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人看見少年忽然之間,就隻剩長發的末端還浮在水麵上,轉眼間連這點烏黑的發梢也都沉進水裏不見了。
水下的世界因為眼鏡的關係,是淡淡的藍色。潛到三米多深,耳朵因為水壓開始痛起來,好在這就已經是水底了。
裘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想在這河底找到什麼呢,找到奶奶除了銅鏡之外其他的隨身物嗎,可是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呀。雷世仁說至少有五六年了,很可能他其實是在七年前,戴蘊秀失蹤不久之後在水下摸到的。
就算還有其他的東西,七年之間,恐怕早已經被眼前這片黑褐色的河泥埋起來了吧。
可是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讓他總得在這一刻做些什麼。
裘澤浮起來,深吸一口氣,再潛下去。
他努力回憶著,奶奶隨身小包的模樣,還有小包裏各種零碎的物件。錢包,鑰匙串,鋼筆……
眼前起伏的河泥裏,任何一個和印象裏某件東西相似的地方,他都會立刻遊過去用手撥開。
河裏有蝦,有魚,甚至還有鱉。但是沒有裘澤想找到,又害怕找到的東西。
七年了,緩慢流動著的河水,可能早已經把東西帶到很遠處的某個地方了吧。可是不這樣拚了全力的找過一遍,又怎麼能放棄呢。
上浮,下潛,上浮,下潛。早餐吃得不多,漸漸裘澤已經感到眼睛有些發花了。他死死咬著牙,一股向來隻埋藏在心底裏,從來沒有拿出來使用過的倔強狠勁把他的每根頭發絲都撐滿了,繼續下潛,上浮,下潛,上浮。
河裏幾乎沒有水草,靠近河底的地方,水比河麵上混濁。裘澤必須緊緊貼著河底,才能看清楚。從上遊來的河水相當清澈,所以每年河底泥沙堆積的應該並不多,七年的總和是多少,一寸還是一尺?
幸好沒有水草,冷冷的河水裏,裘澤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一對情侶在河邊散步,女孩滑進混濁的河水裏,男孩跳下去救,但是他隻摸到水草,沒能把戀人救上來。三年後他舊地重遊,河邊釣魚的老翁告訴他,那條河裏不長水草,他摸到的是女孩的頭發。
“呼。”裘澤再一次浮出水麵。陽光灑在臉上,再往前是一片陰影。他已經遊到了虹橋的下麵。
他感覺力氣在一點點離開,腦袋因為缺氧一抽一抽地痛。他把眼鏡抬到額頭上,露出眼睛。真實的世界看起來有些扭曲,有些離奇。
裘澤踩著水,喘息著。他並不打算就此放棄,他想稍稍歇會兒,然後再向前。無論如何,至少要遊到蓮河的拐彎角。
他把頭仰起來,看見周圍有許多人衝著自己指指點點。而麵前的虹橋上,也有許多人伸出頭看自己。
甚至有一個人站到了虹橋的扶手上,擺出一個很危險的動作,衝他拍照。
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雞窩一樣的可笑亂發,一副眼鏡的鏡片又圓又厚,笨重的相機擋住了半邊臉……是那個照相怪客!
“哢嚓,哢嚓。”照相怪客把鏡頭對準了河裏的裘澤,嘴裏大聲地發出按快門的聲音。
裘澤呆呆地看著這個動作可笑的老頭子,然後一張照片從他的手裏滑落下來,飄揚翻滾著,最終落在離裘澤不遠處的河水裏。
裘澤劃動手臂,遊過去把照片拿到手裏。
這又是一張鬼照片!
踩著水的裘澤在照片中央,可是他周圍河水所倒映出來的,卻是一片火光!
一片把河水映得通紅的烈焰,這是七年前那個夜晚的大火嗎?
突然之間,裘澤的腦海裏有一道閃電劃過,許多事情一下子就串聯了起來。
南街大火在許多人的心底裏都印象深刻,裘澤當然記得這是哪一天。他很容易就能把這一天牢牢記住,因為這和他奶奶失蹤是同一天,同一個夜晚。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進行任何聯想。
照相怪客為什麼能怕出鬼照片?這難道不是一種照相巫術嗎,照相機的功能就是留下過去的影像,那麼照相巫術的特殊效果,很可能就是拍出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件景象。
所以才會有這些鬼照片,有那些隱約浮現的建築,還有他奶奶的鬼影。奶奶之所以會在照片上出現,就是因為她曾經以那般淒厲的麵容,站在當年的虹橋上過。現在這座虹橋雖然是重建的,但式樣高度和原先的完全一樣。
奶奶是什麼時候站在橋上的,就在……那個夜晚?
