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離定計戰商國(3 / 3)

那將領道:“哦,是這樣。那好,我給您通報一下,請您稍等。”

那將領進去通報的時候,有一個衛兵領了他在一個小房間裏稍待,並奉上一杯水。衛兵出去之後,房間裏空蕩蕩的。桑穀雋感到一陣惘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如果由巴國行文告知,商國大概會用很高的規格來接待他吧。但他卻不想變成這個樣子。這次東來,他希望隻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請有莘不破幫一個忙。然而他現在卻有點懷疑起這個決定來。

過了好久,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響起,裝束齊整的有莘不破跑了進來,見到他一把抱住,大聲叫道:“桑穀雋!真的是你!”右拳捶他的右肩捶得砰砰響。有莘不破的樣子沒有很大的變化,不過他的腳步聲卻明顯比上次見麵穩重得太多了。

“還好。”桑穀雋笑了笑,但卻笑得不久。

有莘不破扯住了他往外走,說道:“來,我帶你去見我爺爺。”

“不破。”

“嗯?怎麼了?”

“沒,沒什麼。”桑穀雋一時想不到比較適合的開口方式。他很擔心燕其羽,不過離開孟塗之前,燕其羽的情況還算穩定,似乎還不到危急的關頭。都雄魁曾經說過,燕其羽會懷孕三五年,在生產之前不會有危險。血祖是當代宗師,代表生命奧秘掌握者的巔峰,他的斷語不是孟塗的良醫所能動搖的。就連桑穀雋自己也深信不疑。“先去拜見不破的祖父吧,畢竟這是應有之義。”

於是桑穀雋在有莘不破的引見下拜見了成湯和伊摯,兩人對他都很看重。雖然正值夏商對決的關鍵時刻,但兩個老人言語間並沒有涉及國事的內容,有莘不破的爺爺隻是問了桑穀雋家裏的一些情況,伊摯則跟他談論了一些召喚秘法。

晚間主人設宴,到場的都是東方的青年才俊。幾個大嘴巴的人誇耀了一番桑穀雋的威名,幾個自視甚高的人旁敲側擊地考較了一下桑穀雋的學問,又有幾個人在關鍵時刻出來打圓場,整個宴會笑聲起伏,熱鬧非凡。有莘不破一直笑得很明顯,桑穀雋也一直保持笑容。這一晚直喝到夜深人靜才散。

偏殿上隻剩下有莘不破、桑穀雋和幾個服侍的宮女了,有莘不破舉酒大笑道:“我今天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幾個月了,從沒像今天這樣高興過。”

桑穀雋回應地笑了笑。他知道從一見到自己,有莘不破就很努力地表現得很快樂,他也很努力。但當宴會一散,眼前再沒有不相幹的人,耳邊再沒有不相幹的話,偏殿竟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這種沉默很惱人,兩個人都很努力想著要說什麼話來打破這沉默,可越想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桑穀雋抬頭望向天井外的明月,突然想起了羿令符。“如果羿令符在這裏……”他本來以為來亳都之後會有機會找到一些和羿令符有關的消息的,因為據傳夏都那邊並沒有拿住這個鷹眼男人——無論是活人還是屍體。可是來到亳都之後,桑穀雋才發現商人對箭神傳人的行蹤和他一樣沒有頭緒。剛才那麼多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說了那麼多的軼事,偏偏沒有一句涉及那個在年輕一輩中最傳奇的男人。

“他們不提羿令符,大概是在不破跟前有什麼顧忌吧。”想到顧忌這個詞,桑穀雋胸中大為鬱悶,因為他發現自己何嚐不是如此?“什麼時候,我和不破在彼此麵前說話還要想一想的?”他向有莘不破望去,見他正不斷地舉杯喝酒。這個時候,酒成了一種道具,用來掩飾尷尬的道具。

