讀國文不就是以前的讀書嗎?一般人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這麼想,於是國文一科把八股的傳統承受下來了。

羅先生的文章中,提出請求三事:一、請求教育當局減少中學國文教員負擔;二、請求中學國文教員選講適合學生程度的文章;三、請求中學學生以相當時向讀、作國文。《國文雜誌》第二卷第三期陳卓如先生的《從<搶救國文>說到國文教學》中,表示一點希望:“我隻希望現在從事國文教學的人,‘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對於學生程度之劣,隻有反省懺悔,努力尋求教學上的缺陷與學生的困難,加以糾正。”為增進國文教學的效果,維護學生的實益起見,羅陳兩先生說的都是很好的意思。但是我在這兒想補充一些,在寫作教學上,必須絕對擺脫八股的傳統。擺脫了八股的傳統,按照羅先生的說法,“學生以相當時間讀、作國文”,才會逐漸得到進益,否則隻是練習瞎說,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擺脫了八股的傳統,按照陳先生的說法“努力尋求教學上的缺陷”,才算真個得到著落,否則隻是細枝小節,“糾正”了也未必有多大效果。八股的傳統擺脫了,出出來的題目必然改觀;那必然是練習者與應試者“應該有話可說”的題目,雖然由教師與主試者出出來,卻同練習者與應試者自己本來要說這麼一番話一樣。我還要重說一遍,唯有出這樣的題目,在平時才真是督促練習,在考試時才真能測驗寫作能力。

擺脫八股的傳統容易嗎?我想大不容易。我在這兒認真地說,自以為見得不錯。也許有些先生們看了,認為胡說八道,他們或者想現在哪兒有什麼八股的傳統,或者想八股的傳統也並不壞啊。要希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認為八股的傳統非絕對擺脫不可,我實在不能預言該要多少年。在八股的傳統還沒有擺脫的時候,練習者與應試者隻有吃虧,這是無可免的悲劇。可是,自己明白落在悲劇中間,總比糊糊塗塗混下去好些;明白了之後,自己加上努力,未嚐不可以打破悲劇的圈套。單就寫作一事來說,青年們幸而不遇到承受八股傳統的題目,自然最好;如果遇到了這類題目,就該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尤其該知道自己要練習寫作,得走另外的路子,從而認真練習起來。走路有人引導,固然是好;在得不到引導的時候,自個兒也要走去:這是自學的說法。至於寫不好《學而時習之說》,不過得不到及格的分數,寫不好《試以近代文明發展之事實……》,不過考不止高考,做不成官,在我看來,都無關緊要。隻要在需要寫信的時候寫得成一封明白暢達的信,在需要作報告書的時候寫得成一份清楚確實的報告書,在意見完成的時候寫得成一篇有條有理的論文,在靈感到來的時候寫得成一篇像模像樣的小說,諸如此類,都是寫作練習的實效,自學的成功。這種實效與成功,將終身受用不盡。

閱讀的材料與方法

羅先生文中所舉七例,其中兩個是:

文明者,文化發展之謂。而文化發展之由,莫不有其所自。其所自出者何?曰道而已耳。夫道之為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僅存於人群意識之中。此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者是。凡天下事物背於此意識者謂之逆,合於此意識者謂之順,順則文化發達而繁衍,逆則文化萎退而滅亡。古之神權文明封建文明之所以見墜於今日,物質文明民主文明之所以勃興於此時者,一逆一順也。然天道靡常,唯聖賢能察而頌之,從而製之。荀子曰,“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其是之謂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