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假貨的春天(3 / 3)

“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嘲笑你老大了,你以為自己有那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就了不起啊。”俞絳非但沒有鬆手,還開始用指甲掐裘澤的耳垂。

這可是在最繁忙的周日南街入口啊。

“痛,耳朵壞了啊。我不是這個意思,真的很奇怪啊,三件東西都完全不一樣。”

俞絳終於鬆開魔爪。

裘澤忙用手在耳朵上一捋,看看有沒有血。

“安啦,我知道輕重的。”俞絳說。

她居然說自己知道輕重,裘澤咬牙在心裏說,他當然不敢說出來。

鑒於已經成為周圍人注視的中心,兩個人隻好迅速轉移到不遠處的行道樹背後繼續話題。

“以老大您的水準,我原本以為是不可能有假貨能逃過您的眼睛的。但世界上的事情總有意外,如果說有一個製假專家做了一件假貨出來,讓您一不小心走了眼,也不是說就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裘澤小心翼翼迂回著說了一長串話,悄悄向後退了半步。

好在俞絳剛才已經發泄過了,隻是輕輕悶哼一聲。

“但剛才一下子出現三件。一件家具,一件瓷器,一件景泰藍。”

俞絳現在心情已經平靜了下來,裘澤說到這裏,她就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如果有能滿過她眼睛的仿品,那麼這位仿製者的水準簡直高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而如果這位仿製者還能仿製不同種類的仿品,豈不是說他和俞絳一樣,是個全能型的天才?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假做到今天這種程度,那麼讓林榮華看走眼,這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但是那天在老黃家裏看到的寶座,卻是一眼就能看出假的。”

“嗯,你是說……”俞絳眯起眼睛,似乎抓到了些什麼。

裘澤卻是在回來的車上已經想了一路,這時接著說:“老黃那天講,這個寶座他剛買回來還覺得很好,是越看越不對勁的。如果他不是心理作用,就是說今天這三件東西,如果放一段時間也會顯出假來。可這世界上哪有這樣奇怪的作假方法,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巫術!”俞絳一下跳了起來:“沒錯,隻有巫術效果才能做到這樣。小澤你真是太棒了。”

她忽然一把抱住裘澤,在他的臉頰上濕濕地啃了一口。

裘澤縮著肩膀像木頭一樣僵硬,心通通通跳著。他還從來沒有被年輕女生這樣抱過,雖然把俞老大稱為女生很奇怪的樣子,但實際上她還算是女生的年紀嘛。

“很髒唉。”裘澤裝著什麼事都沒有的模樣,拿出紙巾擦著臉。他很擔心自己的臉變紅,其實呢,就如他擔心的那樣。

不知名小河邊的普通木屋裏,龐大公子正用手指戳著剛被他一個電話喊回來的忠厚攤主額頭教訓著。

“我說你是不是白目啊,連俞絳都認不出?把這尊大神搞到我這間破廟裏,想撐死我啊?”

“大哥我也沒辦法,本來是那個小孩要上鉤的,哪知道後來俞絳就被叫過來了。我也隻好裝不認識。再說我想上次林榮華也被蒙了,大哥您的本事在國內那是不作第二人想,絕對的王牌啊,肯定也能把俞絳一樣放倒才是。”

“放倒你個頭。還王牌,搞個王見王你來看好戲。”龐大公子狠狠一拍攤主的肩膀:“人家進門的時候口氣就不對,還罵我沒心眼,肯定是上次寶座的事情穿綁了。到底是那老頭還是林榮華說出去的,他們倒也好意思往外現眼啊。”

“林榮華肯定沒臉說,多半是那老頭。”攤主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件事,急忙低頭看剛才被龐大公子拍了一掌的地方。

赫然在肩膀上印了一個黑黑的小豬頭。

他慘叫起來:“大哥你怎麼又來這一套啊,什麼時候寫在手上的我怎麼都沒發現。這回的好不好洗啊,上次那件衣服上的完全洗不掉啊,上上次那條褲子洗掉了可是洗破一個洞啊,每星期都去買衣服很累的,我不是女人啊大哥。”

“反正畫在我手上的還挺好洗的。今天我的大法都讓人給破了,不得好好練習一下啊?”

“您要練習上大街上隨便練去啊,幹什麼總找我……”攤主哭喪著臉說。

“這不是順手嘛,再說街上練被發現了很容易挨揍的。”

門鈴忽然響了。

“你去開門,我去洗手。”龐大公子指揮。

忠厚攤主歪頭瞧了眼肩膀上的豬頭,很不情願地開門去了。

等到龐大公子洗完手回來,就看見自己的小弟麵容尷尬地向他介紹:“大哥,這兩位想跟您聊聊。”

龐心岩有些發愣,如果是買了假貨來算賬他還能理解。根本就沒有上當,這再折返回來,是要幹什麼呢?

“你是我這幾天來見到的第二個會巫術的家夥,願意聊聊嗎?”俞絳說。

“巫術,你是說?”龐心岩眨了眨眼睛。

“就是你在那三個玩意上搞的有趣把戲,怎麼,你打算否認嗎?”

