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永久的悔——憶母親(2 / 3)

我所說的艱難歲月,是確如其分的,父親拉了幾年黃包車,收入微薄,後在蘇州名醫曹滄洲(曾給慈禧太後看過病)家拉包車,收入有所提高,但要養活一家人,父親的壓力十分沉重,他的背已經駝了。母親去蘇州後,到1937年秋避日寇戰火,逃難回建湖的近十五年間,先後又生下五男二女,即春虎、小三、小四、春才、我,以及姐姐王保子、玉寶(後改名淑珍),喂奶、喂飯,把屎把尿,日夜操勞。保子姐六歲時,被病魔奪去生命。1935年夏,蘇州霍亂猖钁,死亡枕藉,七天內三兄、四兄相繼死去,他倆僅僅在人間活了五歲、三歲。春虎兄活到六歲,已讀小學了,卻不幸被瘋狗咬傷,救治無效,抽搐三天後,痛苦地死去。含辛茹苦養育的兒女一個個撒手人寰,母親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地哭幹了!春虎的語文讀本,父母一直保存著,後毀於“文革”。我曾幾次看過這本書,封麵上有春虎的毛筆字簽名,稚拙中透出童真。顯然是受了1927年大革命的影響,這個課本上有歌頌工農的內容,讚揚“工人拳頭大”。後來我上大學後,買到了20世紀30年代尊孔複古者編的《曆代尊孔記》,書中大罵這本教科書煽惑人心,鼓吹犯上作亂。從此,春虎在我的腦海裏,更加揮之不去。他沒有留下照片,但我能想象他的麵影。走筆至此,心中不勝蒼涼。我的過早夭折的三兄一姐,如果生在富貴人家,很可能他們現在還活著,母親又豈能空將血淚付東流!雖然他們去世多年,但母親沒有忘記當年失去他們的切膚之痛。我在少年時,常常聽母親說起他們的去世前後的前景,連連搖頭歎息。

1949年春天,母親又遭遇一次使她痛斷肝腸的喪女之痛:小妹玲英不幸病逝。

這年春天似乎特別陰冷,已經過了清明,仍常有淒風苦雨,我們還穿著冬天的棉襖。妹妹玲英,已經十歲,在大卜舍河東的卜家莊初小,讀三年級,校長是孫竹老師。她自小聰明伶俐,長相端莊。皮膚雖不白,但大眼睛,鼻梁很挺,口齒清楚,善解人意。她四歲時,就纏著大哥(這時他是蔣王小學的校長)背著她到學校去玩,五歲時,就要求上學,大哥說她太小,母親說,這小丫頭這麼喜歡讀書,就讓她去讀吧,反正她想去就去,識幾個字就算幾個字,也不參加考試,就讓她讀了玩吧。就這樣,她進了學校。當然,她實足年齡才四歲,時間久了,就坐不住,便讓她出去玩,或回家跟母親在一起。1944年夏天,她得了痢疾,吃不下東西,病了幾個月,痩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所幸後來吃了沈王莊小學老師,又懂醫道的劉不麟先生開的中藥,才走出死神的陰影。後來,母親帶她搭民船到蘇州探望父親,住了個把月,回來後,她特別高興。她成天玩父親給她買的一隻微型檀香木製的小木魚,用小木棍擊打,發出篤篤篤的清脆聲響。這時我們已搬家住在與蔣王莊西一河之隔的孤舍,租了綽號孫五聾子家的三間草房。門前的牛車篷邊,就有一條溝頭子(比較寬的水溝),玲英在溝頭邊把木魚放在水上,以為它會飄浮,不料它立即沉下去,再也見不著。她傷心地哭了好久。歲月悠悠,六十多年過去了,玲英的哭聲,仿佛仍在我的耳邊抽抽泣泣。在1947年春節的玩文娛(文藝演出)及1948年夏天動員參軍的文藝室宣傳活動中,她都參加了鄉政府組織的文藝宣傳隊,與柏家排行老二的小妹妹,合演打花鼓,邊舞蹈,邊唱。

