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對自己實力的估計時而高過了火,時而低過了頭。不過他的功力和此刻的燕其羽比起來,確實有雲泥之別。
那中原地區一百年也難得見到一次的風災連鎮都三老都動容,但都雄魁依然穩如泰山。
川穹在颶風外圍看到都雄魁依然背負雙手的態勢,心下發毛:“姐姐隻怕已經到達極限了,不,這種規模的風災已經超越她身體的承受力了,如果這最後一擊再沒法壓製住對方,那我們可就危險了。”
東君在都雄魁身旁也道:“宗主,看樣子這女人要做乾坤一擊了!”
都雄魁狂笑道:“乾坤一擊?放心,她出不了手!”他雙眼圓睜,龍爪禿鷹巨大的影子化作猩紅色,倒卷而上,就像一張巨大的羅網一樣向上張開、收攏,那影子若有質、若無形,遇見風刃竟然沒有半點阻滯。
川穹大驚,呼道:“姐姐,小心!”
都雄魁笑道:“小子,小心你自己吧!”
川穹自覺離那血影還遠,本以為不會有危險,誰知道突然感到一陣束縛,低頭一看,驚駭之情難以自已:自己的影子居然也動了起來,向上延伸,反過來要控製肉身!他怪叫一聲,展開玄空挪移想逃,但再怎麼逃,又怎麼甩得掉自己的影子?
燕其羽本來正四處躲避那血影之網的羅蓋,見到川穹遇險,反而忘了自己的安危,心道:“仇皇大人說過,血影的力量源於本尊,隻要把他打倒,弟弟就能獲救!”當下不再躲避,冒著被血蠱近身侵襲的危險,向都雄魁衝來。
東君動容道:“宗主,這小妞要以身為祭、與敵俱亡!”
都雄魁笑道:“小妞兒已經進了我血影之中,身不由己,如何以身為祭?”
燕其羽越飛越近,算算距離剛好,喝道:“都雄魁!我們一起死吧!昊天之風,度盡萬國眾……”但她真氣一窒,竟然沒法發動一萬八千轉的終極風輪,勉強激發鬥誌,但無論如何也提不起力量來,每前進一步,力量就消失一分,終於連雙翼也扇不動了,在風中晃了一晃,掉了下去。
川穹發現隻要離都雄魁越遠,影子對自己的束縛力就越小,於是他越逃越遠。眼見影子就要恢複正常,突然見燕其羽失控跌落,她的下方就是龍爪禿鷹,吃驚之下,反而跳了回來,衝入血影之中,抱住了燕其羽。
都雄魁大笑道:“玄空挪移。妙極妙極!獨蘇兒,果然讓你料對了!”
川穹在半空道:“你說什麼?”
都雄魁笑道:“小子!有莘不破是你帶出夏都的吧?本來看你師父麵子,我可以考慮放你一馬,但你既然跟我作對,那便隻有死路一條!”
血影合攏,燕其羽在川穹懷中喘息道:“小心,那血影中布滿血蠱,能吸食人的精血真氣。”
都雄魁的血影並未立刻進攻,而是天上地下、前後左右地把川穹周圍圍實了,這才逼過來。
川穹心道:“這血影的阻隔力比夏都城牆的禁製還嚴密!”他沒把握馬上用玄空挪移之術逃出去,便先取守勢,周圍一陣空間異動,形成一個球形的真空地帶,隔開了逼過來的血蠱。
都雄魁笑道:“你剛才趁我沒工夫對付你,遠遠逃開不就好了嗎?來到我百丈之內,就是玄空術也保不住你!”說完他念了個“唵”字。川穹隻覺自己體內某處一陣不安,隻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卻聽燕其羽驚道:“他……他控製了我們的生命之源!這是未老先衰訣!”
川穹大吃一驚,看姐姐時,隻見她眉角皺紋暴起,片刻工夫頭發便白了一大片。他看不見自己的臉,但看看變得皺巴巴的手背皮膚,知道自己也在迅速衰老。
都雄魁喝道:“洞天派的小子,你把有莘不破藏在哪裏?快交出來,我饒你們二人不死!”
川穹傲氣發作,叫道:“你休想!”他要拚起最後的真力把姐姐送走,卻感力不從心,再見周圍的異動空間迅速收斂萎縮,心中驚道:“我的精力消散得這麼快!不行!不能就這麼死在這裏!”