“為什麼會這樣呢?”桑穀雋知道,有莘不破的本心並不想要和他生分。剛才兩人一見麵,有莘不破衝上來擁抱他的動作依然和以前一樣,可就是太一樣了,反而讓人感到那是有莘不破進來之前在腦海裏演習過的。之後他帶桑穀雋去見成湯和伊摯,再大設宴席,請來一大群年輕人,把行程安排得很緊,把場麵搞得很熱鬧,而他自己也一直表現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然而這一切都掩蓋不了一個事實:他們倆已經生分了。

桑穀雋突然想起了在巫女峰下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們都是那麼年輕,那麼衝動。他們是敵對的,可又惺惺相惜。打架打得酣暢淋漓,對罵也是不遺餘力,現在離那時還不到兩年,可感覺當時的事情是那麼遙遠。

桑穀雋又想起了他們離開蜀國,乘竹筏逆江西行的那段旅途。那段路途裏他和有莘不破天天打架,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有羋壓在旁邊攪和,有羿令符在旁邊觀戰。江離和雒靈似乎完全沒興趣理他們,可感覺上他們倆也和其他人完全融為一體,不管是打架的、幫手的、勸架的還是待在旁邊不理會的,個個都是一幅圖畫裏切不開的一部分。那段時光裏,他們就像還沒有成熟的葡萄一樣,有點青澀,卻沒有半分憂慮。

可是,那段時光已經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

羋壓不在身邊,羿令符失蹤了,江離的動向變得撲朔迷離,而雒靈……想到了雒靈,桑穀雋記起了來亳都的正事,於是打破了沉默,遲疑道:“不破,雒靈……怎麼沒見到她,是不是不方便?”

“哦,她!哎呀,你看看我,都糊塗成什麼了!我這就去叫她出來。”有莘不破丟了酒瓶,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就要去叫雒靈。

桑穀雋道:“這種事,你也不用自己去吧。”

有莘不破停住了步伐,隨即轉頭笑道:“你看我,糊塗!”叫來一個侍女,“請娘娘出來相見。”

那侍女領命進去之後,桑穀雋道:“聽說你生了個兒子,恭喜了。雒靈的身子怎麼樣了?”

有莘不破道:“沒什麼,順利得很,剛坐完月子。每天我在外殿忙完,晚上就陪她到花園散步。她很疼孩子,隻是沒什麼奶水,有些沉鬱——不過大體上還是過得挺開心。我想她大概是後悔當初進了心宗,要是她是血門中人,那奶水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哈哈……”

桑穀雋知道有莘不破在說笑,也陪著笑了兩聲。他怕又恢複到原來那種沉默,忙又添了一個話題:“她的閉口界過了沒有?常常說話嗎?”

有莘不破搖頭道:“沒有,她還是一句話也不說。真不知道那該死的閉口界什麼時候才過……”

突然,殿內傳來侍女慌張的驚呼:“不好了!娘娘不見了!”

有莘不破微微一驚,隨即勉強笑道:“下人大驚小怪,雒靈大概是到花園散步去了。我去看看。”

有莘不破離去以後,雖然有幾個侍女在旁殷勤地服侍待命,但桑穀雋還是覺得偏殿中好像沒人。

過了好久,有莘不破才跑了回來,這時他臉上連最後一絲從容都已經不見了。

桑穀雋問道:“怎麼了?還沒找到?”

“嗯。”有莘不破道,“她留了字,說要去辦點事情,辦完就回來。這……她怎麼……”

“辦點事情……”對於這個變動,桑穀雋很奇怪自己竟然不感到吃驚。在來到這裏之前,他曾經設想過種種結果,可無論雒靈答應救助燕其羽或拒絕,還是說對事情無能為力,桑穀雋都覺得不像是雒靈的風格。可是現在,雒靈卻不見了。

“永遠都出人意料,這才是她的風格吧。”桑穀雋心裏歎息了一聲。本來他應該很著急的,但很奇怪,他竟然沒說出此行的目的,反而安慰起急得頓腳的有莘不破道:“你也別太擔心。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平安無事,對吧?”

