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同(1898—1981)教授是教我們曆史文選、經學史的老師。當年“五四運動”時,他是愛國學生的骨幹,參加了火燒趙家樓賣國賊曹汝霖的住宅。他待人寬厚,簡直是位好好先生。他在當複旦大學教務長期間,常有外地大學的上海學生找到他家,用各種理由,請求轉學到複旦大學來。其實說穿了,他們的根本原因,是留戀大上海。予同先生心腸很軟,禁不住三說兩說,便同意他們轉學。與我同班的一位姓王的同學,便是裝出一副可憐相,說自己有胃病,不服山東水土,由予同先生批準,從山東大學轉學來的。他與我同一寢室,太了解他了:能吃能睡,身體好得很。
予同先生的隨和,也充分顯示在課堂教學中。他幽默風趣,談笑風生。一次,說起他當年拜錢玄同先生為師,真的跪在地上,向錢先生磕了頭。接著說:“現在多好,我教你們,是你們的老師,但都不要你們向我磕頭了!”他本人、我們全班同學,都忍俊不禁地笑起來。他曾幾次在課堂上笑著說:“中華民族的特點是什麼?我看是吃飯、養兒子。”大家聞之大笑。周先生說:“我不是隨便說的。中國儒家最講究‘民以食為天’、‘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兩點對中國曆史影響太大了,確實成了中華民族的特點。”1961年冬,在上海史學會的年會上,予同先生發言時重申他的這一觀點後,還開玩笑說:“所以我勸在座的青年同誌,凡是有了朋友還沒有結婚的,趕快結婚。”周先生的這一觀點,“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猛烈批判,被扣上“歪曲曆史”、“汙蔑中華民族”的大帽子。其實,今天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周先生的話,就不難發現,他說的絕非戲言。看來,研究中國曆史的人,如果不懂得中國人自古以來最重視“民以食為天”、“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精神傳統,是很難透徹理解中國曆史的。
予同先生從不傷害別人。1958年,意識形態領域越來越左,到處搞什麼“拔白旗”、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的運動。有一次,在複旦工會小禮堂批判蔡尚思教授。予同先生迫不得已,隻好上台講幾句,卻一如既往幽默地說:“蔡先生的大著《蔡元培先生學術思想大傳》,第一頁就是蔡元培先生的相片,上麵還有蔡元培先生的題字‘尚思吾兄’如何如何,大概蔡先生是要讓讀者知道,他跟蔡元培先生是本家吧?”引起哄堂大笑。我想,這樣的批判,絕不屬於“革命大批判”,傷害不了蔡先生的一根毫毛的。當時,除了予同先生,誰又能作這樣的發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