額頭上唯一沒有變白的頭發突然跳動,他隻覺大腦一熱,讀到了若幹信息,心道:“淩空借力之法嗎?我向誰借去啊?”他第一個想起了季丹洛明,卻無法取得和他的感應。“罷了罷了!也顧不得後患了!”他閉目咬牙,以師徒之親、同宗之緣突破重重空間從洞內洞借來藐姑射的力量,一個跳躍,消失在血影的包圍圈子中。
都雄魁大吃一驚,卻見川穹已在血影深淵之外。
川穹跳出血影深淵,可也沒跳出多遠,便發覺自己真氣枯竭,懷裏的姐姐和自己一樣虛弱。他知道要逃也逃不遠,隻要都雄魁一發力,依然會落入他的手心,心中發苦:“沒想到驚動了師父,還是不成。唉,我早預感到介入這件事情不會有好結果,最後還是被拖了進來。”
都雄魁見川穹逃出血影深淵之後沒有馬上遠遁,知道他已是油盡燈枯,心中一寬:“媽的!這次差點陰溝裏翻船!”他正要把那姐弟倆拖回來,突然東君驚叫道:“宗主!你看!”
都雄魁依言望去,隻見一片紫氣從東而來,一開始還隻是一小點,一彈指間如雲如林,遮天掩地,連初升紅日的光芒也掩蓋住了。
雲中君叫道:“是他!一定是他!”
本已絕望的川穹也看見了。他並不知道羿令符和亳都的約定,也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然而身陷死地,情況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此時此刻,東方那片紫氣已是助他逃出的唯一變數。
“要麼死!要麼活!”他一咬牙,激發最後一點力量,抱著姐姐跳入那片祥光之中。
九鼎宮內,冥想中的江離也睜開了眼睛,輕歎道:“終於來了。”
擂鼓較量
江離擺了個連山之局[29],隻是他所學未精,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伸手拂亂局麵,心道:“太卜連山子若還活著,或許可以看出些端倪來。”
這時山鬼也已趕往前方,他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隻是自己枯坐,呆想。他的臉長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但心中所想的事情,卻件件不是他這個年齡應當負擔的深沉。此時此刻,師父和師兄都已經逝去,昔日的朋友都一個個站在自己的對立麵,會來憐惜他的人竟一個也找不到了。而他需要與之共事的,卻是都雄魁這樣的大梟雄、妺喜這樣的蛇蠍女、夏桀這樣的大暴君。
“唉——”江離歎了口氣,知道把不破迎回來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就算真能捉回來,也已經不可能像之前計劃的那樣行事了,“情況真是糟糕!難道真的得來一次大戰,弄個流血漂櫓不成?”
他知道這個時候,他的師伯——那個雖不是太一宗嫡傳,卻勝似太一宗嫡傳的伊摯一定正在與血祖都雄魁對峙著。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我們贏了,又有什麼意義?”江離了解都雄魁,知道他這個人為了把伊摯和不破留下不會在乎將五百裏甸服變成一片廢墟,但他卻在乎!可是在伊摯和都雄魁之間,又有誰能插得下手去?
川穹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被一片祥光包裹著。
“這是小宙逆。”川穹聽到聲音大喜:是燕其羽!風神之後正抱著他。他中了未老先衰訣之後兩次強行運功,此時竟比燕其羽還疲弱,因此燕其羽反過來把他抱住。
“姐姐……”
“你別說話。”燕其羽道,“這片祥光正逆轉時光,讓我們恢複被未老先衰訣侵蝕的青春和活力。”
川穹吃了一驚:“逆轉時光?真有人能做到?”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施展這神功應該會受到層層限製吧。”燕其羽道,“我猜由於我們是被未老先衰訣侵襲,並不是自然衰老,所以這片祥光才能起到作用。”
兩句話間川穹覺得力氣已經恢複了許多,能自己站立了,燕其羽便放開了他。川穹站起來細看周圍的形勢,不由得又大吃一驚:那片由血蠱構成的血暈正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湧來,來勢比剛才更加猛惡,就像萬丈巨浪一般隨時要撲過來把他們撕得粉碎!不過那片血暈來勢雖然凶猛,卻始終漫不過來,川穹注意到有一層淡淡的紫氣隔在他們和血浪之間,任憑猩紅的浪頭如何猛攻狂撲也無濟於事。
燕其羽道:“看見那片白雲沒有?這紫氣就是從那裏來的。”她的話音越來越沉著,兩片血翼一抖,發出幾聲清脆的聲響。
川穹卻沒有留意姐姐的動作,這時他完全被天上那片白雲吸引住了:白雲上那人他看不見,但卻能體驗到他的力量,那是多麼廣博深邃的力量啊,和師父藐姑射完全不同,卻又毫不遜色。
“雲上麵也是四大宗師中的一位嗎?”
