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道:“現在我有兩條路,一是偷出城外去,二是找到一個地方躲起來,等風聲過後再……”
“不。”阿三搖頭道,“我要到九鼎宮去。”
馬蹄駭然道:“九鼎宮?你去那裏幹什麼?”
阿三道:“去找我的兄弟。”
“你這是去送死!”
“我來夏都,本就是來送死的。”
聽了這句話,馬蹄大罵這人死蠢。
阿三對老不死道:“老兄,你……”
“我陪你去。”
“你沒這個必要。那些都是我的兄弟……”
“你本來也沒這個必要的。”老不死說,“台侯不是讓你隨大隊東歸的嗎?”
“那是我的恥辱!”阿三道,“所有被選入那小穀的人裏麵,隻有我一個東歸……我不能回去,回去了我也沒法做人!”
“那我還是陪你去吧。”老不死仿佛想起了一百年前的情景,“我當年也是像你們一樣精壯的小夥子呢!我也有我的戰友,現在他們已經死得一個不剩了,隻剩下我一個人,也不知為什麼會留在這世界上。”
“那你……”
老不死道:“其實我很早以前就很想結束掉這半死不活的老命了。隻是一直沒有勇氣,也沒有個名目。讓我上吊自殺?那多沒出息啊,怎麼說我一百年前也是個勇士呢!現在好了,可以做一件聽起來很厲害的事情。”
看著他們兩個,馬蹄突然間像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他這不是蠢,而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什麼,隻是隱隱覺得那東西自己沒有。
“馬蹄兄弟,”阿三取出一顆明珠來,“這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是有莘台侯送給我的,我已經用不上了,你拿著吧。這些日子你幫了很多忙,謝謝。”
馬蹄拿著那明珠,低著頭,也不知為什麼,他忽然不想讓這兩個人白白去送死了。難道是因為自己不知不覺中真把他們當成朋友了?
“其實,還有一件事情你們應該做的。”馬蹄說。
“我們應該做的?什麼事情?”
馬蹄道:“在九鼎宮外,我看見弟兄們的屍首散亂得滿地都是……”
一提起這個,阿三捶胸頓足道:“我……我也看見了!”
馬蹄道:“夏人不會善待他們的,所以我們得想辦法去把他們的屍首搶出來,好好安葬。”
阿三道:“怎麼搶出來呢?”
馬蹄搖頭道:“我不知道。而且我和哥哥還有另外一件緊要的事情去做,所以這件事情隻能靠你們倆了。”
阿三道:“你有什麼緊要事情啊?”
“我要想辦法把我們見到的事情去通知有莘台侯啊。”馬蹄道,“也許能對營救羿台侯起到什麼作用。”
阿三馬上道:“不錯!這件事情的確很重要。”
馬蹄道:“至於搶兄弟們遺體的事情……”
老不死搶著道:“就交給我們吧。”
“可這件事情很危險啊。”
阿三毅然道:“最多再添上兩具屍首就是了。”
看著他們兩人離開的背影,馬蹄喃喃道:“這兩個人怎麼也做不成大事吧。不過……我認他們做朋友。”他笑了笑,對馬尾道,“哥哥,我今天好像做了一件好事啊,真是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
“不知道。”馬蹄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以為自己會是個壞人的。我拜了兩個師父,一個是靖歆,一個是都雄魁,這兩人一個比一個壞,而且他們背後的門派好像也沒什麼好名聲。”
“哦。”馬尾應了一聲,其實他聽不懂。
“哥哥,你說我以後要不要試著做一個好人?”馬尾還沒回答,馬蹄就自己否定了,“算了,看祝融火巫給他的弟子立下的那麼多條條框框,做個好人多半很麻煩。我還是……嘿!管他好人壞人,就憑著我高興做就是了。”
“嗯。”馬尾又應了一聲,也不知到底是聽懂了沒有。
大夏王宮的一個偏僻院落中。
桑穀雋本來已經占盡上風。
妹喜這些年來養尊處優,大夏王又對她千依百順,凡是有利於她增進修為的奇珍異寶不知道為她搜刮了多少,甚至連最純淨的天蠶絲也設計為她弄到手,又有都雄魁在旁明著幫忙吹捧,實則有心導她入歧途,謀害桑穀馨抽絲剝繭的主意其實就是他出的。妹喜自己覺得功力日進,以為自己得到天蠶絲袍等異寶之助後已能與四大宗師並駕齊驅。富貴無極的她竟然忘記了:心宗追求的本來就是舍棄所有羈絆靈魂的一切,以達到絕對的自由,到達終極境界的時候連身體——甚至這個世界都要舍棄掉,何況是身外之寶?當她自以為漸漸接近心宗大道的時候,其實卻是在迷失自我。
不過此時此境,千辛萬苦得來的天蠶絲袍終於還是派上了用場,虎魄的精金之芒雖然號稱無堅不摧,但要刺破凝聚著桑穀馨生命精華的天蠶絲袍終究不是易事。
桑穀雋站在旁邊,心情複雜無比:既希望馬上置妹喜於死命,又有些不忍大姐的遺物受損。躲在天蠶絲袍光華之內的妹喜比他更難過,雖然暫時躲過了被虎魄兵解的危機,可誰知道這天蠶絲袍還能支持多久!她的心神一直因死亡的壓迫而不能鎮定下來,直到屋頂被風刃擊破。
“燕姑娘!”由於躲在天蠶絲袍後麵,妹喜一時間看不清周遭的變化,但卻聽見了桑穀雋的一聲驚呼。
燕其羽匆忙地搜索著屋內的一切,叫道:“羿令符呢?”