又一個塵封已久的細節猛然撞進心裏。家裏冬天取暖有一個煤油爐,燒的是專門的航空煤油。每年奶奶都會去售油處買幾桶回來,用不完就放在大壁櫥裏來年冬天接著用。在奶奶失蹤後的那個冬天,裘澤發現壁櫥裏似乎少了一桶油。但他沒法確定是不是真的少了,因為那時他才十歲,煤油爐的事向來是奶奶管著的。
難道那把火竟然是奶奶放的嗎?
為什麼她一定要燒了南街,這和南街的巫術有什麼關係嗎?
耳中傳來一陣驚呼。裘澤抬起頭,看見站在欄杆上的老頭兒已經失了重心,手臂揮舞著,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搖搖晃晃,一轉眼,他就從橋上摔了下來。
裘澤眼睜睜地看著老頭的身影越來越大,卻來不及逃開。他的頭被重重砸了一下,是老頭的胳膊還是腳?來不及分辨這些,他就暈了過去,和老頭一起沉進水裏。
好像有滾滾的雷聲,一會兒又消失了。裘澤從很深很深的深淵裏往上浮,四周是無盡的黑暗,黑色的巨獸沉默著蹲在身邊,隻有上麵,極遠極遠的上方似乎有些光亮。裘澤努力地要快點浮上去,他掙紮著,終於睜開了眼睛。
“醒了。”阿峰叫起來:“小澤醒了。”
趴在床邊睡的文彬彬睜開迷糊的睡眼,說:“什麼?”
“小……小澤。”阿峰又卡殼了,他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居然沒念繞口令就一口氣說了四個連貫的字。
“哈,你總算醒了。”文彬彬把臉湊到裘澤鼻子前,大聲說。
“你嘴好臭。”裘澤揮手想把他趕開,才發現手上有針頭,自己正在輸液。
胖子張開嘴,朝裘澤哈了一大口氣,嬉皮笑臉地說:“這裏沒地方刷牙嘛。”
頭依然隱隱作痛,裘澤開始意識到這是什麼環境。他在一條走道裏,躺著的地方……是一張臨時病床。
醫院的走道裏?
“現在什麼時候?”裘澤問。
“早上九點。你沒事怎麼跳進蓮河遊泳?”
“我暈了一晚上?”
“哪止,差不多有二十個小時了。”
裘澤坐起來,看見走道裏一張床連著一張床,都擺滿了。那些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不動,臉色慘白。
俞絳踩著高跟鞋“蹬蹬蹬”從遠處跑過來。
“你總算醒過來啦,全都是我的功勞,要記得感激我哦!”她拉著裘澤的耳朵說。
怎麼回事,耳朵好酸痛啊,被拉一下為什麼這麼酸?
文彬彬看見裘澤咧著嘴扭曲了半邊臉,嘿嘿笑著說:“老大昨晚每隔一會兒就會揪住你耳朵喊‘你給我醒過來’。”
原來自己意識裏那道雷就是這麼來的?
等到俞絳鬆開手,裘澤小心翼翼地用手碰碰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應該已經腫了吧。
這麼說,他們三個人守了自己一個晚上嗎?