“應該不是。羿令符說有莘不破的師父多半會親自來,想必就是他吧。”血暈的主體湧到紫氣麵前之後便收了起來,燕其羽和川穹恢複了中未老先衰訣之前的狀態。她的體力受到血蠱的嚴重侵襲,但她深知血蠱特性,在衝入血暈之前就做了相應的防備,雖然當時仍不能避免精力外泄,卻也保住了真元。加上她又是半妖之身,身體的恢複能力比川穹強得多。川穹衝過來護住她之後,她便一直處於休息狀態,這時雖感疲憊,卻已能夠行動,於是雙翼一振,懸空飛起。
川穹驚道:“姐姐你幹什麼?”
燕其羽道:“現在他們被白雲上那人吸引住,剛好讓我有機會衝過去。”
“衝過去?”川穹道,“去哪裏?”
“夏都。”
川穹大驚道:“你還去夏都幹什麼!他的首級你都已經見到了……他已經……”忽然間他發現燕其羽腰間有一個剛好放下一個人頭的包裹。
燕其羽摸了摸包裹,打斷了川穹,說道:“這個頭顱是他的,可斷口邊緣一點血跡都沒有,肯定有古怪,再說,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屍體找出來碎屍萬段!”說完她一個盤旋,衝出紫氣,從血暈的縫隙中穿了過去。川穹就要追過去,胸口卻是一痛,真氣提不上來,反而跌倒在地。
燕其羽所料不差,都雄魁和鎮都三門對她的行止雖感詫異,卻沒工夫去理會。這一刻,夏朝三大高手都盯著那片白雲。河伯、東君和雲中君明知敵寡我眾,但懾於白雲上那人的威名和神通,卻仍忍不住手心沁出冷汗來。
隻有都雄魁依然霸氣逼人,衝著白雲冷笑道:“伊摯!你怎麼還跑來送死!莫非你還沒接到你徒弟?”
河伯等人聞言都是一喜:如果他們師徒沒有會合,那多半是對方在逃亡的過程中出了什麼意外。
白雲上那人卻道:“無瓠子,勞你牽掛,我已命人把小徒送回亳都去了。這次來,是想把舍身救他脫險的朋友也帶回去。”
都雄魁大笑道:“伊摯啊伊摯!你若自來自去,隻要不入夏都,我們也奈何不了你!但你若是來救人,今天少不得要把你一條老命也送在這裏!”
白雲上那人也笑道:“是嗎?我這條老命就在這裏了,你們四個誰先來拿?”
都雄魁目視東君和雲中君,兩人見了血祖的眼色就知道他要自己上去耗對方的功力,心中不願,卻又不敢不從。
都雄魁見兩人畏縮,怒道:“有我給你們做底盤,怕什麼!”
紫氣中川穹稍稍理順內息,突見血暈中射出一道火光,心道:“終於出手了!”
火光越飛越猛,越燒越烈,到了那片白雲之前突然一個轉折,轉而上衝,形成一輪幾乎可以和東天太陽媲美的幻日,就要如方才對付燕其羽姐弟一般當頭壓下。
白雲上那人喝道:“放肆!你是什麼東西!敢爬到我頭上去!”
川穹感應到那幻日被什麼力量所阻,硬生生被扯了下來,滑在一旁。幻日才退了一退,一團烏雲洶湧而至,向那片白雲疾衝,卻被一片清風一帶,偏在一邊。
川穹心道:“雙方好像都沒有出全力啊,這是怎麼回事?”他看了一眼血祖,恍然大悟:“白雲上那高人真正的對手是都雄魁,都雄魁雖然沒出手,可還是分散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河伯站在都雄魁身後,心道:“東君、雲中君這兩個家夥,見到他就嚇成這個樣子,其實雲日聯手,大可出盡全力與他放手一搏!伊摯大人若不出全力沒法降服他們二人,若出全力則勢必對都雄魁大人露出破綻!可憐他二人在對方積威之下,竟然不敢強攻!”隨即他又想起自己在心裏也不敢對伊摯不敬,現在旁觀者清,但要真的易地而處,隻怕未必能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勇敢。
川穹休息了一會兒,真力漸生,卻暫時無力去追姐姐,也幫不上忙,見幻日烏雲圍繞著白雲的外圍打轉,時而嚐試性地衝擊一下,一遇阻力便忙不迭地退了開來,心想這樣拖下去什麼時候才是頭?眼見雙方僵持不下,血祖臉上戾氣越來越盛,那團血暈迅速膨脹,蔓延開去,趁著雲上高人分身乏術,竟隱隱呈現包圍之勢。
川穹忍不住道:“喂!小心!那血霧包圍過來啦!”