“可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怕。不行,我這就去找師父。等找到了她,我們再喝酒。”

“不了。”桑穀雋道,“我……還有點事情。”

“這怎麼行。你萬裏而來,我……”

“好了,我們一場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氣這些。”桑穀雋道,“其實這次我來……也沒什麼事情。嗯,臨別前說句或許和公事有關的吧。昆侖的玄戰,我爹爹應該是不會直接參與的,不過我會去。如果祖神庇佑的話,希望我的大仇就在那裏了結!”

桑穀雋終於還是走了。在目送他離去的那一瞬間,有莘不破突然感到胃部緊抽,痛苦得幾乎想要嘔吐。羿令符行蹤未明,連師父都說他或許尚在人間,但有莘不破內心深處卻清楚,無論羿令符是活著還是死了,這個朋友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而今天,當桑穀雋轉身離去的那一霎,有莘不破再次泛起這種感覺。

有莘不破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完全無能為力。他可以一刀劈開一座大山,卻無法讓自己和好朋友的關係恢複到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

妺喜之約

“娘娘,孩子飽了。”

雒靈把兒子抱回來,小東西正朝她笑。哄了一會兒,孩子就睡著了。於是雒靈也在孩子身邊躺下,閉目養神。

回到亳都之後,日子過得很平靜,值得一說的事情幾乎一件也沒有。東西雙方的戰事本來很緊張,但因為夏人提出上昆侖玄戰,地麵上的戰爭反而停了下來。

今天她聽說桑穀雋來了,然而也沒有什麼表示。有窮商隊幾個成年首領之間的關係一直很微妙,這種微妙一直維持到水族事件爆發之前。在水族事件之後,當真相逐步披露,當每個人逐步成熟,那種超然於利益、恩仇、門派、理念的微妙情感便開始被命運撕裂得四分五裂。

“那個男人,大概不會想要見我吧。”雒靈並不知道燕其羽的事情,對於桑穀雋的來訪,不破自然顯得很興奮,她卻認為和自己關係不大,於是便裝作不知道,不多久,竟真的睡著了。

睡夢中的雒靈,破天荒做了一個夢。

夢是心靈的另一種展現,心宗的高手,修為到了雒靈這樣的境界,是不會輕易做夢的。如果做夢隻有兩個可能:第一種可能是她的修為到達某種臨界點,這可未必是好事,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第二種可能則是有外人作祟。

盡管是在夢中,雒靈仍能保持冷靜。沉吟片刻之後,她就知道是有高手托夢給她。能穿越亳都王宮禁製引發她夢境的,如今隻有一個人了。

“師姐,是你嗎?”

“妹妹,你可真厲害啊,這麼快就猜到了。”聲音很縹緲,雒靈知道這是受到王宮禁製影響的緣故。她知道妺喜無事不登三寶殿,多半有要緊事說,便默運玄功,把妺喜的夢中幻象接引過來。

“妹妹,聽說你剛剛生下一個孩子,辛苦了。”天蠶絲袍下,妺喜依然那麼年輕迷人。

“嗯。”聽妺喜提起兒子,雒靈臉上泛起一陣微笑。

“妹妹,我想看看小侄兒,成嗎?”

雒靈道:“還是不要吧,他還太小,現在就讓他入夢會傷害他的。”

妺喜笑道:“好妹妹,你可真疼他啊!”

雒靈微微一笑,手指虛劃,勾勒出兒子的幻象來:“姐姐你瞧。”

妺喜讚道:“啊,真可愛。早知道,我也生一個。”

雒靈道:“姐姐你為什麼不替姐夫生下一個呢?做女人,終究得生過孩子才會覺得沒有遺憾。”

妺喜訝然道:“妹妹你說什麼?”