她扮過小生,手拿小鏜鑼,也扮小旦,手拿花鼓。她記性很好,唱詞背得很熟,演出時不需要大人提詞。她每次演出都很認真,吐字清晰,唱到最後一句,都會跳一下,轉身,與小柏幾乎臉碰臉。母親非常欣賞她那一跳的動作,認為很親熱、很優美。演出結束後,玲英回到家裏,母親連連誇獎,笑著說:“媽媽就喜歡你那一跳!”1948年夏天特別炎熱,宣傳隊中高作鎮上一位姓呂的扮演《小放牛》中牧童的少年,及與我一起演出“打連湘”的家兄春才,都熱得中暑,當場暈了過去。玲英這時實足年齡才八歲,滿臉淌汗,卻從不叫苦叫累,在酷日下跟宣傳演出隊,走遍全鄉一個又一個村莊,在打穀場或麥田裏演出,受到鄉親們熱烈歡迎。但是,誰能想到,1949年4月,死神卻突然把魔爪向她伸來。有天中午,她放學回家,走路有點跛,母親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右腿腿根有點疼,母親還以為是不小心扭傷了,並未在意。中飯後,她仍堅持去上學,可是傍晚放學回家後,我大嫂對她說小女甫(姑),寶寶(指侄女愛雲,後來三歲時不幸患驚風去世)在哭呢,搖一會兒搖籃怎麼樣?玲英痛苦地說:“大嫂子,我腿像話(厲害、嚴重)疼呢,沒力氣搖了。”她頭上冒著冷汗,晚飯也吃不下,身上發燒。父母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第二天一早,父親去高作鎮上請唯一的私人醫生,也是本家堂叔王恒保(後改名王體元)前來診治。此公做過小學老師,1944年他在蔣王小學教書時,我和春才都是他的學生。他主要是靠自學,學會治病。在蔣王小學教書時,他家中就已有藥櫃,很多中藥,供患者治病用。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向來有亦儒亦醫的傳統,一邊授徒教課、一邊懸壺濟世。看來恒保叔也是繼承了這個傳統。當然,他隻是個小知識分子,僅僅跟許家橋東的塾師徐孝三先生(此公活到20世紀50年代才去世。他臉色較黑,微麻,近視眼,穿著長衫,有時來我們莊上聊天。莊東頭的孫二哥玉堂,也曾經是他的學生。我清楚地記得,他有次拿來幾本鹽城徐某編的《徐氏類音字典》,給我看,說徐某跟他是一家子,並翻開書本,指著徐的照片,對我說:你看,假山後修竹新篁,多高雅!並說他要去鹽城拜訪徐某。他很喜歡談鹽城掌故,盛讚清末鹽城知縣的梅花詩寫得極好,並當即背出)讀過幾年私塾,後來去上海,買了一些中、西醫的書籍回來自學,無師自通,成為鄉村醫生。至於醫療水平,可想而知。解放初,他搬家到高作鎮後街,開私人診所,土牆上刷了石灰,寫著“中西醫內外科”幾個大字,未免誇張其事。恒保叔來我家看了玲英的腿,腿根紅腫,他診斷是“離胯疽”,要父親將大蒜搗爛,敷在患處,又要他用竹篾紮一個喇叭形的筒,糊上紙,將艾點燃,艾煙經過紙筒,直薰患部。可是,經過這樣的治療後,病情卻急轉直下,不停地說著胡話。母親非常擔心,與父親商量後,第二天下午,趕緊請人去湖垛鎮,讓當時在湖垛鎮小學擔任教導主任的大哥回來。大哥聞訊,先向鎮上的一位醫生谘詢,買了一貼“消治龍”膏藥,當晚走了25裏路,趕回家。大哥一摸玲英的腦門,燒得燙手,立刻把膏藥貼在患處,但無濟於事。一個小時後,她呼吸漸弱,進入彌留狀態,母親見狀不妙,一邊哭,一邊喊著“玲英啊,玲英哪”,給她換衣服,女孩生命的本能驅使,給她穿褲子時,她竟然用手極力往上拉,以致手上沾了不少膏藥。穿好衣服後,她就在全家人的哭聲中,永遠告別了泣不成聲的母親、忍不住放聲大哭的父親,以及摯愛她的兄、嫂、姐姐,她抱過、哄過的侄子愛東、侄女愛雲……按照鄉俗,父親把她抱到外間堂屋(進門第一間),地上已鋪了一張席子,讓她頭朝北,躺在席上。母親給她梳頭,紮好兩條辮子,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頭發濃密,辮子快與肩齊了。