隻聽背後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不怕,要壓製伊摯大人,沒那麼容易。”
川穹回頭看時,卻是一個中年男子側著頭走近,隻見他雙眼緊閉,竟似個瞎子一般,於是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我叫師韶。”
“師韶……”他仿佛聽誰提到過,卻一時想不起來,“你是雲上那個什麼伊摯的夥伴嗎?”
師韶笑道:“算是吧。”
兩句話間,滾滾血浪已經圍住了三個方向,紫氣籠罩的範圍越縮越小,甚至有些零星血蠱深入地麵,又從地底冒出。
川穹大驚道:“趁著還沒合圍,我們衝出去吧。”
師韶嘿了一聲,從背上取下一個背囊來,那背囊又幹又癟,但他竟然摸出一麵大鼓來。川穹看得大奇,知道這師韶多半也是高手,便不緊張,看他如何應付眼前的局勢。
師韶取錘在手,對川穹道:“我這鼓叫舜雷鼓,又叫舜夔鼓,乃舜帝之父瞽叟(gǔ sǒu)[30]用舜帝在雷澤所獲夔之餘皮所製,雖然稍不及軒轅黃帝用始祖夔獸之全皮所製的那一麵,但仍有驚天動地的威力,待會我擂鼓之時,你要與我同心協力。”
川穹道:“我現在隻怕幫不了你什麼忙。”
師韶道:“我不是要你幫忙,而是要你不抵觸。”
川穹一點就通:“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心裏和你同仇敵愾,這樣就不會傷到我,是吧?”
師韶微微一笑,道:“不錯。你真聰明。嗯,你的聲音我從來沒有聽過,但卻有種熟悉的感覺。莫非是前生的緣分?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我叫川穹。”
“川穹……好名字。”師韶語畢,揮錘一震,大地動了起來,不斷從地麵冒出的血蠱逃命般鑽了回去,紫氣下的地麵恢複了先前的清淨。
這時血浪已經把白雲紫氣重重包圍,天上幻日、白雲也加強了進攻的力度,突然間師韶一聲大喝,大鼓再震,天上無端響起一個霹靂來,與鼓聲應和。緊接著,地上鼓聲陣陣,天上雷聲轟轟,一直平和的紫氣突然動了起來,在鼓聲中化作飛鳥,衝向東方,突破了東麵最薄弱的血暈。
河伯等眼見己方得勢,正自欣喜,但聽到那鼓聲無不心頭一震。東郭馮夷看不見紫氣內的情形,叫道:“這鼓聲,莫非是登扶竟大人來了嗎?可他怎麼會跑到對麵去了?”
都雄魁冷笑道:“不是登扶竟!是他的盲徒弟!”
河伯驚道:“師韶?這盲小子怎麼能有這等修為!”
但聽噠噠兩聲,卻是師韶敲動鼓沿作為緩衝,跟著第二通鼓擂起,流動的紫氣盤旋起來,變成漩渦形狀,把周圍的血霧都卷了進去。
都雄魁驚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了,那紫氣漩渦反過來,變吸納為排斥,蕩漾開來,把十裏之內的血蠱衝得無影無蹤,天地登時為之一闊。
河伯眼見己方刻苦經營的包圍圈片刻間被瓦解,都雄魁臉色發青,將麵對紫氣的血暈化作半圓形,竟是被迫改攻勢為守勢,心下更是震驚。但聽噠噠兩聲響,知道第三通鼓的攻勢就要發動,待要幫忙,卻不知如何著手。
紫氣中川穹親見師韶的神技,由衷歎服,心道:“他這第三通鼓一起,我們就要贏了吧。”
隻聽咚咚咚數聲連震,紫氣幻化,這次卻化作長矛形狀,千千萬萬支紫色長矛對準了天上的幻日與烏雲。
川穹心道:“天上那兩個家夥完了,就算不死也得殘廢!”