雒靈重複道:“我說做女人,終究得生過孩子才覺得沒有遺憾。”

妺喜失笑道:“妹妹,你這句話可真讓我不敢認你。要不是我發現自己沒法完全掌控這個夢境,從而知道你已經得到這個夢境的主控權,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我那個雒靈師妹了。”

“哦?我變了好多嗎?”雒靈問了之後,又自己回答道,“嗯,大概是吧。”

她回想起出穀之後的一切,幽幽道:“在穀中,我隻知道修行,卻不知道為什麼要修行,整個人生來得沒有緣故,也完全看不到歸宿。直到我遇到他……”

“遇到妹夫?”

“嗯。我遇到他的時候感覺很奇怪。一開始隻是好奇,覺得這個男人的心聲和別人的心聲不大一樣。後來我看見江離和他鬧矛盾,甚至想對他不利,那一瞬間我竟然心向著他——甚至想冒險幫他。這讓我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師姐,你當初遇到姐夫也是這樣子嗎?”

“不是。不過內心的經曆也有雷同之處。”

雒靈道:“我看不透他,更看不透自己對他的心。因此有一段時間裏我想,幹脆就把他作為我煉心的工具吧。於是我便任由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再回頭,卻發現這個男人已經變得那麼重要,重要得讓我顛倒了當初的目的,寧可陷身走火入魔的危機之中也要探究他對我的心意。師姐,你說這是不是我的心魔?”

妺喜歎道:“我不知道。如果這是心魔,那我也有。而且說不定比你還嚴重。這個問題,你有沒有問過師父?”

雒靈搖頭道:“沒有。師父或許會有答案吧,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開不了口。”

妺喜道:“那今天為什麼又開得了口了?”

雒靈手抵右腮,眼神凝聚處顯現出她孩子的幻象。

妺喜道:“因為這個孩子?”

“大概是吧。”雒靈道,“這小東西出生之前,我一直不怎麼把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能否生下來我也不關心。可他一出世,一聽到那聲啼哭,我的心就全都改變了。在他出生之前,為了試探他父親我會毫不猶豫地拿掉他。可是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和他父親誰對我更重要一些了。”

妺喜道:“那師門的理念呢?宗門的歸宿,你已經完全拋棄了嗎?”

“我不知道。”雒靈惘然道,“姐姐,我是不是已經陷入魔障之中了?可我自己卻沒什麼不快的感覺。這段時間我感到很平靜,隻是掛心著這小東西的一舉一動……”

妺喜凝神看著雒靈,過了好久才歎道:“妹妹,你現在的樣子很幸福。不過也實在不像本門的高手了。”

雒靈道:“本門的高手,應該是怎麼樣的?”

“這……唉,我也說不清楚。”

雒靈道:“也許並沒有什麼條條框框規定本門傳人應該如何吧。最近我想,也許我們的先輩們都把事情搞錯了,也許我們的心並沒有那麼玄妙,也不需要那麼玄妙。隻是把該體驗的都體驗到了,又能維持住一種……一種我也不知該如何形容的狀態,便足夠了。”

妺喜道:“那靈魂的獨立、弱水的橫渡,也能靠你這種想法來完成嗎?”

雒靈道:“現實若是完滿,何必追求弱水彼岸的未知?能夠感到這一刻的滿足,何必以靈魂的獨立來追求無礙的永生?更何況,以這種平和的心境,或許更能體驗到與造化同一、無待於外物的妙境呢。”

妺喜沉默良久,說道:“妹妹,或許該由你來掌管本門才對。你比姐姐強多了。”

雒靈道:“這隻是我的胡思亂想,說不定早已誤入歧途,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妺喜歎道:“不,我是說真的。我確實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應對現在的形勢。眼見玄門大戰一觸即發,我心宗能否度過這一劫都難說。”

雒靈道:“這是他們男人的事情,我們不要理會便是。隻要我們不上昆侖,玄門會戰,與我心宗何關?”

