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主開價兩千元就領他去,看來他這開價也是看人的,如果和對老黃一樣開五千,大概就把手手嚇跑了。
手手本還在猶豫,看見俞絳沿街而來,就請俞老師來掌眼。確認了杜士元為真品,並且這個價很值,手手當即就興奮起來,吵著要攤主立刻帶他去。攤主也幹脆,到一邊打了個電話,就收拾攤子領著他們來了。
“我喜歡筆筒,不過你這箱子裏沒見到什麼好貨。”俞絳說。
“您藏筆筒?”攤主一拍大腿回過頭來:“哎喲,前個月剛走了一個黃花梨筆筒,那也是寶貝呀。回頭我給您留心著,您呢也多來我那兒瞧瞧。”
俞絳衝裘澤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沒錯,就是他。
居然能讓大行家林榮華也走了眼,俞絳可真有些好奇呢。
裘澤心裏卻有些犯嘀咕,以俞絳的名氣,這賣古玩的攤主如果是老手,該能認出她來啊。是真沒認出來,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真以為那套把戲能滿過俞絳,這麼有信心嗎?
“其實我剛說的那黃花梨筆筒,也是一會兒去的那位手裏漏出來的。別看他們家現在敗了,當年,嘿嘿,知道南潯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犬嗎?”
“知道啊,難道他是其中哪一家的後人?”俞絳饒有興致地逗著他。
“龐家,四牛之一的龐家。”麵有忠厚之相的攤主隆重推出了騙子的新身份。
哈,居然換了個更牛的人家。裘澤低下頭笑起來。
就如老黃說的,車最終在一幢老房子前停了下來。
這是幢兩層的木屋,臨著一條不知名的小河。沿這條河有許多類似的木屋,大多比較破舊,這一幢看起來沒什麼特別。
攤主走到門前,按響了門鈴。很快門就開了,他和裏麵的人說了幾句,就回頭笑笑。
“好了,我就送你們到這裏,接下來你們自己談,沒我什麼事了。記著有空到我攤上來看看啊。”他說完提著大皮箱,回到一直等在旁邊的出租車上,一溜煙去遠了。
屋子的主人,傳說中的敗家子從屋裏走出來,有些羞赧地衝三人笑笑,仿佛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麵,很生澀。真是好演技。
可是他立刻就停住了笑,瞪大了眼睛。
裘澤的眼睛也瞪大了。
是“三道橫線”!
“俞老師?”“三道橫線”愣住是因為他一眼就認出了俞絳。隨後他就看到了站在俞絳旁邊的裘澤,他也還記得這個留著長頭發的少年。
“是你。”裘澤說。
“三道橫線”撓了撓腦門。這次光臨的客人有些讓他意外。
“你認識他?”俞絳問裘澤:“我好像也有點眼熟的樣子。”
“那天拍賣會上,他坐在我旁邊。”
“哈,買回那幅假畫掛廁所的蠢蛋。”想起來了的俞絳大聲說。
“咳咳。”“三道橫線”尷尬地咳嗽了兩聲。
“你真把它掛廁所裏了?”俞絳問。
“這個……這個……”
“你是南潯龐家的後人?”俞絳斜著眼問他。
“哎呀從前的事沒什麼好提的。你們是來看東西的?”他聳聳肩。
“對對。”手手好不容易插進話來。
“那就進來隨便瞧瞧吧,也沒剩下幾件好東西了。”他輕輕一側頭,對三人露出微笑。
這幢木屋是朝南的,一樓基本上就是個大客廳,窗戶很多,光線很好。
裘澤一直很注意他的表情,除了一開始的驚訝,後麵就顯得相當自如。這家夥居然不怕俞絳當場揭穿他的鬼把戲嗎?裘澤心裏實在是奇怪,有這麼信心十足不露怯的騙子嗎,要是他能騙過俞絳,那就可以騙過其他所有人了。這段時間和俞絳的接觸,讓裘澤對她的水準佩服到死。
手手和裘澤走在前頭,俞絳卻在玄關處停了下來,看著旁邊保持著優雅待客風範的主人家,問:“你叫什麼名字?”
