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離定計戰商國(1 / 3)

奇胎

眼見洞天派的事情無處插手,大夏三宗主便不再理會,商量好如何應對夏王盤問,各自歸歇。

都雄魁察知日間和他對陣的乃是伊摯的分身而不是他本人,知道白白喪失了許多致勝良機,心中懊惱,回長生殿發了一通脾氣,又向東南坊間而來。

他敲開了門,便一頭闖了進去。阿芝在他身後道:“最近你怎麼都這麼晚了才來……”都雄魁猛地回頭,嚇得她不敢說下去。

兩人到了房中,阿芝不敢給他酒喝,煮了些橚(qiū)葉[1]服侍他喝下,都雄魁這才心情轉寧,鼻子動了動,說道:“怎麼有點異味,你又招惹男人了?是不是叫你姐姐的那小子回來了?”

阿芝慍道:“你這說到哪裏去了!哪有什麼人?唉,這一天裏你不在,夏都亂糟糟的,隔壁那棟小樓竟無緣無故塌了,嚇得我三魂無主,七魄無依……”

都雄魁截口道:“行了行了!你怎麼變得這麼囉嗦!直截了當,這味道怎麼回事?嗯,好像是藥味。”

阿芝道:“是我從井裏撈起一個人來,那人昏迷不醒,我一時好心,就給她上點藥,保住她性命。”

都雄魁道:“男人女人?”

阿芝道:“女人。”

都雄魁揮手扇鼻道:“你救人怎麼救到房裏來了!這院子雖小,又不是沒有客房!”

阿芝道:“誰說我把她放這屋子了?”

“那哪裏來的味道?咦?”他往阿芝身上一嗅,皺眉道,“原來在你身上!快去快去,洗個澡再來!”

阿芝不敢違拗,先取出些點心說道:“你先吃點東西,喝點橚湯。”都雄魁點頭應了,阿芝這才出去。

阿芝出去後,都雄魁果然依她吩咐吃了些點心,喝了點橚湯,此刻的都雄魁,感覺上便如一個忙完公務回家休息的都城小吏一般,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這種感覺。

吃喝畢,阿芝卻還沒洗浴完,都雄魁嘟噥了一聲:“女人動作就是慢!”四下無聊,他便朝客房走來,要看看阿芝救了個什麼人。一推門,好大一股血腥味,床上趴著一個女子,裸露的背上兩片好大的翅膀,翅膀半羽半肉,大部分已經腐爛。都雄魁眉頭微皺,走過去抓住那女子的頭發一提,看清了她的麵目:竟然是膽敢發動昊天颶風阻攔自己的那個女子!

“啊,你怎麼進來了?”阿芝穿著件寬鬆的便服走了進來。

都雄魁瞄了她一眼,說道:“你知道你救了什麼人嗎?”

“不知道。”阿芝說,“你幹嗎用這種語氣,莫非這女孩子曾冒犯過你不成?”

都雄魁冷笑道:“不錯,若不是她阻我去路,我……”但這事在他卻有幾分丟臉,便不說下去。

阿芝奇道:“難道她是被你傷了?”

“不是。”

阿芝點頭道:“那就是了,若是你對她下殺手,就是神仙也逃不掉性命。”

都雄魁微微一笑,心裏有了三分得意。阿芝又道:“這麼說來,這女孩子我倒是救對了。”

都雄魁一愣,隨即怒道:“你說什麼!”

阿芝笑道:“敢跟你作對的女子啊,我聽你說隻有一個,還是個積年的老妖怪。這女娃子這麼點年紀就敢捋你虎須,你可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來曆?”