妺喜道:“置身事外,談何容易!”

雒靈道:“是姐夫逼姐姐幫忙嗎?”

“不是。”妺喜道,“不是他逼我,而是我想幫他分憂。”

雒靈沉吟道:“姐夫和不破勢不兩立,姐姐,這件事我可沒法幫你的忙。我隻能答應你,隻要你不親自動手傷害不破,我絕不出手幹涉這事。姐姐,你最好也別陷入得太深。”

妺喜道:“妹妹,我怎麼會要你站在妹夫的對立麵來幫我?妹夫和你姐夫的事情,自由他們自己去解決。本門現今最大的危機,並不是他們的對立,而是另有強敵。”

雒靈道:“另有強敵?除了鼎革大變,還有什麼能動搖本門的根基?”

妺喜一字字道:“桑——穀——雋!”

“他?”雒靈搖頭道,“桑穀雋近來功力大進,可憑他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就想動搖本門千百年的道統?不大可能。”

妺喜歎道:“妹妹,桑穀雋固然根基淺薄,可他背後卻是那個害師父傷了一輩子心的有莘羖!而有莘羖和師父之間的孽緣,則牽涉到本門千年相傳的那個大詛咒!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地方。”

雒靈聽到詛咒兩字默然不語,妺喜又道:“我已經和桑穀雋交過一次手了,情況很不理想。我傷了他一個朋友,可小水之鑒也被他設計毀掉了。現在如果再麵對他,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雒靈道:“可惜當初師父傳我們小水之鑒的時候,讓我們在小水之鑒上分別烙上了心印,否則我倒可把另外一麵小水之鑒轉交給師姐。”

當初獨蘇兒讓兩個徒兒分別在小水之鑒上烙上心印,令兩麵小水之鑒各有歸屬,旁人無法使用,那是為了避免兩個傳人為爭奪寶物而同室操戈,但如今在雒靈願意移交寶物的情況下,這反而成了障礙。

妺喜歎道:“妹妹,姐姐這些年在夏都錦衣美食,功力進境不大。當時在邰城見你輕易施展離魂術,我就知道自己的功力已經遠不如你。夏都一戰我已經信心全失,現在你就算能把小水之鑒借給我,我也沒把握能勝過桑穀雋。但無論如何,我也要上昆侖去。不是為了幫你姐夫打贏玄戰,而是為了守住我師門眾位師尊先輩的遺體。”

雒靈動容道:“師尊先輩的遺體?”

妺喜道:“本門高手在練成魂遊物外之後,便會前往昆侖,靈魂脫竅而出,強渡弱水。遺骸則寄存在昆侖是非之界的方寸山中。不過,除非昆侖之門大開,否則能來往昆侖的隻有洞天派的高手傳人。所以師父才會拜托藐姑射帶她前往昆侖。”

雒靈道:“這我知道。可師姐你剛才說守住師尊和曆代前輩的遺體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去守住?”

妺喜道:“桑穀雋對我恨之入骨,我若躲在大夏深宮之中他無可奈何。但現在他卻有一個絕好的機會,那就是上昆侖,進入是非之界。一旦他上了方寸山,那我就非出現不可。有莘羖那男人深知本門秘事,他既然能幫桑穀雋造出一個虎魄,自然也能把這些秘密告訴他!”

雒靈道:“姐姐的意思是桑穀雋會以師尊的遺體為要挾?”

妺喜道:“不管他會不會這麼做,我都一定要上昆侖守護方寸山。哪怕桑穀雋會毀掉師尊遺體的機會隻有萬分之一我也不能冒險。師尊她們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孤傲高潔,她們棄世之後,我這個掌門再沒出息,也絕不能讓臭男人糟蹋她們的遺體!”