桑穀雋一怔,道:“羿老大……他不在這裏啊。”
“不在……”燕其羽把眼光落在那團五彩斑斕的光芒上。桑穀雋忙道:“那裏麵不是,裏麵是我的大仇人!燕姑娘,外麵現在怎麼樣了?”
燕其羽道:“不在?他怎麼會不在!”她舉起手腕道,“如果不是他在這裏,這手鐲為什麼會帶我到這裏來?”
桑穀雋看見了那手鐲,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掛在腰間的另一個迷榖手鐲,這個動作雖小,但燕其羽卻注意到了。
突然間,兩個人都明白過來了。
桑穀雋心中感激:“原來羿老大送我這禮物是這個意思。送我們這禮物可不僅僅是‘提前的賀禮’這麼簡單。如今兵荒馬亂的,他是怕我和燕姑娘失散了不能相遇。”
而燕其羽呢?她又是什麼心情?
當初羿令符將這手鐲送給她的時候,她還以為那是定情信物——但現在桑穀雋腰間出現的手鐲卻一下子揭開了真相,這真相就像刀一樣,將燕其羽的心撕裂成了幾十片。
“羿令符!”燕其羽喃喃著,“你好……你好……”聲音很低,卻是充滿了失望——不,是絕望!
桑穀雋聽到這句話不由一陣迷惘,抬頭看燕其羽時,隻見她淚流滿麵,驀地想起一事,慘叫道:“不!不!燕姑娘!不要哭!不要流淚!”
這周圍,有著心宗的傷心訣啊!
一切都來不及了,流下眼淚之後,燕其羽眼睛一闔,從空中直掉了下來。
天地間的風,也漸漸小了。
妹喜放聲大笑,天蠶絲袍的光芒一彈,從屋頂的破洞中溜了出去。
桑穀雋伸手接住了燕其羽的身體,反反複複隻說著兩句話:“我還要報仇,不能流淚,我還要報仇,不能流淚,我還要報仇,不能流淚,我還要報仇,不能流淚……”胸口一痛,哇的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他守住靈台最後一點理智,收了虎魄,沉入地底,待出了大夏王宮的禁製範圍,終於忍耐不住,暈死過去。
招魂
玄鳥初生時候的光芒蓋過了子虛幻境中的一切色彩,祂的聲音回蕩在山水之間,連登扶竟也聽得如癡如醉。
不過這種優勢並沒有持久,當玄鳥穩定下來之後,都雄魁的血光便迅速反撲。他的力量並不顯得比在外麵時更加強大,然而無論是什麼樣的招數,使出來都比在外界有效得多,就像整個環境在主動配合他一般。
師韶道:“還是不行啊,我們的力量被那個主持幻界的人限製住了!”
有莘不破也開始理解到這個子虛幻境的可怕,不敢和都雄魁硬碰,雙翼一振,衝出了暫時屈居弱勢的血光重圍。
都雄魁在後麵狂笑道:“伊摯!有莘不破!你們能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師韶回應道:“何必逃一世?怕隻怕雲日山河連一時半刻也撐不住!”