都雄魁看了床上那少女一眼,道:“好像叫什麼燕其羽,是我那老頭子用飛廉的血因做出來的一個人。”

“燕其羽……好名字。老頭子?你是說仇皇大人?嘖嘖,你們師徒可真厲害,人也做得出來。”

都雄魁笑道:“那有什麼難?隻要有你幫忙,造他十個八個人出來也沒問題。”

阿芝罵道:“你少給我不正經了。”指著燕其羽道,“這女孩子我看著順眼,決定要認她做妹妹了。你幫我救醒她吧。”

都雄魁不悅道:“救醒她?我救她幹嗎?救醒她來跟我作對?”

阿芝道:“隻要你願意,這女孩子能有多大能耐?還不是隨便就手到擒來,就是要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都雄魁道:“那說的也是。”

阿芝又道:“你平常總自誇長生不老、起死回生的本事,現在讓你救個女孩子就推推托托的,莫不是讓人以為你是在吹牛!”

都雄魁笑道:“你不用激我,我若沒心救她,你用什麼心計也沒用。”

阿芝似乎被他看破,臉上有點尷尬,都雄魁十分喜歡她這模樣,伸過手就要來調戲她。阿芝推了他一把說:“我知道你厲害,什麼都被你看破,但你就不能偶爾假裝上我的當嗎?”

都雄魁笑道:“怎麼上當法?”

“那個啊,你自己想去!”推他到床邊道,“先把她的血給止了吧。我上什麼藥都阻不住這對翅膀繼續腐爛,弄得屋裏臭臭的。”

都雄魁道:“嫌她臭,扔出去就是了。”

“不行!我說過了要救她,就得做到。我還要認她做妹妹呢。”

都雄魁笑道:“隻怕你這個妹妹沒那麼好管教。”一伸手,把燕其羽兩片翅膀撕了下來,阿芝嚇得大叫,都雄魁笑道:“叫什麼叫!”隨手一撫,燕其羽背上那兩道傷口便愈合了。

阿芝鬆了口氣道:“你這人,治病也這麼粗魯!”

都雄魁道:“這不叫粗魯,這叫直接。”手指往燕其羽天靈上一點,要激發她的生命之源。經他這一指,就是壽元已盡的垂死老人也能多活個三五年,哪知道燕其羽卻半點動靜也沒有。

都雄魁愣了一下,扒開她的眼皮一看,心道:“糟糕,這下子在阿芝麵前可丟臉丟大了。”

阿芝辨顏察色,追問道:“怎嗎?她的傷很重?”

都雄魁哼了一聲道:“什麼傷很重,她根本就已經死了!”

阿芝驚道:“那怎麼會!她的呼吸脈搏可還好好的,就是有點紊亂而已。”

都雄魁道:“你不知道,這小妞是中了心宗的‘傷心訣’,早已魂飛魄散了。嗯,下手的多半就是妺喜那婆娘。”

“我不管是誰下手的,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想替她報仇。總之她這傷你是治得好,還是治不好?”

都雄魁大感臉上無光,說道:“都告訴你她不是傷了,是死了!”

“死了怎麼還會有呼吸脈搏的?”

都雄魁給她問得一愣,順口道:“是啊,死了怎麼還會有呼吸脈搏?肉體靈魂,兩者不可或缺。魂離肉身久則必散,肉身失魂久則必僵。這小妞怎麼還能撐到現在?”手按她背心,感應了一會,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阿芝有點興奮道:“怎嗎?”

都雄魁道:“這小妞懷孕了。是她肚子裏的小種保住了她肉身不滅。”

“懷孕?啊,她有孩子了!那是不是有救了?”

都雄魁皺眉道:“沒救沒救。這小種生命力好旺,所以連帶著母體也保住了。不過等到分娩之日,孩子一出世,這小妞的小命也就完了。”

阿芝一聽不禁有些難過:“這麼說她隻有幾個月的性命了?”

“幾個月?哪止!這小妞是個半妖之身,給她播種的好像也不是普通人,那小崽隻怕要個三五年才能出世吧。”

阿芝道:“孩子一生下來就沒娘,多可憐啊。還有三五年時間,你就完全沒辦法救她?”