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鼓啊,好鼓!”
師韶鼓錘一偏,嘟的一聲敗響,第三通鼓竟擂不下去了。
燕其羽招來的昊天之風猶未散盡,川穹凝神望去:卻是一個老得連路也走不穩的盲老頭,拄著一支鹿角杖,在血浪狂風中走得顫巍巍的,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刮倒。
生死陷阱
川穹見到在血暈中步步走近的那個盲老頭,心道:“這人沒有一百歲,怕也有九十歲了。看他走路的樣子,似乎我一個指頭就能把他推倒。”
不過川穹自然知道這盲老頭不可能這麼簡單。見到都雄魁的血蠱,人神妖魔無不退避三舍,方圓數十裏幾乎在片刻間變成死地,可這老頭卻若無其事地行走在血浪狂風之中。
見到盲者,自都雄魁以下無不大喜。師韶卻歎了口氣,丟了鼓錘,伏倒在地,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別來安康。”
那盲人自然就是名揚天下的大夏樂正登扶竟,聽到師韶的話淡淡道:“你臨走之前,不都把東西還給我了嗎?還叫什麼師父。”
師韶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登扶竟默然不語,雲端上傳來空曠的聲音:“登扶兄,你也要來留難我嗎?”
登扶竟道:“伊摯,你我一場相交,本希望善始善終,隻可惜立場不同,令人抱憾。”
雲端上那人道:“登扶兄,履癸……”
登扶竟打斷了他道:“不必多說,你的意思,十年前我就已經知道了。我的堅持,想必你也清楚。”
雲端上那人歎息一聲,便不再言語。
師韶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登扶竟道:“師徒之誼早絕,何必行此大禮。”
師韶道:“伶倫[31]先師製定五音十二律,為的是和平與文明,而不是殺戮與戰爭!將音樂用於爭戰,本來就偏了音樂正道,何況今日要用來和恩師作對,然而形勢所限,卻不得不為。”說著站起身來,拾起鼓錘,卻凝神不動。
登扶竟笑道:“好,好,大王曾說你比我強哩,我雖然老了,可還有點不服氣。今日就看看你周遊天下後有何進境。”
天高地闊,紫氣端凝,血浪翻湧,明明很喧囂,川穹卻覺得全世界都靜悄悄的,仿佛在等待著聆聽什麼。
馬蹄帶了馬尾東躲西藏,心道:“現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出城去。”
他近來見識日長,猜出大夏的形勢多半不妙。本來把商國的王孫拘禁在夏都,形勢或有轉機,誰知道有莘不破轉眼間被羿令符送出城外,以馬蹄的見識,也知道有莘不破這一出城,那便如魚入海,如鷹衝天——再想捉他回來是千難萬難!
馬蹄心道:“大夏的權柄被我那便宜姐夫操持著,他有殺我之心,我是說什麼也不能為大夏效力的了。”想起自己冒死去做有莘不破的替身,隻要投奔商國,想必有論功行賞的份。這時危機已過,當初的九死一生成了有驚無險,心中便開始得意揚揚地佩服自己的“遠見”來。但得意了一會,他又想道:“不過當初我沒聽有莘不破的,卻去聽羿令符的,不知道有莘不破會不會恨上了我。唉,真是糟糕!有莘不破的地位明明就比羿令符高,我當初是怎麼想的?”想到這裏他又有些自怨自艾起來。
“看來要投靠商國還得立一個大功才行。不然就算去了亳都也未必能出人頭地。唉!羿令符怎麼會那麼衝動!他要是不死,回到東方一定是個大官。我這麼聽他的話,在他手下混個出身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現在可有些麻煩了。就算我去了亳都,就算我見到了有莘不破,萬一他惱我不聽他的話,把我的功勞輕輕抹了,那我這次的風險不是白冒了嗎?”
他心中塞滿了事情,很想找個人商量,但看看身邊的哥哥,卻正自顧自吃他的麥餅,哪有工夫來理會自己千盤萬結的心思?正在不滿,忽然眼前一亮,角落裏閃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是有窮商隊的阿三是誰!
