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憶周穀城先生(1 / 2)

周穀城先生被稱為周穀老,並非始於他當上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成了國之“大老”之一後人們對他的敬稱。

早在20世紀50年代,複旦大學曆史係的師生,對時已年過半百的周穀城教授、周予同教授、陳守實教授,便稱之為穀老、予老、守老。這不僅是因為三老年高,更在於他們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因此,無論是當麵還是背後,叫周穀城先生為穀老,既是尊稱,也是愛稱。作為他的學生,我當然也不例外,見麵寫信都一樣。

1955年,我在複旦曆史係讀一年級時,世界古代史這門課,便是由周穀老講授的。雖說歲月無聲逐逝波,四十一年過去了,但穀老給我們上第一堂課的情景,至今宛如昨日事,曆曆在目。教室裏坐得滿滿的,也有外係學生慕名而來,想一睹穀老風采。他與毛主席的友誼,當時已廣為人知,據說“複旦大學”這四個遒勁瀟灑的字,就是根據毛主席給他寫信的信封上的字製版的。穀老走進教室,我們不禁眼睛一亮:一身筆挺的西裝,領帶生輝,皮鞋鋥亮。他微笑著向我們點頭答禮後,彎下身來,側著頭,吹掉講台上的灰塵,便放下講義,開始講課。他把章節寫在黑板上,然後看著講義,一句一句地念下去。他的湖南口音很重,有的字,我並未聽懂。

幾堂課聽下來,我們都有些失望: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周穀老,講課竟是這種填鴨式般照本宣科,索然無味。但不久,我們又覺得聽穀老的課是太有滋味了。原來,穀老作了一點教學改革:在第二節課快結束時,掏出懷表看一下,留下幾分鍾,給我們介紹國內外史學動態,有時也提到與一些史學家的友誼。有次說到郭沫若,他豎起大拇指,讚道:“有多方麵的學術成就,是個全才,我很佩服。”不過,關於中國的奴隸製,他批評郭老的觀點,認為郭老沒有深入研究古代希臘、羅馬的奴隸製,因此對中國奴隸製的解說就不夠妥當。並幽默地說:你們可不要把我的看法告訴郭老,否則郭老會說,周穀城這位老朋友怎麼不夠朋友啊?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有時,有同學遞字條給他,請他講講會見毛主席的情景。他雖然不能多說,但也總是介紹一些可以介紹的情況。他的渾厚的聲音,似乎仍在我的耳畔回響:“主席生龍活虎般的姿態!於學無所不窺!”後來他曾笑談毛主席請他在遊泳池遊泳,他不大會遊,隻敢待在淺水處,毛主席招呼他往深水區遊,他隻好說:“主席,您是由深入淺,我是由淺入深。”

說到國內外一些著名史學家,包括係內教授,他都很敬重,從來沒有鄙薄過誰。一次說到周予同先生,他豎起大拇指,笑道他是經學史專家,國寶。他要是死了,經學史就沒人懂了!聯想予同先生去世已十幾年了,經學史雖然還有人懂,但何能望予老項背?甚至“束書不觀,遊談無根”之輩,竟也侈談經學史,令人歎息。他也盛讚譚其驤教授是曆史地理學的權威,國寶級專家。譚先生謝世後,他在晚年培養的得意門生葛劍雄教授有次對我說:“我們在某一點上,可以超過譚先生,但在曆史地理學的總體上,不可能超過他。”

再產生一個譚先生這樣的專家,需要五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我以為劍雄的話洵為至論,絕非諛師之詞。由此我們也不難看出,穀老四十年前對周予老、譚先生的評價,可謂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