“龐心岩。”
“梅心眼?”
“您聽岔了,我姓龐,心胸的心,岩石的岩。”龐心岩臉上神情不變,仿佛一點沒聽出俞絳的譏諷之意,語氣溫和地解釋。這副模樣拿到哪裏去,都稱得上有名門之後的大家門範。難怪老黃會上當。
“你這件襯衫不錯,希望你的東西能和它一樣好。”
龐心岩的水藍色襯衫口袋縫沿上有黑色的LOGO標,上麵寫著“Moschino”。不過以俞絳的眼力,當然認得出這件衣服並不是正品。
“這可不能比,這衣服是假貨,小店裏買的廉價品。如果穿得起Moschino,那就不會潦落到要賣祖傳的東西換錢了。”龐心岩的防守滴水不漏。
俞絳嘴角升起一抹微笑。裝吧,再怎麼樣,古董可不會說假話,馬腳立刻就得露出來。
隻是她一走進客廳,就不由得愣住了。
先前玄關與客廳之間,有一道四扇的紅木屏風擋著。這紅木屏風倒也不是新做的,但也隻是1949年前的尋常式樣,就收藏價值而言,頂多算是紅木愛好者的入門級藏品,十分的稀鬆平常。
一轉過來,就瞧見一間寬寬暢暢的客廳。布置算得上是相當混亂,八仙桌羅漢床,各色櫥櫃椅子還有條案炕幾,排放之間沒有一點章法,就像是第一次玩過家家遊戲的粗莽小男生隨手放置的。
這些家具,大多數都和玄關處的紅木屏風一樣,雖然不假,但也隻是相當初級的玩意兒。上麵還積了薄薄的灰塵,陽光從窗戶口曬進來,有些家具上不知多久前留下的手印子清楚可見。
光就這些,當然不可能讓俞絳愣住。
有些東西,縱然經過了千百年時間的洗刷,卻越顯出光芒;即便把它們和其他混充的類似物件堆放在一起,也能生發出勃勃的氣機,昂然現出自身的截然不同來。
在客廳盡頭的一麵牆下,並沒任何的家具擺放,而是沿牆腳放了一排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瓷器。有壺有瓶有尊有罐。其中就有一個極秀麗的瓶子,細圓口短頸豐肩,一條青肚紅鱗的胖魚豎著背鰭微張著嘴輕輕擺尾,正是一款清康熙年間的青花釉裏紅鱖魚紋梅瓶。
康熙釉裏紅和俞絳家窗台上那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摔下來的嘉慶釉裏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瓷器的燒製,向來是和皇朝的興衰分不開的。太平盛世時的瓷器精美華麗,而皇朝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官窯裏燒出的瓷器,也像被抽掉了骨髓,沒有了氣力。所以整個清朝,最好的瓷器是康雍乾三朝,乾隆之後,大清朝的國運國力日漸衰竭,瓷器燒製也隨之沒落。
而康熙釉裏紅的價值幾何,舉一個比較實在的例子,三年前蘇富比拍賣會上拍過一件團花搖鈴尊,尺寸比眼前這個稍小,成交價是一千三百多萬人民幣。通常來說,這般大小的康熙釉裏紅瓷器,品相稍好一些的,計價都要上百萬。