桑穀雋在夏都的地下遊蕩了大半天,終於找到了王宮禁製的破綻,遊了過去。
這故意露出的破綻山鬼做得很巧妙,桑穀雋竟然沒看出來。不過自天山一戰之後,他已經比過去冷靜多了。雖然找到破綻鑽了進去,卻不馬上浮出地麵,而是睜開透土之眼。但找了許久,卻一直沒找到仇人。遊走到一個偏僻的所在,驀地見到一物,心頭大震!幾乎忍不住要衝上去——原來他看見的竟是一條天蠶絲巾。
桑穀雋遊近了細看,上麵原來是一個偏僻的花園,山石錯落,冷寂幽雅。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正在照顧花草,她頭上纏著一條綢巾,桑穀雋一看就知道那是她大姐桑穀馨手織的。不過和妺喜那領天蠶絲袍不同,這條絲巾用的隻是普通的天蠶絲。
看那女孩子的服飾隻是一個低等的侍女,身材矮小,十六七歲左右,一臉的老實,幹活幹得專心致誌,絲毫沒有發現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從她背後的地麵浮了出來。
桑穀雋拍了拍她的肩頭,那侍女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桑穀雋更驚得就要大叫。桑穀雋忙把她的嘴捂住,說道:“我不是壞人。你別叫,我就放開你。”
那侍女眼神中充滿了驚恐,但定神看見了桑穀雋的臉,便慢慢冷靜下來,然後點了點頭。桑穀雋這才放手,卻仍注視著她——隻要她喉嚨一緊張,就馬上再捂住她的嘴讓她不能大叫。
幸好那侍女卻出奇的安寧,上上下下看著桑穀雋,道:“你是桑娘娘的兄弟?”
桑穀雋心頭一酸,點頭道:“沒錯。你怎麼知道的?”
“你長得和桑娘娘很像啊。”那侍女說,“而且桑娘娘提到過你。”
桑穀雋道:“你和我姐姐……”
那侍女道:“我以前是服侍桑娘娘的。本來服侍桑娘娘的一共有五個人,後來桑娘娘去世,其他人都調到別處去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看庭院。”
“留在這裏……”桑穀雋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周圍,“姐姐她以前就住在這裏?”
“是啊。”
桑穀雋睹物思人,心中不由得一酸,又問那侍女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不過娘娘來了以後給我起了一個,叫憶兒。”
“憶兒……憶兒……”桑穀雋心頭大痛,道,“你頭上這條絲巾,是姐姐送給你的嗎?”
“嗯。”憶兒道,“對了,公子您怎麼來了?娘娘已經……已經去世很久了,你是來拿她的遺物回去的嗎?”
“遺物……”桑穀雋道,“我姐姐還有東西留下?”
憶兒道:“有一些小東西,公子您跟我來。”說著她在前帶路,走入屋中。房子倒也精致,但整個院落常年隻有一人居住,不免顯得有些淒冷。
憶兒道:“這裏很偏僻,娘娘在的時候就沒什麼人來,娘娘去世之後也沒安排別的娘娘住進來,所以就更冷清了。”
屋內布設十分簡單,一張床,一隻幾,一座石架,幾上幾根針線,架上幾片龍骨。桑穀雋憤然道:“我姐姐生前,就住這種地方?”
“嗯。”
桑穀雋想起大姐出嫁的時候,巴國依禮送來了媵(yìng)臣[32]與陪嫁的侍妾。但後來滕臣阻於種種“宮中規矩”,竟無法與桑穀馨互通消息。而聽憶兒所言,似乎那些陪嫁而來的侍妾宮姬也沒有和桑穀馨住在一起。桑穀雋原以為大姐在夏都隻是心受罪而已,沒想到日常生活也如此淒涼,一時悲傷,一時氣憤,咬牙切齒罵道:“履癸!你好狠!”
憶兒愣愣看著他道:“履癸是誰?”
桑穀雋哼了一聲道:“憶兒,我現在有些事要去做。你今天哪裏也不要去,好好待在屋裏知道嗎?如果感到地震,馬上鑽入床底。”
憶兒嚇了一跳道:“地震?好端端的為什麼會有地震?”