鬥到這般境地雙方都已經十分明白:誰能撐下去,誰就能贏!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血光的遊走速度本來已經快過了白雲紫氣,玄鳥出現之後形勢有所改觀:血光沒能趕上玄鳥,而有莘不破也甩不掉都雄魁。
師韶道:“主持幻界的人竟然沒有在沿途給我們設置些障礙,多半是他們心有餘而力不足。看來這個幻境果然不完整,我們還有機會。”
川穹忽然道:“我能感應到外界的氣息了。”他沒有說他感應到了江離。不知道為什麼,川穹覺得自己和江離之間存在著一種能夠突破任何時空阻隔的聯係。
有莘不破喜道:“真的。”
“不過……”川穹道,“出口在九鼎宮,要出去嗎?”
有莘不破一陣愕然,隨即道:“算了!去那裏隻怕比這裏更糟!”
突然後麵錚錚之聲大作,一座山嶽隆了起來,擋在前麵。玄鳥急忙側身,堪堪避過,又有彗星流火從天而降,攔在他們麵前。
川穹道:“是雲日山河動的手嗎?”
師韶哼了一聲道:“不是。這個幻境就是他們自己,他們四個是不能自己出手的。那是我師父的傑作。聽見那樂音沒有?那是《重黎頌》。”
有莘不破道:“前有流火,後有追兵,怎麼辦?”
師韶還沒回答,從天而降的彗星流火突然左右分開,竟然讓開了一個巨大的通道讓玄鳥通過!更有一半空中轉折,竟然向血光撲去!有莘不破大喜,隨即大驚:“有人控火!是誰?”
川穹向下望去,隻見地麵上有一個小影子起伏於山林之間,正遙控著流火向都雄魁攻去。
“是羋壓!”有莘不破大叫道,“他怎麼也被卷進來了?我明明叫他回去的!”
師韶歎道:“我們也讓你不要回來,你何曾聽過?”
玄鳥衝過流火地帶之後一個俯衝,飛近了一些才看清楚:地麵上那人果然是羋壓,被卷入這個幻境之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控火竟然無比自如,此時正興高采烈地指揮火焰向都雄魁攻去。
有莘不破大聲叫道:“羋壓!不要玩了!快逃!”
距離太遠,羋壓聽不清楚,往上一看卻不見有莘不破,隻見到無比華麗的玄鳥鳳凰,羋壓叫道:“不破哥哥!這頭大鳥就是你嗎?嗬嗬,可比我家畢方威武得多了!”有莘不破自然也聽不清楚他說什麼。
血光中都雄魁冷笑道:“登扶竟!你未免老過頭了!竟然被一個小屁孩玩弄於股掌之間。”
登扶竟嘿了一聲,也不作答。樂音忽變,那流火的顏色忽然化作藍紫,竟然都冒著冷氣。
羋壓正在得意,忽然發現周圍冷颼颼的。那些變了顏色的火焰反過來向他衝來。他拚盡全力想命令那些藍色火焰回頭,卻哪裏有用!
有莘不破道:“那是什麼東西?”
師韶道:“是冥火!要是給碰上了,羋壓這條小命就完了!”
有莘不破怒道:“這小子就會給我惹麻煩!”眼見沒法趕到冥火前麵,轟的一聲向身邊一座山撞去,那座千丈高峰被有莘不破一頭撞塌,泥沙土石紛紛落下,把羋壓給埋了起來,隔開了冥火。
登扶竟樂音一轉,冥火掉頭化作弧形,攔在玄鳥前麵。眼見有莘不破已經無路可逃,川穹手一指:冥火前方的空間忽然裂開,那道裂縫隻有黃豆大小,但雄偉堪比高山的玄鳥竟然一頭撞了進去。
有莘不破隻覺眼前一黑,道:“川穹,這裏是什麼地方?”
師韶笑道:“是他的洞內洞吧?”
“洞內洞?”有莘不破道,“你還有這招啊,怎麼之前都不使出來?”
川穹道:“我剛才靈機一動,突然悟出來的。”
有莘不破道:“但這個洞內洞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川穹惘然道:“我也不知道。”
“什麼?”有莘不破不由得有些生氣,“開什麼玩笑!師父,你知道嗎?”
“我們其實還是在原來的地方。”
“原來的地方?”
“嗯。這裏是幻境中的幻境,空間內的空間,是川穹憑空借來的。入口在哪裏,出口就在哪裏。川穹的力量難以長久支撐,我們在這裏避上一避,終究還是得出去的。”
有莘不破大為失望,但立刻又振作起來,發狠道:“好吧!沒法突出重圍我們就出去跟他們正麵拚過!川穹,你能召喚無底洞嗎?”