在這一瓷器的邊上,放著些銅爐,其中有幾尊,像是貨真價實的明宣化爐。這還不算,在銅爐的一邊放了一個乾隆年間的銅胎掐絲琺琅扁壺,壺口兩側兩隻金象探出頭來,垂下長鼻彎作壺耳,對著俞絳的壺身正麵一條五爪金龍騰躍在藍底各色花卉和雲紋上。雖然逆光擺在了陰處,尊崇威嚴之氣卻直逼上來,讓人立刻就把旁邊也足可值幾十萬的宣化爐忘在腦後。
還有還有,那藏在八仙桌和幾張椅子後麵,隻露出了小半個身子的是什麼?俞絳繞過去走到它的正麵,低下頭仔細端詳,這居然是件紫檀嵌琺琅麵腳踏。腳踏本是古時上等人家裏主人的托足之具,也可做下人的坐具,這件腳踏居然通體用紫檀雕成,再飾以五彩琺琅,可謂裝飾奢華了。
俞絳看了又看,甚至還彎下腰瞧了眼這腳踏的內翻拐子板足,和五寶珠紋的花牙子。沒有錯,該是比那邊的扁壺晚不了太多年代,清中期的。
雖說紫檀家具極為少見,康熙青花釉裏紅梅瓶和景泰藍扁壺也是上等的精品,但以俞絳的見多識廣,就自己家族裏的藏品,比這更珍貴得多的也比比皆是。就連那晚去的老黃家裏,這個品級的藏品也有不少。要達到讓俞絳側目的程度,這幾件東西還遠遠未夠班。
可是俞絳本是準備看到一屋子假貨的,剛才不陰不陽的怪話也放過了,現在竟然瞧見了真品,還是相當不錯的真品,不由讓她有挨了一悶棍的不爽感覺。
龐心岩卻還一如剛才般的溫和有禮,微笑著說:“以俞老師的眼界,大概這間屋子裏,能看得上眼的,也有兩三件東西吧。”
他說著把康熙清花釉裏紅梅瓶和乾隆景泰藍扁壺搬到了八仙桌上,又彎腰把腳踏也搬了上來,拍了拍手上的些許灰塵。
“就這三件還行,您說是吧。”他說。
裘澤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這三件古玩是開門的真品,且都保存完好。要是送到大拍賣會上去,拍出上千萬的高價他都不會太意外。
手手兩眼放光,他雖然看不懂紫檀腳踏,但梅瓶和扁壺實在是太漂亮了,誰都知道這是珍品。
“這東西值多少錢?”手手拉了拉裘澤的衣袖問。
“值……很多。”
“很多是多少?”
“要是比起來,你先前買的那款象牙微雕,勉強算贈品級的。”
手手倒吸了口涼氣,揉揉眼睛仔細盯著三件寶貝看,越看越興奮。
手手的腦子可好使著呢,這龐心岩擺明了是要把東西賤賣的,再說還有俞老師在旁邊看著,隻要能買下來,價錢上絕對吃不了虧。至於錢嘛總會有辦法的,大不了分裘澤一件,再跟別人借一點。
但是最關鍵的一點,還是要等俞絳來確認。
“俞老師,這三件東西是?”手手問。
“康熙年的青花釉裏紅,乾隆年的銅胎掐絲琺琅,還有這個紫檀嵌琺琅腳踏,道光或者嘉慶年的。”龐心岩回答手手。
然後,他轉過臉,問俞絳:“俞老師,您看我說的對不?”