都雄魁道:“她就是給人砍成一團肉泥,粉身碎骨,隻要靈魂尚存,我也能把她的身體拚好。這魂飛魄散可就不是我所能主宰的領域了。嗯,若她離散的魂魄未滅,藏在某處,那……或許心宗的高手能夠修複。不過那也渺茫得緊。”

“心宗的高手?”阿芝道,“就是你跟我提起過的獨蘇兒吧?”

都雄魁道:“她已經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你不是說這女人連你都奈何不了嗎?還有什麼人能殺她?”

都雄魁道:“不是誰殺了她,而是她自己死的。其實按照她們心宗的看法,那也不算死。她們心宗的宗師練成魂遊物外之後,依照宗門傳統,便會前往昆侖,把肉身寄存在靈台方寸山。脫竅的靈魂則強渡弱水,去探詢人類未知的奧秘。但千百年來,渡過弱水的靈魂個個有去無回,你說這不是死了是什麼?”

阿芝悠然神往,說道:“也許,弱水那邊另有一個世界。她們不是不能回來,而是不想回來了。”

都雄魁罵道:“真是胡說八道!這樣虛無縹緲的事情你也信?這個世界有什麼不好?要去追尋那種連是否存在都是疑問的東西!”

人父

阿芝聽都雄魁說燕其羽難救,心中黯然,突然感到燕其羽的氣息略有起伏,心中一動,正要問都雄魁是不是有什麼變化,卻發現都雄魁的氣息突然消失了。

不錯,血祖仍然站在都雄魁麵前,但阿芝卻半點也感應不到他的存在。“他在收斂氣息?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了?”

都雄魁見她疑惑,說道:“有人感應到了這小妞的氣息,現在正找來哩!”說著看著一麵空蕩蕩的牆壁。阿芝心道:“這牆壁有什麼好看的?難道會有人用穿牆術穿過來不成?”一念未已,那麵牆壁忽然扭曲起來,出現一個空洞,跟著一個美少年從牆壁裏走了出來。

阿芝畢竟曾是水族的執事長老,心裏有準備,因此雖然好奇,卻不吃驚。但那美少年陡見都雄魁卻大吃一驚,身子縮了一縮,就要躲回去,但一眼瞥見床上的燕其羽,卻又僵住了身子。

都雄魁笑道:“小夥子,好大的膽子,連我家也敢闖!”

那美少年自然就是川穹,他鼓起勇氣,說道:“我不知道這是你家。”

都雄魁道:“若是知道呢?”

川穹遲疑了一下,說:“若是知道,也要來的。都雄魁大人,我鬥膽,請你放我姐姐一馬。”

都雄魁冷笑道:“你憑什麼!”

川穹道:“不憑什麼。隻是鬥膽請求。”

都雄魁哼了一聲道:“你連自己也陷在這裏了,還有什麼資格來求我?”

川穹道:“我知道硬要從你手上救人很難,但你要留住我也未必十拿九穩。”

“是嗎?”

川穹道:“我現在還不是你的對手,不過要奮力一拚,逃出這間屋子也是可以的。”

都雄魁冷笑道:“逃出這間屋子,也逃不出夏都!”

川穹沒有反駁,隻是道:“我師父現在就在上麵。”

都雄魁臉色一沉,知道川穹說得不假,卻仍冷冷道:“你這算是威脅我嗎?哼!就算藐姑射親至,也勝不過我。”

川穹道:“但都雄魁大人你也未必能勝過家師,是吧?”眼見都雄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怕他撕破了臉發作,語氣轉為溫和,說道:“都雄魁大人,協助有莘不破出城一事,非我本願。我們姐弟二人無心卷入夏商之間的爭鬥,隻是當時形勢所迫,不得已而已。具體如何,我也不多說了,冒犯之處,還請你見諒。”

