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科的琿科爾(Huichol)印第安人婦女開始編織或刺繡時,她的丈夫就捉來一條蛇,用一根一頭裂開的棍子將它夾持住,讓婦人用一隻手從頭到尾撫摩蛇的背脊,然後用同一隻手撫摸自己的額頭和眼睛。於是她就能夠在織物上繡出和蛇背花紋同樣美麗的花樣來。
印第安人的時代過去了數百年,然而蛇背上的花紋毫無改變,琿科爾印第安婦女的刺繡依然美麗。我們以為世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其實有些東西總保持原樣。看得見本質的人會擁有不同的力量,神秘往往由此而生。
星期一早晨的遠景校園裏冷冷清清,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學生請假。有些是真的病倒了,還有些是被嚇倒了。
李光頭站在校門口,看著三三兩兩走進來的學生,心裏發著愁。手底下教職人員的病假單也已經有一打了,再這樣下去,非停課不可。
“校長好。”連學生的問候都顯得那麼無精打采。
“唉。”李光頭用歎息似的聲調回應著,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開始不行了,就這麼站了一小會兒,頭就暈得厲害。
李光頭正準備回自己的辦公室躺一會兒,忽然之間愣住了。
不僅僅是李光頭,校門口正在進校的所有人,包括附近的路人,都愣住了。他們的目光,集中在一個剛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的人身上。
甚至連一些原本背對著的人,也在這一瞬間不知感應到了什麼,一齊轉過頭來,呆呆地看著從車上下來的人。
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魅力,她的身上仿佛散發著萬丈光芒,又好像凝聚了一團高高在上的光圈,讓人打心底裏生出羨慕、尊敬、崇拜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感覺來。
而她真正長什麼模樣,穿什麼樣的衣服,卻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人們完全忽略了這一點,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校門裏很久,才發覺印象中隻是一團人型的光圈,其他都一片模糊。
隻有真正認識的人,比如李光頭,才會在幾分鍾後反應過來,那個人竟然是俞絳。俞絳原本就很漂亮,穿著也一向很招搖。但這完全不足以讓她變身成剛才的人形大燈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她一夜之間練就了傳說中的攝魂大法,能把她身邊的人全都迷得暈頭轉向?
俞絳非常得意地享受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她從校門口一路走進來,所到之處,所有人都被施了定格魔法,隻懂傻傻盯著她看。
她沒有直接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走進了教學樓,出現在高二(2)班的門口。
當大燈泡在教室門口出現,教室裏立刻一片寂靜。連裘澤文彬彬阿峰都呆住了。
俞絳很滿意裘澤的反應,她伸出小手指勾了勾。
“裘澤,到我辦公室來。”
裘澤站起來,還沒走到俞絳身前,就看見俞絳手裏拎著的LV Speedy 30包突然扭動起來,就好像裏麵裝了什麼動物,努力要鑽出來一樣。
原本Speedy 30的模樣還十分正常,可這時卻吹氣球一樣鼓漲了起來,好像塞足了東西。不僅如此,張開的包口在一陣扭動之後,猛地噴出了一大堆東西。
先是一包蘭花豆,然後是一包怪味豆,之後是青豆和炒黃豆,又是一包蘭花豆……一下子七八包豆子從Speedy 30裏飛出來,都是大包裝的,其中有兩包開了口,青豆和蘭花豆撒了一地。
光這些東西就足夠塞滿大半個Speedy 30,可是這個包依然鼓鼓囊囊,往外噴東西的勢頭一點都不減。俞絳已經嚇得鬆了手,Speedy 30掉落在地上,包口歪在一邊,扭著屁股突突突地向外噴。
一個抱枕,兩卷紙巾,一個馬克杯,一串香蕉,三隻青蛇果,一疊草紙,一大包衛生護墊,兩小包衛生棉條,一本新華辭典,一本十六開厚厚的青銅器圖鑒,一個茶葉罐,一根防狼電棒,一雙連鞋盒的高跟鞋,五六雙襪子,一件折好的襯衣,三個胸罩……
最後漸漸癟下去的Speedy 30在吐出半個筆記本電腦之後,終於不動了。
教室入口處的地上散落了一大堆的東西,別說一個Speedy 30,五個也絕對不可能裝下這麼多東西。
俞絳已經傻了,她身上的神奇光輝在Speedy 30噴完東西之後也徹底不見。露了真容的俞絳頭發亂糟糟,兩個黑眼圈,顯然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可是教室裏的同學還是一片安靜,剛才他們是被俞絳的光芒鎮住了,現在他們是被發了瘋的Speedy 30鎮住了。
過了一小會兒,不知誰最先鼓起掌來,隨後全班所有人像醒過來似的,掌聲雷動。
“俞老師,你這個魔術真是太棒了。”坐在最前排的手手對俞絳說:“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呀?”