桑穀雋道:“這你別管。總之聽我的話。這件事情過後如果我還……”他本來想說“我還活著”,但一來不願折了銳氣,二來不願對一個侍女透露太多東西,便轉口道:“若我騰得出手來,會來接你出去。如果我沒來,你就先在這裏安頓吧。如果夏都不能住了,就想辦法到西南去,拿這條絲巾去孟塗王宮,把你遇到我的事情說了,就會有人安頓你的。”
憶兒道:“孟塗就是娘娘的老家吧?可為什麼夏都不能住?我不明白。”
桑穀雋道:“總之你把我的話記住,以後就會明白的。”
憶兒點頭道:“是。”
桑穀雋道:“好了,我先走了,你記住,一定要待在屋裏,別亂跑!”他轉身要走,卻聽憶兒道:“公子,等等。”桑穀雋停了下來,隻見憶兒在角落處翻找著什麼,過了一會,翻出一個籮筐,從中取出一雙鞋子來,對桑穀雋道:“公子,這好像是娘娘給你做的。你看看。”
桑穀雋伸手接過,看得怔了。
憶兒道:“娘娘做這雙鞋子的時候,總是同時念叨著:‘小雋,小雋,不知道你的腳長大了多少……’”
桑穀雋聽得連手也顫抖起來,他脫了腳上的鞋子換上,感覺甚緊,並不合腳,心中大痛,喃喃道:“姐姐離開的時候,我身體還沒長足,她做的這雙鞋子比我當時的腳大了些,不過現在……現在……”
鞋子穿在腳上,而親人卻已遠逝。桑穀雋手一緊,拳頭青筋暴起,突然痛叫一聲,雙手掩麵,兩行淚水從指縫中流了出來,他的人就此不動了。
妺喜現身
憶兒見桑穀雋一動不動,嚇了一跳,試著用手推了他一下,桑穀雋雙手下垂,就像毫無知覺一般掉了下來,掛著兩道淚痕的臉沒有半點表情,如同死了一般。
憶兒顫聲道:“公子……公子……你別嚇我!”她想要摸一下看他有沒有鼻息,終於還是不敢,彷徨了好一會兒,轉身想逃走,一回身,才發現門口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好幾個人,為首那人竟然是東宮的妺喜娘娘。憶兒嚇得直打哆嗦,道:“娘娘……這……這人不知道怎麼了。”
妺喜笑道:“你怎麼會不知道他怎麼了?你不是已經把他給殺了嗎?”
憶兒大驚道:“我把他給殺了?哪有?”
妺喜笑道:“你一路惹他傷心,害得他流淚,不是嗎?”
“我惹他傷心?”憶兒道,“就算是我惹了他傷心,但……難道惹他傷心就會把他殺了?”
妺喜笑道:“你不知道嗎?他這人有種怪病,不能流淚,一流淚魂魄就散掉,整個人就變成了行屍走肉。他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你造成的呀。”
“不!不是,不是!”憶兒大聲道,“不是的!我怎麼會殺他?我怎麼會害他?他……他是桑娘娘的弟弟啊。”
“這我當然知道。”妺喜笑道,“不過你最終還是聽我的話,惹他流淚了,不是嗎?”
“沒有!我沒有。”憶兒突然全身發抖,軟了下來,“我……我隻是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裏桑娘娘說如果遇到她的親人,就……”不知什麼時候,她眼裏也充滿了淚水,一個眨眼,淚水流了下來,她就再也不動了。
妺喜笑得花枝亂顫,她身邊一個老婦說道:“娘娘,你何必和她廢話這麼久。這麼個小人物,一巴掌就解決了!”
妺喜笑道:“刑鬼,這你就不懂了。強行殺人,這算什麼本事,要讓人自己乖乖地傷心流淚,才顯得本門的手段!”說完她便要向桑穀雋走去,那老婦卻攔住道:“娘娘且慢,小心有詐。”
“有詐?”
那老婦刑鬼道:“有莘羖那男人平時看起來直爽豪闊,但遇到事情卻是鬼點子大把。這姓桑的小子既然跟他扯上了關係,肚子裏的鬼主意隻怕也不會少,還是小心些好。”
妺喜遲疑了一下,道:“好。你過去把他的肉身毀掉吧。哼!鬼主意,我倒要看看你怎麼鬼。”
突然一個男人歎了口氣道:“你這老女人才鬼!”
妺喜等一聽臉色大變!這屋子裏可隻有一個男人——桑穀雋。
刑鬼驚叫道:“你沒死!”
桑穀雋笑道:“要殺我沒那麼容易。”
妺喜冷冷道:“你怎麼看破的?”
桑穀雋笑道:“方才你藏的可真好,要是不露臉,我說不定還真找你不到。不過我知道就算我不找你,你也會來找我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心宗的那點鬼門道,這小妮子一開口沒說兩句話就引我傷心,自然是有古怪了。果然,我假裝流淚中了你的‘傷心咒’,你們這群女鬼就全出現了。”
刑鬼怒道:“放肆!”