都雄魁感應到藐姑射確實就在上空,他也不願在這種情形下再和藐姑射大戰一場,見川穹至少在語氣上服軟,便見好就收,冷冷道:“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川穹道:“我們壞了你的事,但你也傷了我們,這筆賬也很難說清楚,不過我已經下定決心,絕不再幫不破或者江離。你若能高抬貴手,便請放我姐姐一馬,我帶著她馬上回天山去。”他沒有說否則如何如何,但眼睛裏卻透著堅定:否則的話,我們就再打一場吧。

都雄魁哼了一聲,正要說話,突然遠處一個沒有聲響的呼喚隔空傳來,他聆聽著,暗暗皺眉。

阿芝道:“好像有人在叫你。”

都雄魁不悅道:“妺喜這婆娘,又出什麼事情了!”對阿芝道,“看好門戶,我去去就回。”瞥了一眼川穹,冷冷道:“老子現在沒空理你們,若是識相就趕緊滾回天山去!”說完轉身化作一道血影出門去了。

看見他出去,川穹和阿芝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川穹看到阿芝的樣子,奇道:“你不是他的人嗎?怎麼好像也很怕他的樣子。”

阿芝微微一笑,說道:“誰不怕他呢?”指著床上的燕其羽,道,“她是你姐姐?”

“嗯,我要帶她走,你不會攔我吧?”

“不會。不過……你等等。”雙手結印,默念咒語。川穹心道:“這咒語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好像在牽動地下泉水的運作,不過威力不大,沒什麼用處。”沒過多久,他便感應到地下稍有異動,心道,“原來有人躲在地底深處,她這是在給那人發信號。”一念未已,一個男人跳了出來,衝阿芝道:“怎麼樣?他怎麼說?”驀地見到川穹,兩人一起道:“是你!”

阿芝見兩人認識,但心想他們都和燕其羽有密切的關係,心中也不奇怪。

桑穀雋道:“你怎麼在這裏的?”

川穹道:“你又怎麼……算了,說來話長,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先走吧。”走到床邊,推不醒燕其羽,心中擔憂,忙問道:“我姐姐受了什麼傷?”

桑穀雋神色黯然,目視阿芝作詢問之意。他方才躲在地底深處,聽不見上麵的對話。阿芝道:“他剛才這一走,沒那麼快回來的。我把情況說說吧。嗯,桑穀雋,我還不知道這位小哥怎麼稱呼。”

“我叫川穹。看這樣子,你是在幫我姐姐吧?我先謝謝你了。”

“不用。是否幫上忙還很難說呢。”阿芝指著桑穀雋道,“他和你姐姐也不知道在哪裏惹上了什麼大敵,一個傷了,一個暈了,被地下河衝到我小院中的古井裏。我弄醒了他,卻幫不了燕姑娘。”

川穹見燕其羽情況還算穩定,本來也不是很擔心,但聽到這話卻隱隱不安。隻聽阿芝繼續道:“他告訴我說燕姑娘中了什麼‘傷心訣’,一臉的絕望,我雖然不知道傷心訣是什麼,但想來也是一種很厲害的法術吧。隻是看他那個樣子,當時也不好細問。”

“傷心訣?”川穹頭上那根頭發動了動,突然大驚失色道,“傷心訣!那姐姐她……”

阿芝道:“你也知道嗎?唉,我們正手足無措,他——那個我們都怕的人——就回來了。我當時念頭一轉,決定行險,要桑穀雋躲入地下,由我出麵求他,或許能讓他出手相救。”

阿芝說的雖然簡略,但川穹何等聰明,念頭一轉已猜到了前因後果,點頭道:“都雄魁大人若能為你救人,那他對你可真不錯。”

阿芝淡淡一笑,桑穀雋卻已經搶道:“他到底怎麼說?燕姑娘背上那對不斷發膿的翅膀是他已經治好的吧?那傷心訣呢?他有沒有辦法?”