“呃……哦,不不。好吧,小德子你管自己去吧。”

小德子瞪著眼睛嘴巴蠕動了好幾下,他已經很多次和自己的老板說過,有人的時候請叫他阿德,可他從來都記不住,就像他總是往自己身上印各種各樣的圖案一樣。鬱悶了一番他終於還是放棄了對自己稱呼的再次申明,飛快地出門,回家洗豬頭去了。

“去樓上吧,那兒比較合適談話。”主人說。上樓的時候他走在裘澤身邊,還好心地扶了一下裘澤。那是一個很隱蔽的位置,除非裘澤把頭擰到脖子痛,才有可能看見肩膀後麵多了什麼東西。

“你叫什麼名字啊,應該不姓龐吧。”上樓時俞絳問。

“杜心岩。”

“啊?那你冒充姓梅時真就叫沒心眼?”

“咳咳,那次我隻說自己姓梅而已。”杜心岩回答,心裏籌劃著,什麼時候在手心悄悄再畫個豬頭印到俞絳身上去。

“這位呢?”杜心岩問。

“裘澤,我徒弟,對付巫術他很有一套。”俞絳代裘澤回答。

二樓的幾間房間都關著,杜心岩用鑰匙打開其中的一間,引兩人進去。

這是個能看見河的小房間,有沙發和小茶幾。在房間一側,靠著沙發的是一個珍寶閣,仿明式的,這回連裘澤都能看出假來。

“嘿嘿,還不成型的玩意兒。”看見兩人瞥向珍寶閣的眼神,杜心岩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麼時候你用巫術弄一下,就成型了吧,明後期黃花梨珍寶閣,百來萬脫手方便得很吧。”俞絳說。

“那也得看人,不懂規矩的也不敢賣給他呀。”杜心岩指的懂規矩,當然是明白自己上當了也沒臉找他麻煩的那種。否則一些行外的有後台有勢力的上了當,可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

杜心岩泡了三杯茶,在俞絳和裘澤的對麵坐下來,輕輕吐了口氣,對俞絳說:“今天在門口看見您,我就覺得要糟糕。老實說,這還是頭一次,被人看破我的戲法。”

俞絳當然不會說破這是徒兒的功勞,得意地維持著矜持的笑容。

“剛才您一直提到巫術,您是說我這個本事,算是巫術嗎?”杜心岩問。

看他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急切模樣,俞絳和裘澤都很意外。

“怎麼你自己不知道嗎?那你是怎麼學會的?”俞絳問。

杜心岩學會巫術,的確純屬偶然。

作為一個造假行業的從業者,杜心岩的水平原本並不算高,造出來的假貨,被人一眼就看出假來是常有的事情。好在他這個人比較上進,時常自己琢磨著怎樣進一步提高手藝。

杜心岩專攻的是書畫作假。那回他仿一幅張大千的扇麵,畫在他自己看來算勉強過關,但題字總是別扭,於是一段時間裏,就總是勤加練習。

杜心岩的一大業餘愛好是看武俠書,金庸的著作每一部都看了許多遍。這一天他又在重看《射雕英雄傳》中的某個段落,手上卻還沒忘記在掌心裏臨著張大千的筆跡。他看書看得入神,等要翻過一頁,才發現自己並不是空手虛臨,而是用筆寫在了手心上。

他到書桌上拿紙巾擦手,書桌上攤著很多他的“習作”。看見這些東西他不禁就想,如果這些全都是真的,該有多好,他就發達了。他常常都會有這種想法,區別在於,這次他一邊擦手一邊在心裏臆想,突然之間就有了種非常奇妙的感覺,然後一些非常奇妙的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把那些“變成真的”的張大千作品賣掉之後,杜心岩開始研究,怎麼讓這麼奇妙的事情再一次發生。盡管沒有裘澤這樣一個巫術雷達在旁邊指導什麼動作有效什麼動作無效,可畢竟他成功過一次,有跡可尋。

於是,《射雕英雄傳》、掌心寫字並且印下來等一個個關鍵點被找了出來,一個多月後,杜心岩的造假巫術就算是成型了。而後,為了提升成功率他又不斷改進,比如在掌心寫反字比寫正字更好,穿假貨衣服成功可能性更高等等。

然而他至今還處於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更不知道自己這個本事其實就是巫術,此刻碰到了似乎懂行的人,想了解清楚的心情溢於言表。

“我開始相信猴子真的能在打字機上打出莎士比亞名句了。他這算是通的什麼靈?”俞絳轉頭問裘澤。

“假貨,人類造假的曆史已經很長了,他溝通的是所有假貨之靈。”裘澤說。

他剛說完,就聞到了一股子臭氣。他用眼神瞄俞絳,發現俞絳也正在用眼神瞄他。

“不……不好意思。”裘澤說,這種工作他已經日漸做的習慣了。

杜心岩看看他,沒說什麼。

“那本《射雕英雄傳》,應該就是觸媒了。能讓我看看嗎?”裘澤問。

“當然沒問題。”杜心岩拿出書給他,就是那天拍賣會上他拿著的那本。九十年代版的,很舊,已經起了厚厚的毛邊。

裘澤翻了翻。

“果然沒錯,這是本盜版。金庸的小說在十幾年前算得上是中國規模最大的盜版書了,而在金庸所有的小說裏,《射雕英雄傳》又是最著名流傳最廣的。用這樣一本盜版書做假貨巫術儀式的觸媒,沒比這再合適的了。”

