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治學,從不迷信權威,從事實出發,不斷挑戰權威。他對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思想,花了很大力氣批判,解放初就出版了《中國傳統思想總批判》、《中國傳統思想總批判補編》,還著文批評梁啟超對袁枚的不公,著《王船山思想體係》一書,糾正章太炎、梁啟超、熊十力、錢穆、侯外廬等人對王船山的片麵誇大之詞。1963年秋,我在複旦曆史係完成了研究生畢業論文《論1657年後的顧炎武》(按:正式發表時定名《顧炎武北上抗清說考辨》),通過大量史實考證,推翻了梁啟超、章太炎以及當代某些史家的顧炎武北上抗清說。從係裏把論文提綱打印出來,征求各大學曆史係以及學部曆史所的意見,到1964年4月我的論文答辯會上(按:我的導師是陳守實先生,畢業論文由他指導,當時中國古代史教研組的負責人朱永嘉也參與了指導。朱在“文革”中栽了,被判重刑,那是後話了),都存在著明顯的分歧。黃雲眉先生、吳澤先生、李旭先生等是支持我的觀點的,但也有一些先生持反對意見,李學勤、張豈之二位聯名的意見,對我的論文完全否定。在答辯委員會主席周予同先生主持下,經過答辯、投票,我的畢業論文通過了。但這場爭論,引起了蔡先生的注意。他向係裏要了一份我的論文打印稿,看後,約我到他家長談。他熱情地鼓勵我說:“你的論文引起爭議,這是好事,就怕文章寫得不痛不癢,我讀完文章了,你敢於糾正前賢及時賢的論點,很有說服力!我支持你,文章由《複旦學報》發表。”我聽了很感動,這時《複旦學報》的主編正是蔡先生。雖然此後不久,“四清”來了,“文革”來了,左風猖獗,文章未能在《複旦學報》刊出,直到1979年冬,才在《中國史研究》刊出。但蔡先生當年對我挑戰學界權威的支持、鼓勵,我是一直銘記在胸的。
20世紀90年代,國學大師“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與蔡先生聊起這些人,他正色道:他們一個也不合格!中國的國學大師隻有三個:梁啟超、章太炎、王國維,一定要說有四個,隻能勉強加上胡適。現在陳寅恪被大大聖化,其實他也不是國學大師;雖然懂不少門外語,看了不少外國書,但中國史書、文獻,仍讀得不算很多。他在一篇文章中說:世界文明無出佛教其右者,這是什麼話?他後來不但向記者發表談話,還寫了文章,公開闡明他的這些看法。我舉雙手讚同蔡先生的觀點。時下的國學大師,不過是學界某些老人——甚至是老朽的紙糊高帽,不值幾文錢。
顧炎武有詩謂:“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蔡尚思老師就是這樣的“蒼龍”、“老樹”。他的雨露滋潤著學生、讀者的心田,他的大量學術文章,是開不敗的花朵。
2008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