“你別急啊。等我一一說來。”跟著把都雄魁療傷、論傷的事情一一說了。川穹越聽臉色越沉重,桑穀雋聽到燕其羽居然懷孕了便馬上呆在當場,仿佛連魂也丟了。

“姐姐懷孕了……”川穹喃喃道,“是誰的?難道……”他想起了羿令符,還沒出口,便聽桑穀雋黯然道:“是我。”

川穹驚道:“你!怎麼會是你?”

“是在天山時候的事情。”桑穀雋道,“那時候你好像還沒覺醒。我們……唉……”

川穹心道:“這件事姐姐沒跟我提過,想來是因為不好開口。可是看姐姐拚命的樣子,她分明喜歡的是羿令符啊。”問桑穀雋道,“今天我和姐姐分手之後,她便回夏都來找……找你們。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今天?”桑穀雋道,“你今天和你姐姐見過?那怎麼不拉住她,還放她一個人回來?”

川穹聽他有責怪的意思,但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知道他是關心所至,也不怪他,平下心來,三言兩語把城外的事情說了,隻是把燕其羽回來的目的轉成“來找失陷在夏都的朋友”。若是平時,桑穀雋一定聽得津津有味,非要對那些細節刨根問底不可,但此刻卻沒心情,等川穹說完,便把燕其羽如何中“傷心訣”的情形說了。他自己不明白燕其羽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川穹卻馬上意識到了,心道:“羿令符太過分了!姐姐,還有眼前這個男人卻都很可憐。卻不知道他們在天山上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姐姐懷上了他的孩子!”

見兩人都不說話,阿芝打破沉默,說道:“好了,該說的都說清楚了,你們也該走了。這裏畢竟不是久留之地。雖然燕姑娘的情況很不樂觀,不過總算還有希望。”

川穹把燕其羽抱了起來道:“我先把姐姐送回天山安置好,再想辦法找到心宗的傳人。”

桑穀雋道:“天山?你要送你姐姐去天山?不行!”

“不行?”

“對!天山何其荒涼,燕姑娘懷著身孕,怎麼可以去那種地方。我要帶她回家。”

“回家?我姐姐為什麼要跟你回家?”

桑穀雋愣了一下,道:“為什麼不跟我回家,再怎麼說我也是孩子的父親。”

川穹冷笑道:“孩子的父親!你們害得我姐姐還不夠嗎?”

阿芝見兩人起了爭執,正要勸阻,空中突然傳來一個空曠的聲音:“川穹,上來!”

桑穀雋怔了一下,川穹道:“我師父叫我,我去去就來,你別亂動!”他以玄空挪移術來到了高空,進入藐姑射營造的無形空間。

“師父。”

藐姑射沒有看他,望著白月,淡淡道:“都雄魁都離開了,你還在裏麵折騰什麼?”

川穹道:“我姐姐她……”

藐姑射沒等他說下去,截口道:“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想知道。都雄魁不在,這裏沒人攔得住你。現在我要去九鼎宮看看,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著辦吧。”

“九鼎宮?師父你去九鼎宮幹什麼?”

藐姑射不答,轉身就要離開,川穹忙道:“師父!等等!”

“還有什麼事情?”

川穹遲疑著,問道:“師父,上次你要殺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藐姑射不答。

川穹又道:“下次呢?下次見麵,你會不會還要殺我?”

藐姑射隨手抓住了一飄夜風,歎息一聲,消失了。

一統

川穹回到房中,卻隻見到阿芝一人。他一轉念便明白過來,問阿芝道:“他帶我姐姐走了?”

“嗯。”

川穹怒道:“夏都禁製重重,四門緊閉,他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怎麼出去?”

阿芝道:“不用擔心,有一條水道可以出去的。入口就在小院的那個古井。”

川穹一聽,忙要追去,卻又停了停,問阿芝道:“你呢?你怎麼辦?”

“我怎麼辦?”阿芝微微一笑,說,“又有什麼怎麼辦?我已經開始習慣這裏的生活了,就在這裏繼續待下去唄。”

“都雄魁大人來了問起,你打算怎麼應付?”