川穹歎道:“隻怕不行。”說完忽然想起,如果藐姑射在此,祂會怎麼做?
有莘不破也想起一件事情來:“創造《山海圖》幻境這樣一個地方,不像太一宗的手筆。論起來應該是洞天派的本領才對啊。”
川穹道:“洞天派?我可做不到這麼高明。你看我這個空間,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心道:“卻不知師父的洞內洞是怎麼樣的。”
師韶道:“這個《山海圖》幻境,說到淵源本該是四宗共同努力的結果。”
有莘不破問道:“四宗?”
師韶道:“具體如何我不如伊相清楚。伊相,你可知道嗎?”
“大體情況如你所言。不過那件事情太久遠了,史冊失載,詳情如何我也不知。”
師韶道:“這個《山海圖》子虛幻境虛實相參,是想象與神力的混合體。在這裏時間可以倒流,可以停滯。空間可以無限延長,所以這個幻境沒有邊界。這個幻境如果完整,似乎還能孕育生命與靈魂!若能掌握到其中的規則,甚至可以憑借想象創造出超越自己的力量。因此羋壓剛剛才能展現出在外麵無法達到的能力。都雄魁大人也是如此。而相應的,伊相的力量則被大大限製住了。不過按理說我和師父應該是對等的才對,為什麼他用了‘封樂’,自己卻能奏樂攻擊我們。這不對勁!一定有什麼破解之法!”
能回答他問題的自然不是有莘不破和川穹。“我琢磨著,他用的應該是異界演奏法吧。”
師韶道:“異界演奏法?”
“嗯。他把自己的樂器留在子虛幻境之外,然後……”
師韶恍然大悟,接口道:“然後他遙控幻境外的樂器,再以無上樂理令音樂穿透虛實障礙傳回子虛幻境!”
有莘不破駭然道:“這也行?”
“這個幻境現在和外界唯一有聯係的就是九鼎宮,登扶竟用的多半是九鼎宮的樂器。”
師韶歎道:“如果是這樣,那我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
川穹若有所思,忽然道:“你在這裏試試能不能奏樂。”
師韶一怔,隨即喜道:“不錯!這裏是洞內洞,子虛幻境的章法約束不了你創造的空間!”
“這小子才活了多久,居然能開辟出自己的天地來!”
都雄魁對洞內洞的了解並不在伊摯之下,和登扶竟布開冥火與血光,把有莘不破等人消失的地方重重圍住,要等著有莘不破等人出來自投羅網。
登扶竟突然咦了一聲道:“奇怪?這是什麼聲音……啊,不好!他竟然想到在洞內洞奏樂!”
肅穆的鍾聲不知從何處傳來,部分冥火突然不受登扶竟的約束,在高天上變成一個大門的形狀,大門打開,無數鬼魂衝了出來,撞向血光。
曲子是《招魂》,打開的是冥界的大門,大門的彼端便是地獄!
都雄魁大笑道:“老子不敬天地,不懼鬼神!縱橫三界,萬邪不侵!就算把地獄中的餓鬼全招來,也休想老子會退一步!”
登扶竟道:“這《招魂》如此肅穆,召喚來的隻怕不是餓鬼那麼簡單。”
都雄魁冷笑道:“就算把滿天神魔請來,我也不怕!”
驀地門內傳來一聲虎吼。都雄魁身軀一震,便見一個男人衝了出來,雙眼爍電,白虎隨身,都雄魁全身一震,作色道:“是你!”
一直靜立不動的江離支持不住,坐了下來,心道:“隔空布界果然太勉強了。都雄魁大人和登扶竟大人怎麼還沒得手啊。”屈指數道:“一、二、三……嗯,除了不破、川穹、師伯、師韶和都雄魁、登扶竟六人之外,還有兩人,一個是羋壓,另一個是誰?這麼飄忽,難道是她?”