手手也用期待的眼神瞧著俞絳。
龐心岩雖然還是很和善很謙遜地笑著,但那話裏的意思,隻要俞絳點頭說對,就等於把剛才在門口說的怪話自己吞回去。
俞絳背著手,臭著臉,斜著眼,想再看出些毛病來。隻是眼前的東西真的不能再真,她本事再大,也沒法把真東西變成假的。
無奈何,正準備捏著鼻子應下來,忽然聽見了一聲貓叫。
煤球恰恰在這個時候從裘澤的脖子後麵爬了出來,趴在肩膀上叫了一聲,然後後腿一蹬,就跳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腳踏上。
“別亂動,馬上出門讓你尿。”裘澤生怕煤球把不遠處的瓷瓶碰壞,連忙伸手把小貓捉回來。
隻是他在把貓拎回來的時候,手不免會和紫檀腳踏接觸。
稍稍一碰,裘澤的臉色就變了。
“真奇怪的貓,這是你給它選的馬甲嗎?”龐心岩驚訝地看著煤球。
裘澤對他笑笑,用指腹輕輕捋了捋煤球的腦袋。煤球沒有再爬回裘澤的後領,而是蹲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咕嘰著。因為穿著龜甲,小貓的蹲姿和趴姿差不太多。
裘澤卻不管煤球,立刻伸手再次去摸那張腳踏。然後他抬起頭,衝俞絳比了個嘴型。龐心岩站在裘澤這一側,看不見他臉上的小動作。
俞絳原本已經打算說些什麼,這時立刻住嘴,眉毛擰了起來。
裘澤又伸手碰了碰那個釉裏紅梅瓶和景泰藍扁壺,呆呆衝這兩件東西看了幾秒鍾,抬起頭來,神情間還有些許疑惑,卻張口衝俞絳再次比了剛才的嘴型。
沒有錯,這三件看起來真的不能再真的古玩,手一碰上去,傳回來的感覺,卻竟然是才隻一兩年,還算得上是新鮮出爐的新仿品。
這幾乎是對他古玩眼力的大嘲笑,如果沒有這種特殊能力,今天連俞絳一起,就得栽在這兒了。
先前進屋,他曾經碰過那些老紅木家具,感覺沒錯,都有幾十年的時光烙印。本來龐心岩把三件東西搬到八仙桌讓三人細看的時候,如果是真品,隔這麼點距離他就該有點感覺了。但裘澤也和俞絳一樣,還在驚訝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真東西,要不是煤球這一跳,他就忽略過去了。
俞絳伸手拿起了梅瓶,從瓶口看到瓶底,再一溜地看回來。她放下瓶子,再拿起扁壺細看。向來她鑒別古玩,就沒有這麼仔細認真過。
然後她看向裘澤,眼神中還帶著些許的不可思議。
裘澤回給她一個確定的目光,再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俞絳輕輕籲了口氣,她決定信任一次徒弟。
“你想聽我說什麼呢?”她問龐心岩,語氣很挑釁。
龐心岩一愣。
“你是不是很想聽我說它們是真的?”
手手愣住了,瞧瞧桌上的東西,又瞧瞧俞絳。
“難道它們不是嗎?”龐心岩奇怪地問?
到目前為止,他的演技還完美無缺。
“當然不是,全都是一堆假貨。”俞絳斬釘截鐵地回答。
龐心岩張開嘴,一臉的不可置信。
其實俞絳這樣的態度已經是很保留了。如果是往常被她認定是假貨,肯定要大肆嘲笑對方一番,再隨手砸掉東西才肯罷休的。
“俞老師,你再瞧瞧,這一屋子都是假的?”手手不甘心地說。
“有什麼好瞧的,這就是一套,你要愛鑽就自己鑽去吧。”俞絳心情複雜,惡聲惡氣對她的學生說。
手手一縮脖子,隻好跟著俞絳往外走。
龐心岩看著幾人這麼走出去,沒有再說什麼話。
等煤球找了個幹土堆尿完,三人叫車回了南街。裘澤當然不會讓煤球再趴回自己的脖子後麵,扔了張紙巾讓它自己蹭完,揣進了口袋裏。
到了南街口和手手分開,裘澤問俞絳:“要不要回去?”
“回去?”俞絳奇怪地問:“難道那三件東西是真的,你想自己吞下來?”
裘澤黑著臉,難道自己的品格在俞絳眼裏那麼信不過嗎?
“那些東西是假的,但您也沒看出來,對吧?”
這回輪到俞絳臉色難看了。
“居然有造假能瞞過您的眼睛。這太奇怪了。”裘澤還在講。
俞絳的臉拉長,眉毛就要豎起來。
“而且居然一下就有三件。”
“喂你什麼意思,人有失手馬有漏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警告你今天的事情不準說出去聽見沒!”
“啊,放開,痛痛啊。”裘澤的耳朵又被揪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