雒靈聽了妺喜的話,來回踱步,徘徊良久,才說道:“姐姐,方寸山我沒去過,不過那裏既然是本門根基所在,應該對我們很有利才對。”

妺喜道:“想來如此,不過我也沒去過。而且有莘羖那男人是知道昆侖的,他留給桑穀雋的虎魄之中是否另外藏有對付本門的秘密也未可知。所以我實在沒什麼把握。”

雒靈道:“那師姐你的意思是……”

妺喜道:“妹妹,你這次能否幫幫姐姐的忙?雖然這次是為了維護師門重地,但姐姐也不願意搬出掌門的架子來壓你。隻是這次事關重大,你的本事又遠勝姐姐,不得已,姐姐隻能求你了。”

雒靈忙道:“姐姐快別這樣說。”

妺喜道:“若這次來尋仇的人是妹夫,那姐姐我也不好開口了。可桑穀雋畢竟和妹妹沒什麼關係,他桑家也表明不會直接介入夏商爭端,你幫姐姐對付他,無關大局。”

雒靈道:“桑穀雋畢竟是不破的好朋友。我知道,不破心裏很重視他的。這次他前來報仇,隻怕非決生死不肯罷休。若我死在他手上那就萬事休提,若桑穀雋死在我手上,隻怕我和不破再難相處。”

妺喜一聽也為難道:“這可如何是好?我也知妹妹為難,可是……”著急了好久,突然道,“妹妹,我有個主意,或者能讓你出手對付桑穀雋而妹夫也不會怪你。”

“哦?”雒靈問道,“姐姐有何妙策?”

妺喜道:“我們姐妹倆宗派相近,師從一脈,靈體相似。若在自願的情況下,彼此的身體對對方的靈魂都不會有什麼抵觸……”

雒靈道:“姐姐的意思是說……交換身體嗎?”

妺喜道:“不錯。本門之要義在於以心術製人,妹妹你換上姐姐的身體,對實力的影響不大。那樣子就算你殺了桑穀雋,妹夫也隻會把罪名怪到我頭上。”

雒靈躊躇道:“這樣……真的妥當嗎?”

妺喜道:“這已經是姐姐這笨腦袋能想出來的最好的辦法了。妹妹你可有其他更好的、能夠兩全其美的主意?還是說你壓根兒不想管這件事情?”

“姐姐,你快別這麼說,我……”答應兩字,雒靈始終不肯輕易啟齒,“姐姐,你讓我靜一靜,再想想。”

這個夢境早已在雒靈的主控之下,此時她雖不說話,但隨著思緒的起伏,夢境一會呈現出千重大山,一會幻化出萬丈巨浪,時而春花飄香,時而夏日迫人,時而秋風掃葉,時而冬雪漫天——片刻間轉化了幾十次景象,妺喜也知道這個師妹心中的念頭已經轉了幾十轉了。

終於,明空一朗,雒靈頓足抬頭,說道:“姐姐,這件事情,妹妹實在不能輕易答應。雖然桑穀雋的目的是報仇,但他的舉動明顯是對不破有利的。如果我去阻止他,雖然說是為了師門,可仍然是間接與商人作對。姐姐,師父說過,我們能在這次鼎革中置身事外最好。如若不能,則公歸公,私歸私,各助其心上人便是。我可以為了師門不幫不破的忙,但我無論如何不能拖他的後腿。”

妺喜臉上一片平靜,心中卻不免有些失望,正要說話,卻聽雒靈話鋒一轉,說道:“所以,姐姐要讓我出手對付桑穀雋,除非姐姐也作出相應的犧牲,讓我對不破和他的家國都有所交代。”

妺喜一怔,道:“交換的條件?”

雒靈道:“本來,妹妹我不該跟姐姐講條件,但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因為不這樣做,對我的丈夫和兒子來說就太不公平了。”

妺喜沉默了,眼前這個師妹,本來是不會與自己談條件的,沒想到出嫁生子之後,為了丈夫與兒子卻徹底改變了。過了好一會,她才道:“你要什麼條件?”

