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梁漱溟·陽明宗旨不可不辨(3 / 3)

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那見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那聞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後又立個心去惡。……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被私意隔斷的。

陽明之意即我前邊所說自一念之感發趣向以念念相續布達肢體見諸行事者,必要如此隨感即應,方為知行之本然。若知而不見有行,或又特立個心去行,便都不是了。在感既真,在應自切;應有未切,即感有未真。感之不真,由心有所牽,此有所牽之心謂之私意。方其一念有感,雖不無興發,而力難持續,以及於念念,以達於肢體。這是根本致命傷在此知之前者。但有所感,豈其無慮?卒乃無應,由有貳心。此有貳之心謂之私意。這是結果性命的利刃在此知之後者。陽明之言似隻屬後一層,然實有此兩層特未分別說出耳。陽明每雲“知而不行隻是未知”,即前一層“應有未切即感有未真”之意。有此兩層而病態遂呈,陽明欲藥此病,所以倡知行合一之論。知行合一論者指示出知行之本然者為其常態,以見世人之失其本然成為病態,而使人知所以求之。誠求到知行合一地步,即是感應真切得其常理,亦即是聖人。此其真意義也,非強為立說徒以矯時弊之謂也。

又在後一種知行不合一問題,直覺之知本來不假學慮而自足,何反求之見聞教訓?且益之以見聞教訓而猶不足?此又所謂失其本然而為一種病態也。此病(2)實吾人之通患,抑吾人所患亦唯此一病。蓋此病與前病原是一事,前之不足於行,正此不足於知之見症耳。其所以致此,還即心有牽貳之故。世人輒欲藉見聞教訓以為幫補,非徒無益,適以滋惑。陽明欲藥此病,不得不排知識見解之非知,而指出知行合一之知以示人。知行合一論者,使人曉然必如是而後為知,而有以實致其知。此其真意義也,俗以為其意在勉人以實行者淺見也。與其謂為意在勉人以實行,寧曰勉人以致知。此時行上無可著力,若隻去行而無非“行仁義”“義襲而取”,而行非其行也。故陽明之功夫曰“致良知”。

上麵意思茲更簡括重述如下,願大家切記:

一、俗常看知行合一論為有所矯而強為立說是不對的。知行合一論是實理實說指出知行真相與人。

二、俗常看知行合一論在勉人以實行是不對的。知行合一論是要人去致知。

此兩條是陽明發言本意。然使無世人之以良知錯混到知識路上去,而謬解知行是兩截事,則亦無須說個知行合一也(若說反嫌多疑)。知行合一之論自是糾正時人錯誤而發。

四、辨其“致良知功夫論”之非

又次當辨其致良知功夫論之非。原書於此妄謂陽明有動靜兩種工夫,在此兩種工夫下複有許多樣色。其原文雲:

陽明說致良知之功夫極詳密。今約言之則有動靜二種。靜之功夫不外讀書,慎獨,靜坐等。動之功夫在事實磨練,輔以社會之經驗。動靜二者皆致良知之要也。

動靜二者之功夫雖當兼行並進,然亦有辨。當閑暇無事且加意於靜之功夫,以免精神外馳,至於應接事物,非有動之功夫無以征其素養。故二者相須不可離。

這是他開頭的兩段,以下文章甚長不須具引。陽明功夫隻是一件,故以簡易直截為世所稱,何曾有動靜兩種?更何曾有五六樣色之多?如此支離繁雜乃猶曰約言之乎?讀書慎獨何緣乃屬靜之功夫?慎獨亦豈可以為某項下之一功夫?亦豈可與讀書靜坐同列而並論?至於動之功夫在事實磨練輔以社會之經驗,直太離奇!良知安事經驗乎?功夫又何能兼行並進得?且複有辨更可為怪!功夫豈能擱下一件換過一件耶?其後文又謂“靜之功夫終屬消極方麵”,又雲“動之功夫在致知格物”,皆臆談無據。

大約儒家種種功夫隻是各目不同,或方麵不同,至其內容則隻是極簡單之一事,更無兩件。陽明嚐答人問雲:

大學之所謂誠意,即中庸之所謂誠身也。大學之所謂格物致知,即中庸之所謂明善也。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皆所以明善而為誠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豈別有所謂誠意之功乎?書之所謂精一,語之所謂博文約禮,中庸之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皆若此而已。

又《傳習錄》載雲:

黃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慎恐懼,至於集義、博約功夫隻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又陽明嚐言“慎獨即是致良知”。又《答聶雙江書》有雲“所謂時時去集義者隻是致良知”。凡此皆可證明並無兩種功夫,亦非致良知或格物一總題目下包有許多樣色功夫,而實種種功夫皆同為一事了。

此時當說陽明之唯一功夫是如何一回事。欲說功夫不可不知吾人為何要功夫,必先明白問題,乃能談應於此問題而來之事情也。且就陽明之說而觀,則頭一層當曉得本無問題亦無功夫可用之義。蓋假如我們要求什麼特別另外而自己所無的東西,則成為一問題,而須要有求之之方,即功夫。但在陽明卻隻要良知,不要什麼別的東西。而良知不學不慮本身現成,豈非無問題者乎?既無問題又要功夫,何用呢?假如我們以為良知猶未足,而更須如何以完成之?則亦是問題,亦須功夫。但在陽明又以良知已足,更無須幫湊補充。則尚何有問題?何須功夫呢?此所謂本無問題,亦無功夫可用之義也。然則豈遂竟無問題亦無功夫乎?此卻亦不然。問題誠是有的。蓋良知雖本具,然亦不難丟掉,良知雖已足,然亦不難欠明醒。吾人當求其所以常在常明保不昏失者此問題也。誠有以使其不昏不失者此功夫也。