俞絳腮幫子上的皮顫了三顫,眉毛扭動了幾下,從牙縫裏擠出聲音:“裘澤,還不過來幫我收拾!”
胖子和阿峰也跑上來幫忙。胖子顯得非常主動,他先把掛在手手肩膀上的一個紫紅色胸罩一把拿了下來,又逼迫手手交出了剛藏起來的一條內褲。可是他試圖把另一條地上的蕾絲邊內褲藏進袖管裏的時候被手手揭發,屁股上立刻挨了心裏窩火的俞絳一高跟鞋。
一片混亂之後,地上的東西裝滿了臨時征用的四個大書包,指定苦力裘澤像個一百年前碼頭上最慘的背包工人,前胸後背左右手都掛滿了,彎著腰跟在俞絳後麵。
等進了俞絳辦公室,關好門,裘澤把書包放在沙發上,問俞絳:“這是怎麼回事,你的巫術成功了?”
“應該算是成功了吧。”剛剛遭受嚴重打擊的俞絳臉上有點尷尬:“真沒想到這個巫術的時限這麼短,這才……”
她掰著手指算了算:“還不到三小時。”
“你才剛學會,等時間長了親合度上升之後,肯定就不止這點時候了。不過你的巫術效果是……包的容量增大?”
“容量增大還有讓我變得……怎麼說呢,萬眾矚目。”想起先前成為眾人注目焦點的超讚感覺,俞絳的心情就好了一點。
“裝東西是包的基本特征,巫術效果把它放大了;而萬眾矚目,這是LV包附加值的放大。可是,你為什麼要在包裏裝這麼多東西?”裘澤看看幾個大書包,有些無奈地問。
“我隻是想試試這個包到底能裝多少東西,就把看得見的東西隨手塞進去。誰知道三小時不到它就給我噴回來。”俞絳氣得牙癢癢,這項巫術雖然有兩個效力,可是其中一個後遺症太大,等於沒有。
“以後你多練習,要是持續在一天以上就沒什麼問題了,而且放在包裏重量也有減輕吧。”直到現在還有些喘氣地裘澤說。
“可是我沒事裝那麼多東西在包裏幹什麼。”俞絳還是覺得這種功能比雞肋更廢柴。
“你是怎麼把巫術儀式補完的,最後那個環節是怎樣的?”裘澤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俞絳得意地一笑,站了起來,擺了個超級奇怪的姿勢。
她上身站得筆直,兩腳前後叉開站著,雙手的上臂貼著身體,小臂卻向前抬起,掌心向天,托著Speedy 30,手肘處成九十度直角。
“這……這是什麼?”裘澤看直了眼。
“你到側麵看我的姿勢,像什麼?”
裘澤站到俞絳側麵,瞪著眼皺著眉看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
上身挺直,上臂在腰眼的地方平平向前伸出,這不就是個“L”字嗎?而雙腳前後叉開站著,這就是個倒過來的“V”嘛。
“就這樣?這樣就行?”