雒靈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妺喜提醒著道:“妹妹?”

雒靈道:“姐姐,伊摯大人和太一宗宗主祝宗人補天的事情,你知道吧?”

妺喜道:“知道一些。”

雒靈道:“那他們的約定姐姐可知道?”

妺喜奇道:“約定?什麼約定?”

雒靈道:“那個約定,我們回來之後伊摯大人和不破講過,他們不視我為外人,也不避我。原來這次補天既是兩位前輩的一個心願,也是他們的一次賭賽。”

妺喜心中一震,知道這兩大宗師這次賭賽幾乎都賠上了性命,那個賭約多半非同小可!表麵上則仍保持平靜,問道:“請妹妹為姐姐敘說。”

雒靈道:“當初賭賽的因由,據說與江離有關,這非我們關心的重點,不去理它。後來伊摯大人和祝宗人大人各下賭注,以能先一步補天成功者為勝。”

妺喜道:“賭注是什麼?”

雒靈道:“伊摯大人要祝宗人大人下的賭注是,一旦天下形勢傾向於東方,他需助伊摯大人奪取天下。祝宗人大人要伊摯大人下的賭注是,若商人得天下,則需繼續奉太一宗為正道,貶斥群邪。”

妺喜動容道:“伊摯隻是商國之尹,他有資格下這賭注嗎?”

雒靈道:“且不說伊摯大人在商國的影響,其實不破的祖父本身亦甚崇敬太一宗,隻是伊摯大人心中另有一全新的理念,影響所及,不破的祖父才對四宗均抱保留的態度。不過若伊摯大人也同意而太一宗願意接受改朝的事實,那麼要奉太一宗為正道也並非難事。”

妺喜沉吟道:“後來結果如何了?我們雖知道兩人一死一傷,卻不知道勝負如何。”

雒靈歎道:“沒有勝負。或者說,兩個人都輸了。”

妺喜道:“這從何說起?”

雒靈道:“補天一事之難,出乎他們兩位意料之外。一開始他們分頭行事,後來事情做到關鍵處才發現不妥,兩人聯手也未能力挽狂瀾。補天之事,終告失敗。至於後果,伊摯大人當時卻不肯詳言,說是三四千年後的事情,此時多說無益。隻是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刻在玄武之甲上,留待後人。”

妺喜道:“那麼賭注怎麼辦?”

雒靈道:“兩人既然都失敗了,那兩個賭注便都難以兌現了。”她仰頭出神良久,說道,“姐姐,其實兩個賭注是很有問題的。若祝宗人大人勝了,他要商人奉他太一宗為正宗,那他豈能在鼎革這一事情上無所貢獻?若伊摯大人勝了,他要太一宗背叛家族幫助商人,則鼎定天下後商人豈能不給太一宗一個名分?所以我想,這兩個約定或者表明祝宗人大人已知大夏之勢已不可為,開始為宗門預謀出路。同時伊摯大人或者也考慮到他心中理念其實未必能完全超越太一宗的範疇,所以才有重新接受或部分接受太一宗的打算。這個賭注看似針鋒相對,其實他們兩人都想到一塊去了。”

妺喜點頭道:“可惜他們卻都失敗了。”

“是啊。”雒靈道,“知道這件事情後,我偶爾念及,心想或許上天並不希望天下正統繼續沿著太一宗的路子走,也許……也許鼎革之後,道統格局也是一個全新的景象。”

妺喜聽到這話愣住了,看雒靈時,隻見這個小師妹並沒有看著自己,她正在想什麼呢?那複雜的眼神竟然使妺喜想到了獨蘇兒!那個為情所累,為情所苦卻仍不忘師門、不忘道統的獨蘇兒!那個看似脆弱,肩膀卻比任何男人更能擔當的獨蘇兒!