“就說燕姑娘被你帶走了。其實,這是他默許了的。”

川穹沉吟了一會,說道:“你幫過我姐姐,我不能不提醒你:夏都不久後有可能會有大亂,如果你願意,我可以……”

“那是我的事。”阿芝截口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你們眼中,我也許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女子。但在我看來,你們的處境也未必比我如意多少。”

川穹當場愣住了,收起了對眼前這女人的輕視之心,想說什麼,卻始終無言,好久,才說了一句:“保重!”便追桑穀雋而去。

阿芝躺了下來。屋子裏,又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突然間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水族、有窮商隊、桑穀雋、都雄魁、馬蹄……這些人和事,在她一生裏都隻是過客,但她的一生,對這個世界又何嚐不是?傍晚的時候,她拒絕了馬蹄;剛才又拒絕了桑穀雋和川穹——這三個男人都想給她某種承諾,給她某種庇護,可她沒讓他們開口。

“現在……我不需要了。”這個水族的女人有些倔強地想。她還是那樣的溫婉,就像那眼古井的水一般;但她又被洗落得這般驕傲,就像那眼古井的欄石一樣——都雄魁已經變得有些依賴她,高貴如桑穀雋,狡猾如馬蹄,驕傲如川穹,這些男人都受過她的恩惠,而她並無求於他們。

除了這個小院,阿芝已經一無所有。可她自己知道,心中深藏著的那一點驕傲,足以支持她活下去。

都雄魁並不知道阿芝的這些事情,他也沒興趣知道。那個女人對他來說既不重要也不必要,隻是最近有些喜歡她罷了。相對的,這座都城裏對他來講最重要的女人,是碰都碰不得的妺喜。她是他平衡玄界與人界、威權與政權的一個支點。從妺喜進宮以來,兩人就在沒有任何協議的情況下很默契地配合著,各取所需地攫取著權力,影響著、甚至曾支配過天下九州。

不過現在都雄魁已經開始有些煩她了,因此一進九鼎宮,便沒好氣地問她道:“又有什麼急事,叫得這麼急?”

妺喜哼了一聲,道:“大王發脾氣了。”

都雄魁一怔,看了看祭台上的江離,他正抱著雙腿,下巴支在兩個膝蓋之間,仿佛一個少年在考慮一個青春期的問題,對妺喜和都雄魁的對話沒有一點反應。祭台下列站著東君、雲中君、河伯和山鬼,也都默默無語。

都雄魁道:“怎麼會這樣?你就沒轉圜幾句?”

“沒用,這次什麼法子都沒用。他是真的發脾氣了。我從來沒見他這樣過。”

看妺喜顯得有些煩躁的樣子,都雄魁心中暗歎,知道妺喜因為那個男人卷入世俗太深了,已經失去了心宗所具備的超然。“如果獨蘇兒隻有這個徒弟的話……”他想起了妺喜的師妹,那個竟能用靈幻騙過她的女孩,“如果獨蘇兒是把心維交給了她的話……嘿,算了,想它作什麼?”

妺喜道:“大王很急,把宮裏的東西都砸爛了。都雄魁大人,你是大夏國師,在這件事情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得好好想個辦法替大王分憂啊。”

“替大王分憂?”都雄魁冷笑道,“有江離大人在那裏呢!他的主意向來是最多的,我們請他來出主意!”

“他?”妺喜冷笑道,“乳臭未幹的一個小子,能有什麼主意?”

河伯東郭馮夷聽得臉色大變,他不是不知道都雄魁和妺喜心裏其實都看不起江離,可以前這種輕蔑都隻是放在心裏,哪像今天,妺喜竟然直接說了出來。

江離抱膝而坐,仿佛沒有聽到這句話。

妺喜斜了他一眼,冷冷道:“這次的事情,不都是在這小子的計算下進行嗎?結果還不是搞得一團糟。都雄魁大人,大夏的事情到底還得倚仗你!”