妺喜卻笑道:“好吧,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孤身一人,我卻是人多勢眾,形勢倒向我這邊。”
桑穀雋冷笑道:“既然這樣,你剛才聽到我聲音的時候,何必腳下退了半步?如果你真的不怕我,何必在跟我說話之前兩眼遊走,全在門窗上打轉?是不是怕我封了你們的退路?”
妺喜似乎被他說中了心事,臉色一沉。
桑穀雋笑道:“今天看來,你實在遠不如你師妹,雖然你是師姐,但心宗的道統想來是在雒靈那邊吧。”
妺喜臉色大變,就要發作,桑穀雋又笑了,說道:“還心宗呢,沒兩句話就被我攪亂了心神,我倒要看看今天你拿什麼來贏我!”
被他這麼一說,妺喜心頭一凜,知道自己犯了師門大忌。她雖然鎮定下來,但已是銳氣盡失,心道:“我實在太托大了。竟然告訴大王我能獨力應付!如果大王在這裏,或者他派來幾員重將,今天便有恃無恐。”
桑穀雋冷笑道:“在想援軍嗎?遲了!我剛才在地下看得清楚,這附近沒其他高人了。有實力從我手上救人的,就算收到信息一時半會也趕不過來!”
妺喜心中一怯,又退了半步。
桑穀雋歎道:“其實你有必要怕嗎?以你的修為,再加上身邊這四個老老少少的女人,不一定會輸給我吧?不過可惜,你現在不但銳氣盡喪,連信心也全沒了。對你們心宗而言,信心一失就意味著必敗無疑,我說得沒錯吧。嘿,你的腳又退了半步。可惜啊,剛才要是我剛說第一句話的時候你就逃,我也許真拿你沒辦法,現在……”說著雙手合攏,喝道:“現!”
門窗突然顯出無數天蠶絲來,把整個屋子包了個實!桑穀雋冷笑道:“現在就算履癸來了,一時三刻也別想進來攪局!”
妺喜四顧打量著圍住這整間屋子的天蠶綢緞,心中驚悔交加。桑穀雋笑道:“你的心神怎麼這麼容易就亂成這個樣子?莫非定靜慧的功夫都讓榮華富貴消磨掉了嗎?”說著手一伸,眾人眼前一亮,隻見一團光華在他手心跳躍著,雖然隻是拳頭大的一團,卻充滿了殺機。
妺喜驚道:“虎魄!”
桑穀雋笑道:“你應該沒見過虎魄才對,怎麼會知道的?是雒靈告訴你的嗎?”
妺喜已經沒心思理會他的試探了,一步步向門口退去——那裏雖然被天蠶絲阻住,但畢竟沒有像虎魄這樣的天敵法寶。在這件事情上,獨蘇兒卻有些失算了。
桑穀雋冷笑道:“沒用的。你心宗既沒有不破那樣的精金之芒,又沒有羋壓那樣的重黎之火,要想逃出我的天蠶絲,那是做夢!”
刑鬼叫道:“宗主,我攔住他,你快退!”
桑穀雋眉頭一皺,道:“宗主?難道獨蘇兒已經死了不成?”
刑鬼一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妺喜雖和都雄魁等在同一陣營,但相互間並不齊心。她要拿獨蘇兒這麵大旗來唬人,因此對師尊已赴昆侖的消息半點也不透露,平日裏隻讓刑鬼等人呼她為娘娘。
桑穀雋道:“哼,不過現在這種局勢,就是獨蘇兒來了也沒用。妖婦!你害了我姐姐,今天就給她償命吧!”手一揮,那團光芒射了過來。刑鬼就要衝上去,妺喜心頭一動,把她推開,竟然迎了上去,右手一晃,多了一麵不知何種質地的鏡子。
鏡子映著那團光芒,射出了一團一模一樣的光芒,兩道光芒一撞同時粉碎。
桑穀雋驚道:“什麼東西?”
妺喜笑道:“我有至寶在手,怕你什麼虎魄……咦!”
原來就在她得意揚揚之際,那兩團粉碎了的光芒化作千萬柔絲,披散下來。妺喜手上的小水之鑒有反射之功,虎魄的殺傷力再大,也會與鏡映出來的虎魄之影相撞而灰飛煙滅。但這柔絲並沒有任何殺傷力,隻是千絲萬縷地垂下粘在小水之鑒的鏡麵上,片刻間便把整個鏡子全蓋住了。桑穀雋大喝一聲,骨鏈飛出,把小水之鑒砸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