“我小看她了……難道師妹才是師父真正的傳人?”這個念頭在妺喜腦中一閃而過,隨即拒絕再想起它。

“師妹,”妺喜道,“天下是否鼎革現在還言之過早,我們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來吧。”

雒靈點頭道:“是,姐姐。其實我提起這件事並非無因,因為我想模仿他們,和師姐你定一個約。”

妺喜道:“什麼約?”

雒靈道:“上次大禹定天下、啟王家天下之際,無數宗師高手陷身其間,修為絕高卻被大變洪流吞沒者不計其數。妹妹我修為難望那些前輩高人之項背,豈敢鬥膽以為自己能身處鼎革漩渦之中必能自保?所以我這次本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全身遠害的。但師門之事,妹妹我不敢不管。不管則以,既然打算插手,那便是把性命也拿來賭上一把了。桑穀雋不來則以,若敢來犯,哪怕是殺了他我也絕不退讓。所以,我自己的賭注就是,在桑穀雋對姐姐還有威脅的時候我會竭盡全力幫姐姐守住是非之界,一直守護到桑穀雋死……或者我死。”

妺喜心中暗喜,點頭道:“那妹妹要姐姐下什麼賭注?”

雒靈道:“妹妹鬥膽,要心宗宗主之位。”

妺喜驚道:“你說什麼?”

雒靈道:“此次事件,姐姐助姐夫是情理中事,但妹妹所為顯然卻妨礙了不破。所以妹妹才鬥膽如此。不過妹妹也不是為了自己來奪姐姐的宗主之位,隻是想請姐姐許諾,若天下仍然為大夏之天下,則姐姐仍做宗主;若天下歸商,則妹妹為心宗正傳。”

妺喜猶豫了好久,說道:“若在這次事件中,我們姐妹出了意外當如何?”

雒靈道:“宗主之位,夏勝則歸姐姐之傳人,商勝則歸妹妹之傳人。”

妺喜微微一笑道:“姐姐我還沒找到傳人,妹妹你已經有了不成?”

雒靈道:“姐姐,你聽過洞天派‘傳宗之發’的傳統嗎?”

妺喜道:“我聽一個人說過。”

雒靈道:“將記憶與知識存儲在一根頭發中,這分明是我心宗的拿手本事,隻是旁及血門之學而已。”

妺喜道:“藐姑射修為絕高,能做到這種程度的旁通諸門也不奇怪。”

雒靈道:“既然他們能用,為什麼我們不能用?夢醒之後我會留下一發,以待不測。”

妺喜卻沒心思去收徒弟、傳道統,心中道:“事若成,宗主仍然是我;大夏若敗,我與大王同生死,這宗主之位對我何用?”當下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雒靈道:“且學前輩,擊掌為盟!”

夢中三聲掌聲過後,一聲啼哭驚醒了雒靈,她抱起兒子,哄得他安寧下來。

“小東西!”雒靈輕輕罵了一句。然後她想起了剛才的夢境。

“畢竟還是躲不過去。”

雒靈在產子之後,一門心思全部放在了兒子身上,本來不想再理天下事,但妺喜的到來卻將雒靈拉回了現實。跟著有莘不破回到亳都之後,雒靈曾去找過歸藏子的僵屍,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許多關於命運之輪的秘密。

在天山上與江離的一席談話,重新浮現心頭。

“現在的情況,魂變前的江離並非沒有完全預料,他也知道自己會被卷入命運之輪的安排中去不能自拔,可是他卻還是跳了進去。”雒靈的思緒飄到了天山,“但命運之輪也有其極限,已經注定的事情無法改變,那麼就為命運之輪結束後的未來留下一個伏筆。雖然這些不是我一人能做到的事情,必須要四宗其他傳人的配合,但太一宗傳人既然有這樣的膽量,則我心宗傳人也不會沒有奉陪的勇氣!”

她親著孩子的臉,閉目良久,才摘下自己的一根頭發來,撚成毫毛大小,植入兒子的頭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