農家女孩哪有什麼好衣服,她是穿著一身淺紅帶格子的土布衣服,及母親給她千針萬線納(製)成鞋底的布鞋走的。父親似乎不相信她已死去,不時把手伸進她的衣服內,摸摸她的胸口,歎息著說“玲英胸口還是熱的”,總希望她的心髒能重新跳動,活過來。其實,父親不知道,她是發著高燒去世的,遺體不會很快就冰涼。人已故去,入土為安。第二天天亮,父親托鄰人去曹家,請老舅為她打棺材。老舅進門,摸著玲英的手,叫著她的名字,大哭一場。他用床板為玲英做了一副棺材。中午時分,父親、大哥將玲英抬進棺內,老舅沒想到,她雖然隻有十歲,個子已經很高,隻能勉強將她放進棺材內。蓋上棺材板前,全家人知道,今後再也看不到玲英了,都放聲大哭,鄰人也都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按照鄉俗,舅舅是不能為外甥女封棺的,否則對舅舅不利。但老舅毫不猶豫地拿起斧頭,哭著,為玲英封棺。母親說,玲英喜歡念書,把課本裝在書包裏,放在棺內,好讓她在陰間繼續上學。她喜歡玩銅錢,母親把二十幾枚銅錢,放在舊罐頭盒內,連同大哥給她買的一個皮球,一起放進棺內。鄰人蔣大爺、孫五爺將棺材抬到我家田裏靠近田埂處,挖土埋下,壘了墳頭。玲英的去世,給母親沉重打擊,她明顯地衰老了。玲英還留下一本作文本,一直保存到“文革”被毀。她的毛筆字一筆不苟,作文本很整潔。我曾拿給母親看,她眼淚哭幹了,唯有長歎。這年夏天,母親曝曬衣服,看到玲英的衣服,特別是她的棉鞋,母親又不禁叫著“玲英啊,玲英啊”,大哭起來,邊哭邊說:“這雙鞋穿了一個冬天,還像新的一樣,鞋內一個褐斑都沒有啊。”受母親影響,玲英很愛整潔,從不弄髒衣服。她很節儉,父母、舅舅過年給她的押歲錢,她根本舍不得花,過了年都交給母親。母親給她煮個鹹鴨蛋,她舍不得一次吃完,居然吃兩三天才吃完。玲英的去世,成了母親也是全家人心頭永久的痛。

我比她大三歲,少不更事,常與她拌嘴,甚至嫌她不聽話,老是到母親那裏告狀,說我偷偷下河洗澡,母親怕我淹死,總要嚴厲訓斥,我遷怒玲英,不但罵過她,還打過她。她去世後,隨著我的長大,每念及此,我特別懊悔,也更加懷念她。讀高中時,我寫過比較長的新詩悼念她,詩稿一直保存著,直到“文革”時被“四人幫”的爪牙抄走,毀滅。我常常夢見她,還是生前模樣,似乎在陰間,小孩子不會長大似的。前年清明節前,我即將動身返鄉為父母也為玲英掃墓前夕,我忽然夢見玲英與幾十個女孩頭頂紅布,舉行集體出嫁儀式。禮堂的牆壁上,點著無數紅蠟燭,但燭光微弱,在冷風中幽幽地搖曳著。不見父母和其他家人,也見不到一個新郎,場景淒楚、詭異,我禁不住老淚縱橫,直至哭醒。返鄉後,我將這個夢境說給大哥聽,他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歎息。十多年前,在我的提一下,大哥以我們三位兄長的名義,在玲英已遷至父母墳邊的墓前,立了一塊碑,刻著她的名字與生卒年。如果她地下有知,當經常偎依在母親、父親膝下,共敘天倫。

