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國農民戰爭史研究會在曲阜舉行第10次學術討論會。承辦單位曲阜師範大學的傅永聚副校長熱情好客，特意安排我們參觀孔林。這裏，埋葬著孔子及其後裔。在孔子墓前，我佇立良久，凝視著巨大的墓塚，回顧他作為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的辛苦並不得誌的一生，崇敬、懷古之情油然而生，我不禁深深地三鞠躬。同行的丁柏傳教授等同道見狀，都說這太應該了，也鞠躬致敬。
給孔子鞠躬，表示敬意，這在今天的學術界，再尋常不過了。但是，年輕一代誰能想到，39年前，也就是1962年，一些著名曆史學家因為在孔子墓前三鞠躬，後來被迫害得死去活來呢？其中的周予同教授，是經學史專家、錢玄同先生的髙足。從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我在複旦大學曆史係讀本科、研究生時，曾聽過他的曆史文選、中國經學史課程，並參加過他主編的《中國曆史文選》的部分注釋工作。我清楚地記得，他曾跟我們說起當時鞠躬的情景：在全國性的紀念孔子學術討論會期間，與會專家參觀孔林。在孔子墓前，會議東道主、山東省委書記餘修建議：孔子很偉大，我們是不是給孔子三鞠躬？教授們都說好，周予同、嚴北溟、楊向奎、劉節、吳澤等教授以及學部主任劉導生，都鞠躬如儀。
幾年後，也就是“文革”中，特別是在“批林批孔”時，這些鞠躬者無不橫遭迫害。周予同教授被紅衛兵押到曲阜批鬥，掛牌遊街，精神上受到嚴重摧殘，回上海後，一病不起，終日膽戰心驚，神思恍惚。後來雙目失明，躺在床上，頭發、指甲長得很長，卻拒絕剪修，惟恐有人拿剪刀謀害他。
“四人幫”被粉碎後，我曾去拜訪周穀城老師。他與予同師一起參加了“五四運動”，在上海人稱“東西周”，兩人風雨同舟，交誼深厚。周老說起予同師在“文革”中的遭遇，歎息著說可憐啊！後來還是我和太太一再說服他，由我太太給他剪去頭發、指甲。他看不見，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哭了。
其實，周予同先生作為“五四”運動時學生運動的骨幹、針對北洋軍閥時期尊孔複古逆流寫下名文《僵屍的出祟》的作者，他並非孔子的盲目崇拜者；在儒學經典的今、古文之爭中，他明顯地傾向於經文今學，主張變革，反對複古、泥古；說經學已經死亡，但經學史要研究；在20世紀60年代，還著文倡導區分儒家的愚儒、黠儒、小人儒。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僅僅因為在孔子墓前的三鞠躬，他竟被扣上“孔夫子的孝子賢孫”、“尊孔複辟”的政治黑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次我們在孔子墓前鞠躬，時正深秋。聯想到予同師等前輩當年在此鞠躬後的慘痛遭遇，真是“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2002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