“可是老大你這樣叫,會吵到別的病人吧。”雖然有點感動,但如果自己再晚一天醒過來,是不是就會發現耳朵已經少掉一隻了?裘澤忍不住婉轉地表達一點點不滿。
“如果能吵到他們的話,那些家屬可就太感激我了。”俞絳說。
這時一個護士走過來,幫裘澤拔了快滴完的輸液針頭。
“你可以回家去了,很多人還在等床位呢。”一臉倦容的護士說。
從臨時病床上下來,裘澤發現鞋子就是昨天脫在岸上的,上衣也是,但是褲子換過了。裘澤掃了一眼阿峰和文彬彬,應該是他們幹的吧,總不要是另一個。
從醫院走出去的時候,裘澤才發現這裏有多擁擠,臨時病床一直加到了門診大廳裏,還有很多人沒有床,用棉毯墊著躺在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裘澤問。
“還不是那個怪病,昨天你住院的時候還沒這麼厲害呢,從今天早上開始送進來的人就越來越多,全都昏迷不醒。本來擔心你別弄到和他們一樣呢。”文彬彬說。
“這麼嚴重。”親眼看見醫院爆滿,裘澤才意識到這場怪病真的很厲害。
“聽說到現在都沒找出原因呢,前幾天昏倒的那些人,有的已經快撐不住了。”俞絳說。
裘澤看了眼文彬彬,文彬彬看了眼阿峰,沉著臉不說話。
裘澤在心裏歎了口氣,把雷世仁從蓮河裏撿到銅鏡的事說了。半是解釋自己為什麼跳河,半是希望能暫時轉移兩兄弟的注意力。
如果木頭醒不過來,兩兄弟真的會因此吃官司嗎?額頭上的傷已經好了,可是巴警官要是有一天在他麵前把兩兄弟帶走,心裏的傷口恐怕永遠都愈合不了。
“你腦子進水啦,就算真有東西在下麵你能找到?那樣我就投資你去南海撈沉船。”俞絳教訓他。
“誰把我救起來的?那個把我砸暈的照相怪客呢,也救起來了嗎?”裘澤想起昏迷前一刻發生的事,在幾個口袋裏掏了掏,發現沒有那張照片。
“聽說有三四個人都跳到河裏救人了,有一個還在你手機的常用通訊錄裏找到俞老大的號碼通知。不過救護車一來他們就離開了。至於那個老頭……救是救起來了,不過最後還是沒救活。”文彬彬說。
“啊!”
俞絳把手裏的Speedy 30拿到裘澤麵前,稍稍張開包口,露出裏麵的東西。
“照相機?你拿了死者的遺物?”裘澤大吃一驚,俞老大這次做的事情也太離譜了吧。
“輕點輕點,要死啊。”俞絳一把捂住裘澤的嘴,這時他們還沒有走出醫院多遠。
裘澤的鼻子都被俞絳的手擠歪了,好不容易掙脫出來,皺著眉躲在一邊。
“正義感還滿強的嘛。”俞絳白了裘澤一眼,往嘴裏扔了幾顆豆子嚼起來。
“其實老頭和你一起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是俞老大幫他出錢搶救的呢。不過他年紀太大了,缺氧時間長顱內出血沒救回來。他一個孤老頭,這錢還能問誰去要,俞老大聽說他的相機古怪能立刻印出照片,才偷偷拿來看看的。大不了以後再還回去唄。”文彬彬在裘澤耳邊說。
“可是你們拿了這個相機,沒有人管嗎?”裘澤有點擔心地問。
“他一個人住在南街上,家屬都不知在哪裏,屍體在太平間躺到現在都沒人來管。昨天這照相機扔在急救室外的空座位上老長時間,如果不是我們拿來,現在要麼還在椅子上,要麼就被扔進垃圾筒了。”
“呃……”裘澤歎了口氣閉上嘴。再看看俞絳在那裏一顆接一顆吃豆子,他也餓起來,畢竟差不多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四個人找了家豆漿店吃早飯,裘澤在水果店買了四隻大橘子,轉眼已經吃剩一隻了。
照相機拿出來放在桌上,之前他們都還沒時間真正研究過它呢。
“從水裏撈上來的,不能用了吧。”文彬彬說。
“相機本身應該沒什麼古怪,我猜那老頭也是會巫術的,這多半是個巫術觸媒。”裘澤說。
“他也會巫術?感覺巫術不值錢了似的,誰都會。”俞絳搖著頭。
“什麼誰都會啊,老大你是會了,可是我們還都不會呢。”胖子悶悶地說。
“切,要是你們都會了,我還怎麼混啊。”俞絳拍拍心愛的Speedy 30說。估計她今後出門應該隻能用這個包了吧,這也算是點小小的代價,比起那個姿勢,這真的不算什麼。