1937年農曆四月九日清晨,母親剩下我。春才兄僅比我大兩歲,母親既要嗬護我,也要照顧他,分外辛苦。不久,隨著大上海的淪陷,日寇轟炸蘇州,法西斯的鐵蹄蹂躪江南,向南京進逼。我家的鄰居都是沒文化的草民,母親抱著我離開家門,躲避轟炸時,他們紛紛告誡母親:“抱著小孩怎麼行?小孩哇哇一哭,日本鬼子飛行員聽見了,朝我們頭上扔炸彈,我們全都沒得命了!”今天看來,說嬰兒的啼哭,日寇飛行員能聽見,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在那“亂離人不及太平犬”的人們亂哄哄爭相逃命的時刻,母親怎麼拗過眾人?隻好把我放在家中,上麵加了一個木盆,以事保護。等日寇飛機飛走,母親趕緊跑回家中,見我仍在熟睡,一顆吊著的心才放下來。“山河破碎風飄絮,水深火熱是貧民。”父親和母親商量,兵荒馬亂,在蘇州沒有安全感,生計更加艱難,不如他留下幫曹滄州醫生看守家業(曹家已舉家避難鄉下),母親和我們回江北,投奔外祖母。秋天,母親抱著我,帶著大哥、二哥、姐姐,乘逃難民船,踏上歸程。有時敵機在上空盤旋,母親抱著我,支好躲到海岸茅草叢裏。在外婆家暫時落腳後,曾有一家富戶的新生兒缺奶,有人曾介紹母親去給這孩子喂奶,當然是給錢的。但母親拒絕了,說:“我的奶水隻夠春瑜吃,我不能讓自己的伢子(小孩)餓著。”我懂事後,母親曾跟我說起這件事,我感激她的慈母之愛。

我從虛年齡四歲開始就記事了。這一年,有兩件大事:一是大哥結婚,家中來了很多親戚,老舅媽還送了我用布縫製的玩具小毛驢,我非常喜歡。大嫂是坐船,從蔣王莊後的小河旁靠岸,走進我家新房的。大哥畫了好多張三國戲裏的董卓、呂布、貂蟬,以及身上爬滿小孩的大肚彌勒佛、劉海戲金蟬,裱起來,掛在牆上。次日早上,我走進新房,大嫂已起來,從碗裏拿了兩個大棗給我吃。當然,我也依稀記得這婚姻的風波:大哥作為知識青年,想反抗這場他還在孩提時就訂下的,對大嫂一無所知、毫無感情的婚姻,但無用,激憤之下,他用小刀戳破自己的大腿,血流如柱,表示絕不結婚。父母請來他在蘇州讀小學的一名同窗勸說他,無效。父親終於發了火,用皮帶打了他一頓,他萬般無奈,隻好同意結婚。在這場風波中,母親除了苦口婆心地勸說,抹眼淚,還能做什麼呢?再一件大事,就是這年秋天,新四軍的一個連隊,住到我們莊上。隨著抗日民主政權的建立,1942年,貧窮的蔣王莊終於有了莊上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新式的抗日民主小學——蔣王小學。這年我虛歲六歲,與春才在一起上學讀書。母親的手很巧,用土藍布為我和春才,各縫了一個書包,背在身上上學,別的小夥伴見了,都很羨慕。他們多數人都沒有書包,隻好手拿書本、筆墨去上課。雖說是新式小學,私塾的遺風猶在。開學那天,母親包了一菜籃粽子,煮熟了,送給文弱書生夏一華老師和同窗分食,我們還給老師磕了頭。我自幼腦子靈活,反應敏捷,夏老師很喜歡我,便讓我當了小組長。母親知道了,眉開眼笑,以後每天早晨,都叫醒我,笑著說:“小組長,起來吧,吃早飯,上學去。”並幫我穿好衣服。我在七歲時,在大哥的輔導鼓勵下,曾在陳呂召開的峰北鄉村民大會上演講,說新四軍攻克阜寧的意義,九歲時,又在西北廂召開的高作區抗日兒童團成立大會上演講,宣傳抗日,並當選為區兒童團文娛委員。我自小膽大,並不怯場,在鄉裏傳為佳話。直到我上了大學後,回家探親,父親還告訴我,有次他在西北廂北邊割牛草,有位也在割牛草的老漢與他攀談起來,說:“你家的春瑜,九歲時就敢在全區大會上演講了,難怪他現在上了大學,將來一定有大出息!”難得的是這位老爺子,時隔十多年後,還記得我那次演講,但至今我並無大出息,真是辜負了這位老人家的厚愛,愧對江東父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