登扶竟對血祖道:“都雄魁大人,那是幻象,不要心動。《山海圖》是四宗心血,內中含有精神力量,子虛幻境暗含心幻之玄奧,若心動便會令幻象成真。”
都雄魁怒道:“我自然知道,可是這家夥……媽的!登扶竟,你把他們先圍住,等我把有莘羖宰了再來助你。”
登扶竟驚道:“不可!在這裏你若承認他是有莘羖,那他便真的成了有莘羖了,莫要無端端多造一個大敵!”卻哪裏來得及阻止,血光一衝,都雄魁已經站在了有莘羖的對麵。
虎吼聲中,藍紫色的精金之芒越來越淩厲。
洞內洞中有莘不破見血祖上鉤心中大樂,問師韶道:“這個幻象真的具有和我舅公同等的力量?”
師韶道:“都雄魁大人若認為有,那就有了。”
有莘不破大喜道:“那就妙了,有舅公在,血祖就是再橫也別想占到上風!”
“真是這樣嗎?”雲氣中的聲音卻充滿了憂慮,“我隻怕會弄巧成拙。”
靈幻
和登扶竟所擔心的完全不同,都雄魁並未暴怒,也沒有立刻和有莘羖的幻象動手。他麵對著紫色的白虎,竟是出奇的安靜。
登扶竟看不到都雄魁的神情,然而他的耳朵卻能聽到許多明眼人看不到的東西。
“他在懷舊。”登扶竟心想。
都雄魁的眼神,確實充滿了懷念,似乎想起了少年時的許多事情。麵對著有莘羖的幻象,喃喃自語:“有莘啊,有莘。嘿,哈哈,哈哈……”
登扶竟默聽都雄魁的呼吸聲,竟是前所未有的沉穩,心道:“真是奇怪,都雄魁大人的狂暴哪裏去了?這不像是他啊。難道他剛才是故意上韶兒的當?”
隻聽都雄魁對有莘羖的幻象道:“唉,師韶那小子畢竟太年輕,他隻道我和你是數十年的仇家,卻哪裏清楚我們之間的往事?說來真是諷刺,隻有麵對著你,我才能成為真正的都雄魁啊!”
《山海圖》幻境中所有的人似乎都覺得自己的身體失去了控製,就連有莘不破也覺得自己的生命本源似乎被某種力量抽離。
掌控生命最深層的奧秘,這就是血宗。
登扶竟忽然間感到連呼吸也困難起來,跟著全身上下不受自己主宰,連體內的真氣也不聽使喚,仿佛整個肉身忽然間都變得不是自己的,一個失足,竟然從半空中跌了下來,掛在一棵大樹的樹枝上。
但聽砰砰砰幾聲巨響,幾個人跌落在地,卻是有莘不破、川穹和師韶。玄鳥卻已經不見了,天空上有一片白雲勉強穩住,然而卻也萎縮成直徑不足一丈的一小團。
都雄魁默默對著有莘羖的幻影,良久,才道:“你不是真正的有莘羖,有莘羖不會聽從任何人的召喚!他就算死了,也是連死神也管不了的英魂!”
有莘羖的幻象一陣扭曲,隨風散去。高天之上,都雄魁傲然下望,有如天神。
“贏了。”江離舒了一口氣。心道:“都雄魁大人利用有莘羖的幻象激發起自己的巔峰戰意。師伯的力量被我以九鼎限製住,剛才那下子他隻怕元氣消耗得不輕。不破的生命之源被都雄魁大人完全瓦解,玄鳥回到了遠古。洞內洞既已關閉,師韶再要奏樂已無可能。我們贏了。”
子虛幻境已經接近極限,撐不了多久了。不過這一點江離並不擔心,因為他知道幻境內已經沒有人能抵擋住血祖一擊了。
然而江離竟然並不感到高興:“死了這麼多人,甸服中至少有上百裏變成廢墟,得來的卻是一個比預想中更糟糕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把不破捉回來,也很難和平地和成湯交涉吧。”
他不禁有些喪氣,心道:“把不破捉回來真的有用嗎?我們……”越想越是喪氣。九鼎突然一陣微微震動,江離大吃一驚,他本來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產生動搖的。“有人在擾亂我的心神!能穿透子虛幻境,借著九鼎和我的聯係影響我,這種能耐……難道真的是她?”
失去了紫氣作為力量之源,川穹隻覺得全身空蕩蕩、虛飄飄的。這時候別說施展懸空挪移之術,就是夏都一個尋常士兵也能打倒他。
師韶的狀況好些,然而在無法奏樂的情況下,他和川穹的力量差距幾乎可以忽略。“輸了。”師韶歎道,“我們輸了。”
他們的情況空前的糟糕,而頭頂上的都雄魁卻是空前的強大。那是一個集合二十歲青春與六十歲老辣的可怕敵人。而且這個敵人因為有莘羖的出現而處於一種巔峰的戰鬥狀態。在他麵前,連白雲紫氣都要引身退避。
“還沒呢!”有莘不破不知哪裏來的信心,挺刀擋在兩人麵前,大聲道:“都雄魁!有種下來!”