都雄魁聽到這句話心中微感得意。對於當前的局勢他早有主意,盡管今年來世事變化如風起雲湧,但他的想法一直也沒有改變過。在他心裏,其實已經承認大夏複興已不可為。他可從沒想過要負起中興這種在他看來極為可笑的擔子,在他心裏最理想的結局,是利用大夏的垂死一擊重創商人,讓天下大亂,變成一個沒有共主的局麵,那對他都雄魁來講才是最有利的。

他睨了一眼妺喜,知道這個女人心裏已經被那個男人塞滿了。她也不是想振興大夏,更沒有那樣的眼光和魄力。“她隻是想她的男人開心罷了。”

至於江離……都雄魁抬頭望了一眼,這個仰望的姿勢令他十分不悅,藝成之後,從來都隻有別人仰望他,什麼時候仰望過別人了?而更令他發火的是,江離也正看著他和妺喜,這臭小子的眼睛裏,竟然透著一種悲憫。

“幹什麼!他以為他是祝宗人麼!就是祝宗人也沒資格這麼俯視我!”心頭大怒,指著江離喝道,“你給我下來!”

“哦?”江離淡淡道,“都雄魁大人,我坐上這個位置,好像是你推上來的。我師父逝世了,是你以國師和血門前輩宗主的身份承認我太一宗宗主地位的啊!現在怎麼又讓我下來?”

都雄魁冷笑道:“在別人麵前,你高高在上可以。但娘娘在此,我在此,你怎麼還敢坐在上麵讓我們仰視你!”

江離淡淡道:“太一宗是大夏道統所在。娘娘在後宮地位再尊,壓不到九鼎宮頭上。至於都雄魁大人你,在長生殿我敬你是國師,在九鼎宮你則應該敬我是太一嫡傳——我在九鼎宮高坐祭台,並沒有不合禮數的地方。別說都雄魁大人,就是大王來了,也沒權力要我走下去。”

都雄魁聽得眉毛倒豎,妺喜火上添油,笑道:“我早說這個小夥子不聽話,誰讓你一意孤行的了?現在倒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都雄魁怒極反笑道:“他不聽話!哈哈,我能捧他上去,就能把他踢下來!他是什麼東西,真以為自己是四宗領袖了嗎?”

東郭馮夷忍不住出列道:“都雄魁大人!我九鼎宮上代宗主為補天大業力竭而崩,來不及交接九鼎宮事務。您主持儀禮推江離宗主登台,九鼎宮上下感激不盡,但說到底,這是一個儀式,並不是您真有廢立太一宗宗主的權力。太一宗是四宗之首,說江離宗主是四宗領袖,那也沒什麼不對!”

都雄魁眼中殺機陡起,眉毛倒豎,喝道:“你是什麼東西,這裏輪得到你來說話!”

東郭馮夷剛才那一番話隻是一時激憤,被都雄魁眼神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心中有千般抗拒的言語,但在他積威之下竟不敢再發一言。

山鬼卻走上一步,語氣平靜地說道:“我覺得河伯剛才的話並沒有錯。”

都雄魁一怔,看了妺喜一眼,妺喜也大感奇怪,不知對師門一直忠心耿耿的山鬼為什麼突然倒到江離那邊去了。

都雄魁心道:“這兩個老奴是想造反了!”他覺得如果親自和他們吵鬧大失身份,目視東君要他出頭。誰知道一向聽話的東君這次竟然猶豫起來,都雄魁大怒,雖然還沒說話,但眼光中的威脅意味已經不言自明。

