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老,是指陳守實教授(1893—1974)。我在1955年考進複旦大學曆史係後不久,就知道無論是校領導,還是係內著名學者周穀城、周予同、譚其驤、王造時、耿淡如等先生,都叫他守老。這絕不是僅因其年長。他是梁啟超的高足,是中國現代史上第二代史學家;在梁氏弟子中,他是唯一從20世紀30年代就鑽研馬列著作、精讀《資本論》、解放後第一個在複旦開馬列主義基礎課的教授。我想,這一切都構成了德高望重四個大字,守老既是尊稱,也是愛稱。20世紀60年代初,我當他的研究生,學習明清史,也跟著大夥叫他守老。每次登門,老人家總是從老花鏡裏瞅我一眼,微笑著,用常州官話說:“噢,你來啦?”師母王懿之先生總是聞聲倒茶、寒暄。
守老一生剛直不阿,是位真正的學者,他把知識分子的人格尊嚴,看得比什麼都重要。20世紀50年代初,有位工作作風簡單化的幹部,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找守老談話,要他交代所謂反動思想。守老當場拍台子說:“你就是用手槍對準我,我也不會交代!”1958年,在“左”的思潮影響下,上海史學界刮起了粗暴否定史學大師王國維的歪風。在係內頭腦發熱的大會上,一些人起哄,要守老當場表態,他隻說了一句話:“王國維是我的老師,上課時腦後拖根小辮子,我很看不慣。”對王國維的學問成就,未說一個不字。會後議論紛紛,說守老保守了,他聽到後,置之冷笑而已。不久,“左”風逼進課堂。一次,守老正在課堂上講授“中國土地關係史”,有位同學公然站起來指責他,歪曲了馬克思的地租論,還有人隨聲附和。守老的氣憤可想而知。在下一堂課上,守老一開始就摘下頭上的帽子,義正詞嚴地說:“有人給我戴了一頂歪曲馬克思的帽子,我要把他摘掉!”接著,他再次詳細講授《資本論》第十七章,並寫了大量板書,無知發難者再也啞口無言。事實上,他最討厭謾罵式的所謂學術批評。在一次全係大會上,他批評某教授的一本舊著時說:“你的書光是罵。罵有什麼用?倘若你要罵我,我躺在地上讓你罵好了。”語雖尖刻,他的學風品格,也就可見一斑。他是明史學界的老前輩。在“文革”開始批判吳晗的逆風中,他堅持不出賣良心,未寫過一個字。曆史無情,那些討伐王國維、吳晗的好漢,而今風光安在哉?“太息知人真未易,留芳遺臭盡書生。”我常想,學林中人如皆能如守老那樣嚴操守,卓不群,文痞文醜,就不會有市場。
守老是位嚴師。當研究生時,有家雜誌向我約稿,我非常認真地寫了一篇《論元末農民戰爭與宗教》的論文,自感質量不錯。但送呈守老審閱後,他的批語,立刻使我倒抽三口涼氣:“宗教問題最好不要談,要談自己先要弄個明白。”但是,他認為確實好的文章,也會充分肯定。我的另一篇論文,守老即批曰:“有新意。中權頗結實,大勝時下一般論客。”為此,我興奮得差點睡不著覺。
今年7月14日,是守老的百歲誕辰。遙望南天,在鎮江的青山之陽,守老墓木已拱,白楊蕭蕭。僅掏心香一瓣,獻吾師,曰:
小子不敏,幸立門牆;辱承親炙,恩澤難忘。
師之高風,燭照煌煌;師之亮節,山高水長。
1993年5月18日於京西八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