昏失是問題,不昏失是功夫,此極簡單明了。所以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一句話斷得甚明,並沒有許多問題,亦沒有許多功夫也。於是又當進而問怎樣叫做昏失呢?或所謂昏失是怎樣一回事呢?可以答言昏即是失,不失不致昏;然失實無失,失隻是昏。蓋此心所以昏昧都是心放失不在的緣故,所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也,心如何會不在呢?為其有所在,所以就不在了。此有所在的心亦謂之放於外的心,俗常說心跑了的便是。自這不在一麵說即謂之失其心,如果不失其心,絕不致昏昧,故雲“昏即是失,不失不致昏”。然所謂失其心者,哪裏真個便失了心呢?實不過昏昧一點,失其明覺罷了,故又雲“失實無失,失隻是昏”。唯一問題隻是心放於外,我們前邊講知行合一說“心有牽貳”,便是指此。所以又謂之私心私意的,因為隨感即應,過而不留才是天理之自然,亦即是公。特別著在上邊是出於人之所為,亦即是有所私。故又謂之人欲,人欲猶雲人為。非指聲色名利。若聲色名利毫不雜以人為則亦天理也。是方法不同非內容之異。故憧憧往來胸中者固是私心私意,即一時心若無所馳逐,坦然沒事,亦不可恃;路子(即方法)既熟,舉心動念仍不出此也。然則功夫將如何用?隻是如《中庸》說的戒慎恐懼。戒慎恐懼即是要此心常在之意。然說個戒慎恐懼將謂將心注念不忘,則又不是。若注念在此,則如何照應事物?才一照應事物,便又失卻,安有此理?且注念亦豈天理之自然?戒慎恐懼是要心理沒事而息息不昧。自然的戒慎恐懼,非人為的戒慎恐懼,誠能如此,則痛癢好惡隨有所感無不真切,尚何有知而不行之事?隨知即行無所容心。雖在動中與靜亦是一般。動靜隻此一件功夫,誰聞有動靜兩種功夫?所謂致良知,所謂格物,所謂慎獨,所謂操存,所謂集義,所謂去人欲存天理,乃至種種名色,其內容皆此一事。果真用功夫自須細究,自非一言可盡。若以其大意語人,則隻是如此而已。

然動靜的字麵在陽明書中亦是真的。所謂靜坐,所謂默坐澄心,亦陽明所教人做的功夫,但與前說並非兩事。蓋做功夫之初,習慣未變,若事多心忙,即難得措手改變他;不得不屏事而求靜,庶有可措手,亦免其多往熟路上跑;又閑靜下來良心易見,此孟子所以有夜氣之說。識得良心而後可以言戒慎操存,否則不知戒個什麼,操個什麼?總之功夫隻此一件,凡有所為,無非為此。

以上辨謝書之誤,申陽明之旨已竟。

五、讀陽明先生詠良知詩有悟

陽明先生詠良知詩(四首)

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麵,隻是良知更莫疑。

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棄自家無盡藏,沿門托缽效貧兒。

良知即俗雲良心,為人所共有,遇事而見,或時牽於一身一家一群之利害得失而昧之。半夜醒來捫心自問,便覺不安,蓋身小而心大。從乎身,你吃飯我不飽,從乎心則痛癢相關好惡相喻也。此皆世人恒情中所有事,均甚粗淺,且隻有循從一時一地的社會習俗,而真痛癢、真好惡隱昧不見。

此時,天資卓越出群的人,獨能從其偉大真切的痛癢好惡即良知(良心)起而革命,領導群眾改造社會習俗,即從啟發群眾的痛癢覺悟來領導群眾。

有遇事而見的良知,更有不因有所遇,而恒時炯然不昧的良知。陽明王子詠良知詩雲“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時乾坤萬有基”者是已。此獨知寂而照,照而寂,心淨如虛空,遠離一切有。

何雲乎乾坤萬有基?即此是宇宙本體也。世間森羅萬象不出能見與所見相對待之二分,而此則泯絕對待,恢複宇宙之一體性,而從體發用焉。

試引《論語》為證:“子曰,‘由,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此第六個“知”字正指恒時炯然不昧的良知,亦曰獨知者,蓋非墮入世網勞攘終日之人所與知。

獨知之學,心不與物對,而自己卻默然而識之,學而不厭。

質言之,此學隻在自家生命和生活上理會。《論語》上孔子答子路之問,所雲修己,《大學》《中庸》兩篇中所雲修身慎獨,其義一也。

例如,孔子自述雲:“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二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此即其為學隻在自家生命和生活上的理會之明證。

又顏回在孔門所以最稱好學者,端在不遷怒,不貳過。何謂不遷怒?何謂不貳過?未可妄事猜想,但其為學隻在自家生命和生活上則是明白的。

參照《易·係詞上》,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也。”則於孔之讚顏子不貳過者又可得其的解。蓋有不善便是有過,隨即自覺焉,就可不貳過,此非恒時不昧其獨知之學乎?

十一

《中庸》上雲“戒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均在說慎獨功夫。戒慎恐懼正是心之本體,即功夫即本體,即本體即功夫是上智人們所有事。

十二

中人以下隻有時時反躬自省一途,庶幾乎不遠而複。曾子雲“吾日三省吾身”者,可為明證。(3)

(1)論理學即邏輯學的舊稱。——編者

(2)本來自足而茲竟不足之病。

(3)附注:《論語》上有“參也魯”之文,明非上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