“對啊,而且儀式的時候都不用跪下來拜包,像這樣就可以了。”俞絳的頭輕輕衝著手上的包點了幾下。
“這就是屬於我的LV包巫術,大功告成。”俞絳向裘澤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屁股坐回沙發上。
“那你平時要多練習的,該不會就是剛才那種姿勢吧?”裘澤問。
俞絳撇撇嘴:“好像是的耶,感覺多擺這個姿勢我就會對LV包之靈更熟悉的樣子。”
想到以後可能會經常看見俞絳在大庭廣眾之下擺出剛才的古怪姿勢,裘澤就忍不住想笑。
“笑個屁啊!”看見徒弟的嘴角彎起一小點,俞絳立刻就猜到他在想什麼,揪出一隻書包裏的抱枕,飛砸在裘澤臉上。
從俞絳的辦公室出來,同學們已經做完早操收隊回教室。在物理組的辦公室裏沒找到雷世仁,今天上午沒他的課。裘澤往校園後方的住宿區走去,有許多老師就住在學校裏,比如雷世仁。
雷世仁的單人宿舍在一樓。裘澤在按門鈴前從旁邊的窗戶裏掃了一眼,好像沒人。等等,在地上有一個龐大的身軀正一起一伏,筋肉人在做單手俯臥撐呢。他不知已經做了多少個,鼻子裏牛一樣的呼呼出氣,把一隻爬過來的螞蟻吹上了天。
門鈴壞了,隻好敲門。裘澤“篤篤篤”地敲了幾下,心裏總覺得敲雷老師的門應該換一種風格,大力地拍上去才更襯屋子的主人吧。
好在門很快就開了。雷世仁全身隻穿了一條短褲,雖然剛才隔著窗戶就看見了他的打扮,但現在肉山似的站在麵前還是很有壓迫感,尤其是他的兩塊大胸肌正因為劇烈的運動一跳一跳的,一股濃烈的汗味熱騰騰地湧到裘澤鼻子前。肯定有女人會被這副模樣迷死,比如李兩光班主任,但裘澤隻想逃。
他當然不能逃,連向後退都會顯得很失禮,隻能乖乖喊一聲:“雷老師。”
“裘澤,你來幹什麼?”雷世仁有點奇怪,不過他很快說:“進來坐吧,我去擦把汗。早上起來人就不舒服,鍛煉一下就好多了。”
普通人不舒服是躺在床上,筋肉人不舒服是要做單手俯臥撐,果然不是一種人啊。
教師宿舍就兩間房,當作客廳的外間還沒有裘澤的小書房大。不過能一個人住這樣一套房子,遠景的教師宿舍算是不錯的了。
客廳裏的家具很簡單,茶幾上放了幾本《健美先生》之類的雜誌。最上麵的那本封麵上卻是個女人,臉上露出很強悍的笑容,胸肌很結實。這樣的女人算有胸嗎,裘澤琢磨著,似乎不算吧。
比較意外的是在桌上看見一本《古今燈謎大全》,厚厚的幾百頁,看書簽插的位置,已經看了三分之一強。
雷世仁打開冷水龍頭嘩嘩衝了兩分鍾,很快就擦幹穿上件背心出來了。
裘澤拿出銅鏡,遞給雷世仁。
“雷老師,您還記得這麵鏡子嗎?”
“這?這不是我被拍賣行的人搜羅去的那麵鏡子嗎,怎麼在你這裏?”
“是我從拍賣行拍到的。雷老師,這麵銅鏡原先就是我家的,我奶奶七年前失蹤的時候就隨身帶著它,您能告訴我,是怎麼得到這麵銅鏡的嗎?”裘澤有些緊張地看著雷世仁。
“你奶奶失蹤時隨身的東西?”雷世仁吃了一驚。他皺起眉頭,垂下眼皮,像是開始回憶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他自己點了點頭,撫摸了幾遍銅鏡,遞還給裘澤。
“裘澤啊,你這個忙呢老師我肯定會幫,一會兒我就會把當初得到這麵銅鏡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你。”說到這裏,雷世仁眨了眨眼睛,又轉了轉眼珠。老實說,這種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實在是太古怪太不搭調了。
裘澤覺得雷世仁心裏正在盤算什麼,他想幹什麼,問自己要消息費?雷老師應該不至於這樣吧。
轉眼間雷世仁臉上就堆起了笑容,比健美先生在比賽時臉上的笑更誇張的那種,而且屁股也朝裘澤的方向挪動了幾分。
“裘澤啊,那個我的事情你肯定是知道的吧。”
“你的事情?”裘澤一時沒反應過來。
“哎呀,就是……就是,那兩次你不都在嘛。”
裘澤眼角瞟到那本《古今燈謎大全》,恍然大悟。
“您是說俞老師?”
“對對。”雷世仁重重點頭:“老師有個小忙,你也一定會幫助老師的吧?”他用大灰狼哄小白兔的口氣和表情說。
“嗯啊哦……”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忙的,你是好學生嘛哈哈哈。”雷世仁自作主張地幫裘澤回答了:“哦對了,應該幫你泡杯茶,泡杯茶。還是你喜歡可樂?”