俞絳看著杜心岩搖頭歎息:“你這家夥的運氣還真是好。”

“而在掌心寫字印下來,是模仿盜版的過程,果然巫術儀式必須對溝通對象的關鍵要點有所表達。”

“那麼你穿假貨也是這個原因囉?”俞絳問。

杜心岩點頭:“現在我隻能穿假貨,否則會嚴重影響成功率的。唉,永遠不能穿正品也很無奈的啊。”

“切,就這麼點代價。”還沒成功實驗出LV包巫術的俞絳嚴重羨慕他。

裘澤回想起那天杜心岩往人衣服上印圖案的惡作劇,問:“是不是平時還要做點什麼?”

“啊?那個嘛……”

裘澤見他這副模樣,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覺,往俞絳背後一看什麼都沒有,就讓俞絳瞧瞧自己背上。

聽見俞絳突然發出的爆笑,裘澤的臉就黑了。

“沒辦法,我得多練習練習。”杜心岩手一攤。這個人的臉皮也是相當的厚。

“你手藝不錯,烏龜很漂亮。”俞絳讚美道。

“當然,那時候我就靠這手吃飯的。”杜心岩很愉快地接受了讚揚。

“好洗嗎?”裘澤可憐巴巴地問。

“當然,當然。”杜心岩回答。

“不過要是敢在我身上下手就把你房子燒了!”俞絳威脅他:“木頭房子一點就著。”

“當然不敢,當然不敢。”

“對了,那天你拍下來的畫,用了巫術吧?”裘澤忽然想起杜心岩在拍賣會上的舉動。就像沒人能想象俞絳這樣的行家也會走眼一樣,那家拍賣行的鑒定師在一張明顯假畫上栽跟頭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可是你不是隻能把假的變成真的嗎?如果那畫是真的,你怎麼能把它變假?”俞絳不明白。

“一個小技巧。”杜心岩得意地說,那場仗他打得漂亮極了:“這是巫術設定的模仿對象的問題。往常我是把自己的畫模仿成一千多年前某某大家的作品,而上次,我為那幅畫設定的模仿對象,是一年前某個街頭爛畫師的作品。”

“這麼說那畫是真的?”俞絳瞪大了眼睛。

“這方麵,今天正好有機會請俞老師您鑒別一下。”

“可這才幾天,巫術效果就已經消退了嗎?”裘澤問。

“我當然可以隨時把模仿效果消除。”杜心岩解釋了一下,起身出去,不一會兒就拿來一卷畫軸,在茶幾上一點點鋪開。

才隻剛展開一點,俞絳的眼就直了。茶幾的地方不夠,杜心岩隻能一隻手慢慢展開,另一隻手把剛看過的地方再卷起來。

這幅畫正是從故宮版《清明上河圖》結束的地方開始,一直延伸到汴京城深處。雖然沒有像傳言中畫到金明湖,但與故宮版合在一起,就感覺完整了許多。

“筆意筆法沒錯,紙沒錯,墨也沒錯,還有這印和提跋……”俞絳抬起頭來,盯著杜心岩惡狠狠地說:“小兔崽仔,這回你真的發達了。”

杜心岩臉上再也繃不住,已經樂開了花,轉頭又問裘澤:“你感覺這年份也沒問題吧?”

剛才在關於巫術的溝通中他已經知道了裘澤的特異之處。

根本不需要用手接觸,感覺就已經足夠強烈了。凝聚在《清明上河圖》上的烙印氣息,要比尋常古董深刻複雜得多,光看它已經成為傳奇的輾轉流轉史就知道了。

“年份大致沒問題,其實這方麵,老大的結論要比我的感覺更靠譜。”裘澤說到這裏忽然停住,那股味道,它又來了!

俞老大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豆子,怎麼放起屁來沒完沒了?裘澤惱火地想。

他瞧了一眼杜心岩,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又看看俞絳,她的表情也很奇特。

“不……好意思。”裘澤隻好硬著頭皮再次為老大頂缸。

說了這句話之後,杜心岩和俞絳都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超級不自在。

心裏暗自詛咒著俞老大和她的豆子,裘澤趕緊把焦點從自己的身上引開。

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清明上河圖》和巫術,裘澤答應改天為他引見另一位巫術高手蘇憶藍,一個小規模的巫術圈正開始成型。

分手的時候,杜心岩送到門口,終於忍不住心裏的奇怪,問裘澤:“小澤啊,說出來不太好意思,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可是為什麼每次我放了個屁,你就要跑出來道歉呢?”

放聲大笑的俞絳把呆若木雞的裘澤飛一般的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