東君心中害怕,指著東郭馮夷就要破口大罵,突然斜眼看了江離一眼,隻見他的瞳孔仿佛籠罩著一團霧,似乎完全不把這祭台下的爭吵放在心上。東君心頭劇震:“這眼神,隻有當年的祝宗人大人才有這樣空靈的眼神!”他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句平常絕不敢說的話竟然脫口而出:“我覺得山鬼說得對,河伯剛才的話沒錯!”說完之後反而一陣輕鬆,再麵對都雄魁的眼光,竟然不再害怕,仿佛身後有什麼東西支撐他挺直了背脊。

這次不但都雄魁和妺喜,連山鬼、河伯,甚至祭台上的江離都感到吃驚。

雲中君看著東君,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但他隻猶豫了那麼一下,便跨上一步,站在東君身邊。

突然間,都雄魁的怒氣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江離強烈的戒心。他突然想起天山上獨蘇兒在切割江離靈魂之前對他說過的話來:“太一宗要是沒有感情拖他們的後腳可是很可怕的!要讓他統一了鎮都四門,說不定到時連你也製他不住。你可想清楚了?”

當時都雄魁回答說:“一個魂也不整個兒的小夥子,我會怕他!”然而現在連他自己也懷疑起當初那個決定來。麵對著能夠在百裏外遙控子虛幻境的江離,就算是身為四大宗師之一的都雄魁也沒有把握。更何況江離的腳下還有方才歸心的鎮都四門,而他的背後,則是那威震九州的龍紋九鼎。

議戰

在都雄魁由發怒到平靜這段時間裏,妺喜一直靜靜地看著。從氣勢上她仿佛置身事外,任由這一老一小兩個男人對抗去。

然而都雄魁和江離的對抗並沒有繼續升溫,很快兩個人便似乎有默契似地冷靜下來,都雄魁冷冷地對妺喜道:“娘娘,你可有什麼辦法為大王分憂嗎?”一下子把話題轉到夏商對抗上去了。

聽了這句話,妺喜皺了皺眉頭,山鬼的眼角卻笑了。都雄魁的這一退讓那是自認實力無法壓製擁有四門九鼎之助的江離。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無論是東君還是雲中君都將被綁在江離的車駕上,既為江離護航,也以江離為靠山,再也難以脫離了。

妺喜沒有回答都雄魁的話,轉而問江離道:“江離宗主,這裏是九鼎宮,你是地主,可有什麼主意沒有?”

江離淡淡道:“我資曆淺,年紀輕,就算有什麼主意,也輪不到我來決定。”

妺喜道:“先說說看嗎,你資曆淺決斷不了大事,自然有資曆深的都雄魁大人來拍板決定。”

江離道:“既然如此,何不先聽聽都雄魁大人的主張?”

都雄魁冷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江離道:“都雄魁大人,現在大夏的兵力,還能擋住成湯的精銳?大夏的威望,還能調動幾方諸侯?大夏的錢糧,還能支撐多久的戰爭?”

都雄魁哼了一聲道:“這些,讓六卿去考慮!大不了我們一起上戰場便是了。”

江離道:“若都雄魁大人上前線,那伊摯師伯多半也會上戰場。我們為了擒拿有莘不破,已經把甸服東部百裏之地變成廢墟。夏商決戰關係重大,隻怕到最後諸位宗師和前輩高手都會被卷進來。這一戰打下來,規模隻怕空前浩大,逼得哪位宗師一怒之下啟動終極滅世,那豈非同歸於盡的局麵?再說,就算幾位宗師都克製得很好,可到最後也定是屍山血海的局麵!我們身處高位,於心何忍!”

都雄魁道:“若有人想啟動終極滅世,那是誰也沒辦法。至於那些蟻民,死多死少又有什麼所謂?他們會生得緊,今天死掉一千,明天能多生一萬出來。這一點你倒不用擔心。”

江離聽了這兩句話隻覺氣血上湧,身子一震,幾乎要從祭台上跌下來,轉頭看妺喜時,隻見她臉上淡淡地也不以為意,憤然道:“好!好!”

妺喜道:“好什麼?”

江離怒道:“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