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老很重視師生情誼。即以我而論,不過是複旦曆史係一個普通的畢業生,而且從大學到研究生的八年多時間裏,與他並無私下往來。但1978年,我為了工作調動事,去求教對我非常關心的譚其驤先生。譚師考慮再三,說:“穀老的麵子最大。最好請他給胡喬木同誌寫一封信。”我說:我與穀老並不熟,而且1964年批判他時,我也寫了文章。譚師說:那是市委、黨委布置的,你敢拒絕嗎?穀老才不會計較這種事呢。譚師還特地給穀老寫了一封信,誇獎我一番,請他務必幫忙。
我持此信去泰安路穀老的家登門拜訪,受到他的熱情接待。說起陳守實先生,他歎息道守老很可憐,是被氣死的,沒有‘文化大革命’,他不會生食道癌,最後被活活餓死。對於早在“五四運動”期間就與他結下深誼的、被上海學術界與他共稱“東西周”的周予同先生,他更是不勝唏噓,說:“予老可憐啊!眼睛失明,把他拉到曲阜批鬥,嚇壞了。他頭發很長,指甲也很長,原先都不肯剪,怕有人害他,還是我與太太一起去,哄著替他剪了。他一聽到我的聲音,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起他在報刊上發表的古詩。他笑著說那是打油詩。年輕時,我喜歡跳舞,現在老了,跳不動了,就寫詩。工作時要緊張,工作完了要放鬆。穀老是多麼坦誠。
雖然,穀老認為沒有必要專門給喬木寫信,並說進京開會見到喬木時,一定幫我說話。而事實上,在尹達同誌和北京、上海市委的領導劉導生、王一平同誌的關心下,不久我就辦好了調進中國社科院曆史所的手續。但是,穀老的談話,仍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穀老進京擔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後,暫住中組部招待所。我受《吳晗史學論著選集》編委會的委托,去請穀老題書名。他滿口答應:“要得,要得。”並深情地說吳晗先生是我的老朋友。1961年我進京開會,他特地請我吃飯。那個時候困難哪,要不是他請我吃飯,哪裏能吃到那樣好的飯菜?說著,當場就用毛筆寫了書名。後來,我受人之托,幾次寫信給他,為書籍、縣誌題簽,他都寫來寄我。值得一提的是,穀老給朋友、學生寫信,從來都是親自動手,而不用秘書代筆,包括賀年卡。他身居高位,平等待人。有次我代表《中國史研究》寫信向他約稿,他很快回信,寄來文章。他的信,外人看了,不會看出是老師寫給學生的,而會認為是寫給朋友的。為師不以師自居,這並不是每位老師都做得到的,何況是名重當世的穀老。他的信、賀卡,我一直保存著,如今成了珍貴的紀念品了。
1990年深秋,我應邀參加故宮的學術討論會,與穀老不期而遇。他是坐著輪椅來祝賀的。我去向他請安,交談中,他歎息道:“我現在跟康大姐一樣,腦子還清楚,就是不能走路,沒辦法。”看著他消瘦蒼老的容顏,我不禁黯然神傷。但沒有想到,此次見麵,竟成永別。
周穀老是史學家,也是哲學家。得知他逝世的消息,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哲人不再。是的,像一片葉落,像大海退潮,像星辰隱去,像鍾聲漸遠,周穀老走了,走得那樣平靜。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永遠也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1996年12月21日下午於方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