“可樂吧。”
雷世仁從冰箱裏拿來兩罐飲料,一罐可樂一罐橘子汽水。
他把可樂很豪邁地往裘澤麵前一放,說:“最後一罐,給你了。”
居然還有橘子汽水?裘澤眼神繞著對麵的那罐轉悠,可是筋肉人手腳利落地拉開拉環,一口氣就是半罐下肚。
然後他很爽地吐出一口氣,抹了抹嘴,熱情地對裘澤說:“快喝啊,冰的好喝。”
裘澤的確挺渴,可是……我想喝橘子汽水,寶貴的最後一罐可樂你拿回去吧!他在心裏喊。
不過他終歸不是一個慣於向別人提要求的人,隻好拉開拉環,稍稍喝了一小口。
雷世仁很高興地看著裘澤接受了自己的款待,說:“裘澤啊,你和俞老師……好像挺熟的?”
“還好。”裘澤小心翼翼地回答。
“俞老師有男朋友嗎?”問了這個問題,雷世仁屏住呼吸,一臉等待判決的樣子。
“好像……沒見過。”
“太棒了。”雷世仁舉起拳頭隆起二頭肌興奮地說。
裘澤本想告訴他,自己認識俞絳其實還不到一星期,不過看看雷世仁的表情,還是算了。
“她碰到誰都要問燈謎的嗎?”
“好像……也沒有吧。”至少她就沒給胖子和阿峰猜過,也沒有問過上她選修課的那些學生。大概是覺得基本上智商都不會達到七十分,就不用再麻煩了吧。
“這麼說,隻有對特殊的人,特殊的人才會……”雷世仁的眼睛裏充滿了溫柔的憧憬。
是……嗎?裘澤趕緊捂住嘴,不讓自己問出來。
“你能不能告訴我,俞老師她最喜歡什麼?”
“她最喜歡放……啊放……”裘澤差點泄露天機。其實那也不錯,沒準雷世仁就不再會這麼起勁了吧。可是用這種方式幫俞老大解決問題,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就難說得很了。
“放什麼?”雷世仁問。
“放……焰火,放焰火,嗬嗬,嗬嗬。”裘澤摸著耳朵笑。
“明白了,放焰火啊。”雷世仁連連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麼驚人的創意。
“俞老大還喜歡吃豆子。”裘澤連忙彌補了一下。
“豆子?還有焰火。”雷世仁重重一拍裘澤的肩膀:“太謝謝你了。”
裘澤被他一掌打得窩進了沙發裏,捂著肩膀重新坐起來。
“雷老師,那麵銅鏡?”
“哦銅鏡,對銅鏡。是我在蓮河裏撈起來的。”
雷世仁的話讓裘澤大吃一驚。
“大概至少有五六年了吧,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家就住在蓮河不遠的地方。到了夏天就會去蓮河遊泳,還總是紮猛子潛到河底去,這麵銅鏡就是有一回在河底撈到的。”
“是蓮河的哪一段?”
“時間太久了,記不清楚,但總就是南街那一段。再往後蓮河轉過彎去,水就深了很多,又急,沒人去那兒遊的。”
銅鏡是在河裏撿到的,這意味著什麼?從雷世仁那裏出來,裘澤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隻是裘澤不太願意去麵對而已。
要麼是扔進河裏去的,要麼,是連人一起掉進河裏的。而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這麼大年紀的老人,如果摔進河裏,還能生還嗎?再和至今杳無音信這個事實對照起來,結論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迷迷糊糊間裘澤出了學校,徑直往南街走去。
裘澤心神恍惚著走了一路,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蓮河邊。前麵不遠處就是南街了。
他看著腳下緩緩流動的青色河水,又瞧瞧自己手上拿的東西。那是一幅遊泳眼鏡,路上經過體育用品商店時走進去買的。
裘澤把頭發綁得更緊一點,上衣脫下來和鞋襪放在一起,戴好深藍色的遊泳眼鏡,咬了咬牙,“撲通”一聲跳進了蓮河。
路人驚訝地看著這個跳進水裏的少年。不過因為戴著遊泳眼鏡,所以並不疑心他是要自殺。隻是在這個已經轉秋的季節裏,他這是想幹什麼?
裘澤在河裏踩著水,整了整遊泳眼鏡。水比想象中冷,在進水的那一瞬間他全身都僵了一僵。他知道有許多人在看自己,可是既然已經跳了下來,就把這些都甩到腦後了。他深吸一口氣,身體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