“海鷗相機?還真夠古老的。”俞絳把相機拿在手上研究。
“可就是這相機,拍什麼愣能立刻出照片,照片效果還不錯呢。”胖子說。
這種相機不需要裝電池,完全手動。鏡頭蓋已經不見了,俞絳對著鏡頭看了看。
“鏡頭這麼糊了,被砂紙磨過嗎?這種鏡頭還能拍出照片?”俞絳奇怪地問。
“巫術。”阿峰說。通常他如果隻說一兩個字,就會用斬釘截鐵的氣勢說出來。曾經他就是這麼裝酷的。
“快門都摁不下去,怎麼回事。”俞絳用力按了幾次快門。
“膠卷用光了?”裘澤記得老相機膠卷用完的話,就會卡住快門。
俞絳找到膠卷搖柄,試了試。
“還真的是。”她說,隨後開始搖膠卷。
老相機膠卷拍完之後,得重新把膠卷搖起來,才能取出。
搖膠卷的時候,相機裏傳出“哢啦哢啦”的聲音,很不順暢的樣子。俞絳不管,使出蠻力,一路勢如破竹地搖過去。
到最後,她連用了幾次力,都再也轉不動了。
“應該可以了吧。”她說。
旁邊的三個人用極懷疑的目光看她。從剛才的那些聲音聽起來,好像相機裏所有的零件都被她搗碎了吧……
當俞絳把膠卷蓋打開,往外倒膠卷的時候,幾個人都覺得,應該會稀裏嘩裏倒出一堆的螺釘碎塑料金屬片之類的相機內髒。
還好,什麼都沒倒出來。膠卷也沒出來。
俞絳把相機倒過來,看裏麵是怎麼回事。
“隻是浸過一小會兒水,怎麼會變成這樣?”俞絳皺著眉說。
雖然隻浸過一小會兒水,可是剛才被你“哢哢哢”地摧殘過了啊,裘澤在心裏說。不是任何東西都像我的耳朵一樣牢固的!
俞絳用手指扣了幾下,開始改用筷子撬。
“哢”,筷子斷了。
旁邊的三個人都拉長了臉偷偷看服務生有沒有瞧見。
當然瞧見了,這麼奇怪的在餐桌上擺弄大相機的四人組,本來就很礙眼。服務生睜大了眼,愣愣地看著店裏最漂亮的客人做著最沒有儀態的事情。不過一根筷子也不值多少錢,她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去問問。
“喔……”服務生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輕呼,因為她看到第二根筷子也斷了。
俞絳完全免疫這種程度的注視,隨手搶了裘澤的筷子繼續撬,頭也不抬起來,嘴裏卻喊:“服務員,再拿雙筷子來。”
謝天謝地,膠卷終於搶在第三根筷子折斷前掉了出來。
裘澤也見過老式膠卷是什麼樣子,可是,這是什麼東西?
這卷膠卷的殼是薄鐵皮的,鏽得非常厲害,就像是在水裏泡了足足一年,怪不得剛才卡在相機裏麵出不來呢。
本來殼上應該有柯達的噴漆圖案,不過現在已經很模糊了。俞絳摸了一把,手上就沾滿了鏽。
“這裏麵的膠卷,應該不能用了吧。”胖子說。
“那就搞出來看看底片?”俞絳說著又要找工具。
“別……別……”阿峰急了。
裘澤搶在阿峰吸氣前說:“別在這裏吧。”
俞絳點點頭:“這裏也沒趁手的工具。”
“對對。”三個人一起點頭說。旁邊的服務生也鬆了口氣。
“笨蛋。”俞絳伸手“咚咚咚”在每個人腦門上敲了一記:“底片要在暗房裏用藥水洗過才能顯影,以為我真會在這裏拆?”
吃完飯裘澤回家繼續休息,胖子兩兄弟有了這麼好的借口,當然也不可能回去上學。
和俞絳分開的時候差不多十點,俞絳的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
“還和他們在一起。”她對著電話說:“好的我會告訴他們。”
“李光頭的電話。”俞絳掛了電話對裘澤他們說:“今天下午開始學校停課,什麼時候上課等通知。這下你們爽了。”
“怎麼回事?”
“病倒的學生和老師太多了。上午在學校裏就倒下二十幾個。”
裘澤和文彬彬阿峰麵麵相覷,心裏都有一股寒意直竄上來。
“不上課啊?”進弄堂的時候,電話間的老阿姨探出頭來問。
“學校停課了。”裘澤回答。
“哪能會停課呀,今天是什麼日子?”老阿姨自言自語,然後用很懷疑的眼光打量文彬彬和阿峰。她覺得弄堂裏的這兩個新住客要把裘澤帶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