都雄魁冷冷道:“有這個必要嗎?”
有莘不破腳下的地麵突然抖動起來,山移位,水改流,把他們三人圍了個實。有莘不破揮刀向衝過來的山石流水劈去,那些石頭竟然懂得避開,繞了個圈又撞了過來。
有莘不破愕然了。
師韶道:“不破,沒用的。現在整個幻界所有東西都被都雄魁大人賦予了生命,我們鬥不過他的。”
“賦予生命?”問的是川穹。
“對。”師韶道,“不但這山,這河,連我們耳邊的風都成了都雄魁大人的奴仆了。”
一絲輕風吹過,吹到川穹耳邊突然變得勁急,竟然把他的耳朵割出了一道血痕。“這不大可能吧,難道他能控製天地萬物?要知道像我姐姐那樣,也隻能控製風而已啊。”
師韶歎道:“在別處他隻能控製有生命的東西,可在這裏……現在整個幻界都已經和他合而為一了。這個世界,就像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血宗之主竟然還有這等本領!有莘不破聽得怔了,而高空中都雄魁卻一點也不著急。他知道這個幻界還能維持多久,也知道自己完全能夠在那之前解決掉所有反抗他的人。他的血氣已經滲入幻界的每一個領域,現在子虛幻境的山川河嶽形同他身體內的器官。看著有莘不破在那裏做著無謂的反抗,都雄魁充滿可憐地道:“小王孫啊,師韶的話你又不是沒聽見,你就不能省省力氣嗎?”
有莘不破所在的地麵突然合起,把他牢牢夾住。有莘不破正想掙紮,突然自己的影子倒盤上來裹住自己。身體任何部位隻要被影子覆蓋住,馬上就變得不聽使喚。他才明白過來,身體已經完全被都雄魁控製住了,脖子一僵,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抬頭麵向空中的都雄魁。他想閉上眼睛,卻連眼球也不聽話。
師韶歎道:“我以為成為他奴仆的隻有這些風雲泥石,誰知道連我們的身體也被他控製了。”說話間,他也朝著都雄魁跪下了。
都雄魁笑道:“你現在才知道嗎?嘿,小王孫啊,看你的眼神好像還不服氣。可是到了這種地步,就算是季丹洛明或者有窮饒烏也無法自救了啊。”
師韶道:“雖然如此,不過你也隻是控製了我們的人,而未能控製我們的心。”
“沒那個必要!”都雄魁轉眼望向空中的白雲,紫氣已縮成很小的一團,但也還未放棄。他歎道:“伊摯啊,你們兩師徒可真是臭脾氣,到了這個地步還不肯認輸嗎?”
雲間的聲音笑道:“九鼎限製了我的力量之後便難及其餘。這時候隻要再來一位和你對等的幫手我們就有可能反敗為勝。我為什麼要放棄?”
“對等的幫手?”都雄魁大笑道,“你想找誰來幫你?有窮,還是季丹?”
“她早就來了。”雲間人嘿了一聲,淡淡道,“你自以為控製了整個幻境,卻還是被她瞞過了。如今的狀態下你雖能夠控製一切生命,卻無法控製一個純粹的靈魂!”
都雄魁臉色一沉,因為這一瞬間中他發現對方並非虛張聲勢。
“嗯,看來你也發現不對勁了。可又能如何呢?利用這風雲變幻的壓力一時半會還殺不了我。你若要盡全力來對付我,那人就會趁機侵入你的心田。哼!你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快把我徒兒殺了——若再遲些,我怕你想殺人也無能為力了。”
都雄魁哼了一聲,他可不願就此殺掉有莘不破。雖然殺掉有莘不破也能狠狠地打擊成湯,但以當前的形勢看,活人比死人價值要大得多。
他略一沉吟,已經定下了取舍,決定放棄殺伊摯,對登扶竟道:“樂正大人。拿了有莘不破,我們走吧。”
登扶竟道:“甚好。”
都雄魁一動念,有莘不破淩空飛起,向他飛去。他伸手一抓,卻拿了個空。那個“有莘不破”竟然是一個幻影,而真正的有莘不破已經不知所蹤。
都雄魁勃然大怒,他知道能做到這一步的,天下間隻有一個人。他在空中咆哮道:“獨蘇兒!別忘了你大徒弟可是有望竊取天下權柄的。現在就傾向商人,太早了吧?”
