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尚思先生以104歲的高齡辭世,開創了中國曆代史學家的長壽紀錄,我作為這位人瑞的眾多弟子之一,悲哀之餘,又深感自豪。
蔡先生所以能享高壽,固然與他長期堅持體育鍛煉,75歲時還在操場跳高、一直洗冷水澡有關。但在我看來更重要的是,他始終童心未泯,個性率真,胸懷坦蕩,於事每特立獨行,老而彌堅。
我是1955年考入複旦曆史係的。蔡先生是係主任。開見麵會時,老師們當然都強調學習曆史的重要性,有幾位至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譚其驤教授當時顯得很年輕,手裏拿著一把很精致的折扇,一邊搖一邊說:“我本來喜歡文學,但最後還是研究曆史,曆史很迷人。”靳文瀚教授說:“我研究過政治學、法學、軍事學——在美國留學時,對各種武器的性能,非常感興趣,但轉來轉去,還是覺得研究曆史好,便研究世界現代史了。”針對有些同學被錄取到曆史係,並非第一誌願,因而悶悶不樂,陳仁炳教授說舊社會男女結婚,很多並非是雙方自願的,但進了洞房後,就慢慢兩情相悅了。我相信這部分同學與曆史專業也能建立起感情。說到這,不少同學都笑了。但是,蔡先生的講話,卻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他說:“我出生在農民家庭,小時愚鈍,又不努力,讀小學時所有功課全不及格!我哥哥也一樣,真是難兄難弟啊!”同學們聽了,不禁大笑。蔡先生嗓門洪亮,而且富有表情,我立即感到,這是個與眾不同的老師。他又說,“不過,我後來發憤苦讀,北上京華問學,在南京國學圖書館,每天讀書十七八個小時,除詩集外,該館的經、史、子、集,我全部讀了一遍,抄錄的資料,裝了幾個麻袋,終於成了曆史學家。你們比我聰明,隻要認真讀書,將來也一定會有成就!”環顧當代曆史學家,管窺所及,說自己兒時笨、成績差的,除了蔡先生外,隻有謝國楨先生了。
事實上,蔡先生有時真像個老頑童。我清楚地記得,他在給我們講授《中國現代思想史》時,認為吳稚暉是個典型的主觀唯心主義者。他說:“吳稚暉居然說茅廁裏的石頭也是有生命的!唔唔唔,這個吳老狗,這個吳老狗……”一邊說,一邊連連搖頭,滿臉不屑,一隻腳還不斷踢著,我們都哈哈大笑。1996年5月18日,我到上海後,即去複旦第一宿舍探望蔡先生。這一年,蔡先生已91歲。他與我聊天時,依然談笑風生,甚至是手舞足蹈。他說20世紀30年代初,他曾去蘇州拜望章太炎,看到老先生為人寫字,潤格甚豐,好大一紮鈔票啊,看得他都傻眼了,邊說邊離開座位,蹲在地上,眼睛斜視,似乎正看著太炎先生數錢,並伸出舌頭。我一邊笑,一邊趕緊把他老人家扶起,他連連說,我不要緊的。我當時就想,中國不可能找出第二個這樣可愛的老學者。在另一次交談時,他說好多年前,他有一顆牙壞了,他感到其他的牙也不是好東西,要醫生全部拔光。陳圭如教授(胡曲園先生夫人)聞訊說:“世界上哪有你這樣的拔牙法!”我覺得這很可笑,但他卻表情嚴肅。他批評時下有些人寫文章瞎編亂造,有個記者寫他“畢業於德化中學”,他說:“其實,當時德化隻有小學,根本沒有中學,我就是小學生嘛!”這一天,我的日記裏有比較詳細的記載,時在1999年9月27日。我拿出一把紙扇,堪稱不同凡響,上麵有我認識的文壇、學苑師友親筆簽名,如於光遠、丁聰、方成、王元化、王若水、王蒙、馮其庸、喬羽、朱正、李銳、李普、李慎之、吳江、何滿子、牧惠、柳萌、張思之、流沙河、賈植芳、梅誌、曾彥修、黃宗江等數十人。這年蔡先生已94歲,前一年,因胃癌開刀,不久前又因氣管炎住院,剛回家不久,人比過去消痩,但思維、精神、嗓門依舊。我請他在扇麵上簽名,並開玩笑說:“您老簽了名,這把扇子就是革命文物。”他說:“不夠格。”我將扇麵攤平,蔡先生放在大腿上,簽上名。他本來手有些抖,簽名時,卻一點未抖,字跡遒勁,宛如刀刻,真奇跡也。我請他寫上94歲,好讓我們也沾點福氣,他提高嗓門說:“我從來是忘我,不記得自己年齡的”。拒絕。
1958年,意識形態領域越來越左,到處搞什麼“拔白旗”、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的運動。蔡先生是中共黨員,帶頭在複旦工會小禮堂召開全係師生大會,批判自己。二位老師的發言最為特別。陳守實先生說:“你的書與文章,光是罵人,有什麼用?你要是想罵我陳守實,我躺在地上讓你隨便罵好了!”此話很尖刻。(按:據劉伯涵學長生前1980年告我,陳守實師是當年陳望道先生主編的雜文、小品雜誌《太白》的發起人之一,說話常帶雜文味。60年代初,有市委宣傳部請他作宗教問題的演講,結果聽眾寥寥,他在教研組裏說,“下次請我作報告,幹脆就到樓梯洞裏算了!”)陳先生的發言,使蔡先生很尷尬。周予同先生素來宅心仁厚,他本來不願批判蔡先生,但係領導要他發言,他隻好很幽默地說:“蔡先生的大著《蔡元培學術思想傳記》,第一頁就是蔡元培先生的相片,上麵還有他的題字‘尚思吾兄’如何如何,大概蔡先生是要讓讀者知道,蔡元培是本家吧?”周先生是笑著說的,分明是幵玩笑,會場上也是笑聲一片。但這樣一來,似乎讓人會誤解成蔡先生有攀附之嫌,這同樣使蔡先生尷尬,我記得當時蔡先生臉都紅了。會議結束,蔡先生發言,對陳、周二先生的發言,不但沒有怨言,還感謝幫助,稱這二位都是他的前輩。1992年6月28日、29日,香港《大公報》刊出我回憶陳守實、周予同、王造時三位老師的文章,文中曾述及這次小禮堂的大批判。次年冬,我在團結出版社出版了《阿Q的祖先——老牛堂隨筆》一書,內收此文,1994年初夏,我給蔡先生寄去一本,目的是供老先生消遣。但讓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7月26日,他給我寄來一封信,說了些誇獎的話後,寫道:“關於195頁所述周予同先生說我編的《蔡元培學術思想傳記》要讓讀者知道我與蔡元培是本家一事,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幾年前有來訪問的一個日本代表對我說:東京有人傳說您是蔡元培的侄子。還有一個安徽的讀者來信稱我是蔡元培的兒子。我都立即聲明:他隻是我的老師而沒有其他的關係。他是浙江‘蔡’,我是福建‘蔡’……我一向反對攀龍附鳳,妄認親戚。假使周先生有此笑話,我一點也不怪他。”“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蔡先生一生光明磊落,胸懷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