一個笑聲在每個人腦海中響起,冰冷冰冷的,如同回春寒中的細雨。“我自然知道。不過這孩子若現在就被你捉回去,我可就太被動了。唉,本門兩個女婿之間的事情,還是他們自己解決吧。你就別插手了。”
這聲音,這口吻,果然就是無上精神力的修為者心宗之主獨蘇兒。
都雄魁怒道:“沒見牆頭草做到你這分上的!我告訴你,就算有莘不破得了天下,你以為伊摯會讓你心宗獨霸嗎?”
“嗬嗬,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啊。我門下全是嬌弱女子,說什麼獨霸啊?我隻是希望兩個徒兒日子能過得舒坦些,也就安心了。什麼天下啊爭霸啊,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家可從來沒想過。”
都雄魁怒火衝天,可又無可奈何。要他就此離去,哪裏甘心?隻要子虛幻境尚在,他也不怕伊摯和獨蘇兒聯手,略一沉吟,對登扶竟道:“這臭女人亂我心神,讓我感應不到有莘不破的所在,樂正大人,你不出手,還等什麼?”
登扶竟鹿角杖一點,《大搜神曲》從九鼎宮傳了過來,飄向子虛幻境的每一個角落。這搜神曲並無攻防之效,隻是要把有莘不破給找出來。
“嗬嗬,是《大搜神曲》啊,好曲子,還是樂正大人和氣,哪像無瓠子!對女人也這麼凶巴巴的。”
師韶聽《大搜神曲》突然亂了,心中大為佩服:“心宗宗主果然了得。不過她擾亂師父的曲子,隻怕也會暴露自己的藏身之處。”
果然,都雄魁冷笑道:“好啊,獨蘇兒,你這是和我幹上了。”
“那便如何?”
都雄魁冷笑道:“你能亂我的心神,我也能兵解你的身體!我現在已經知道你藏在哪裏了,哼哼!卻看到頭來是誰吃虧!”就要出手,突然間一聲劍鳴劃破長空,心幻與魔音一起止息,登扶竟屏住了呼吸,雲間人收緊了紫氣,連雲日山河也被這聲劍鳴震住了。
這一聲劍鳴,竟似出自天下第一高手血劍宗!
師韶一怔之下大喜過望,川穹卻是一陣惘然。
如果隻是獨蘇兒還好,但若再加上一個子莫首……
都雄魁握緊了拳頭,眼神不住地閃爍,終於咬牙切齒道:“走!”
江離心中一陣恍惚:“怎麼會這樣,完全沒感覺到那個人也在幻境中的,他什麼時候進去的?”出神良久,終於歎了一口氣,喃喃道,“不破啊,你這就叫天命所歸嗎?唉,站在你的對立麵,真是頭疼啊。”
三宗
百裏戰場,一片狼藉。
旋風已息,通向無底洞的裂縫也已彌合,但視野所及,遍地都是倒下的樹木和成堆的瓦礫,誰知道這場對抗中甸服有多少無辜的人喪生。
“如果江離看到這個一定很難過吧。”
站在一個小丘上,有莘不破一陣悵惘,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也忘記了剛才在子虛幻境中九死一生的境遇。一雙手從後麵輕輕摟住了他,一張臉貼在他背上。有莘不破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一點,隻是很自然地讓這雙手摟著,心情安定了很多。
川穹對有莘不破道:“怎麼樣?你還去夏都嗎?”
有莘不破腳伸了一伸,但這一步始終沒有踏出去。
“算了。”他臉上沒有痛苦,也不是苦笑,但卻顯得很低落,似乎失去了什麼東西。“我不能再讓更多人為了我的任性而痛苦,甚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現在說的這句話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誰說過同樣的話嗎?
“哦。”川穹的眼神蕩漾了一下,似乎起了一個漣漪,“那你打算……”
“回家。”
有莘不破知道自己如果一意向西,無論是師父還是師韶都不會放任他一個人行動的。“羿老大,你一定很高興吧。因為你終於讓我‘想通’了。”他笑了,笑出了一臉的眼淚。“連我爺爺和師父都沒能阻止我離家出走,可你做到了。你可真了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