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呂思勉·陽明之學(3 / 3)

然則現在之良知,遂不足為準則乎?是又不然。恒人之良知,固未能造於其極,然亦皆足為隨時之用。如行路然。登峰造極之境,固必登峰造極而後知。然隨時所見,固亦足以定隨時之程途也。故曰:“我輩致知,隻是各隨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見在如此,便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開悟,便隨明日所知,擴充到底。”故曰:“昨以為是,今以為非;己以為是,因人而覺其非,皆良知自然如此。”有言童子不能格物,隻教以灑掃應對。曰:“灑掃應對就是物。童子良知,隻到這裏,教去灑掃應對,便是致他這一點良知。我這裏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真可謂簡易直截矣。

致知既以心為主,則必使此心無纖毫障翳而後可。隨時知是知非,隨時為善去惡,皆是零碎工夫,如何合得上本體?此則賢知者之所疑也。陽明亦有以釋之。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格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曰:“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隻為私欲障蔽,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隻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念念致良知,將此障蔽、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複,便是天淵了。”因指天以示之曰:“如麵前所見,是昭昭之天。四外所見,亦隻是昭昭之天。隻為許多牆壁遮蔽,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牆壁,總是一個天矣。於此便見一節之知,即全體之知;全體之知,隻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蓋零碎工夫,皆係用在本體上。零碎工夫,多用得一分,即本體之障蔽;多去得一分,及其去之淨盡,即達到如天如淵地位矣。此致良知之工夫,所以可在事上磨煉也。

五、概述

以上皆陽明所以釋致良知之疑者。統觀其說,精微簡捷,可謂兼而有之矣。梨淵曰:“先生閔宋儒之後,學者以知識為知。謂人心之所有者,不過明覺,而理為天地萬物之所公共。必窮盡天地萬物之理,然後吾心之明覺,與之渾合而無間。說是無內外,其實全靠外來聞見,以填補其靈明。先生以聖人之學,心學也。心即理也。故於格物致知之訓,不得不言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知識為知,則輕浮而不實,故必以力行為工夫。良知感應神速,無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龍溪曰:“文公分致知格物為先知,誠意正心為後行,故有遊騎無歸之慮。必須敬以成始,涵養本原,始於身心有所關涉。若知物生於意,格物正是誠意工夫,誠即是敬,一了百了,不待合之於敬,而後為全經也。”蕺山曰:“朱子謂必於天下事物之理,件件格過,以幾一旦豁然貫通。故一麵有存心,一麵有致知之說。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又不可以不致知。兩事遞相君臣,迄無把柄,既已失之支離矣。至於存心之中,分為兩條:曰靜而存養,動而省察。致知之中,又複分為兩途:曰生而知之者義理,禮樂名物,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是非之實。安往而不支離也?”此朱學與王學之異也。

良知之說,以一念之靈明為主。凡人種種皆可掩飾,惟此一念之靈明,決難自欺。故陽明之學,進德極其勇猛,勘察極其深切。陽明嚐謂“誌立而學半”。又謂“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卦帶,便非必為聖人之誌”。又曰:“凡一毫私欲之萌,隻責此誌不立,則私欲即退聽;一毫客氣之動,隻責此誌不立,則客氣便消除。責誌之功,其於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罔兩潛消也。”此等勇猛精進之說,前此儒者,亦非無之。然無致良知之說,以會其歸,則其勘察,終不如陽明之真湊單微,鞭辟入裏;而其克治,亦終不如陽明之單刀直入,淩厲無前也。陽明之自道曰:“賴天之靈,偶有悟於良知之學,然後悔其向之所為者,固包藏禍機,作偽於外,而心勞日拙者也。十餘年來,雖痛自洗剔創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時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猶舟之得舵,雖驚風巨浪,顛沛不已,猶得免於傾覆者也。”《寄鄒謙之書》包藏禍機,誰則能免?苟非以良知為舵,亦何以自支於驚風巨浪之中乎?良知誠立身之大柄哉?

“心即理”一語,實為王學驪珠。惟其謂心即理,故節文度數,皆出於心,不待外求,心本明即知無不盡;亦惟其謂心即理,故是非善惡,皆驗諸心;隱微之地有虧,雖有驚天動地之功,猶不免於不仁之歸也。陽明曰:“世人分心與理為二,便有許多病痛。如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隻心有未純。往往慕悅其所為,要來外麵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霸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取於義,便是王道之真。”陽明此說,即董子“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之真詮。持功利之說者,往往謂無功無利,要道義何用?又安得謂之道義?殊不知功利當合多方麵觀之,亦當曆長時間而後定。持功利之說者之所謂功利,皆一時之功利,適足貽將來以禍患。自持道義之說者觀之,將來之禍患,皆其所自招;若早以道義為念,則此等禍害,皆消弭於無形矣。佛所以喻世俗之善為“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也。功利之說,與良知之說,最不相容,故陽明辟之甚力。陽明之言曰:“聖人之學,日遠日晦;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嚐瞀惑於佛老,卒未有以勝其功利之心;又嚐折衷於群儒,亦未有以破其功利之見。”可謂深中世人隱微深痼之病矣。今之世界,敦不知其罪惡之深?亦孰不知其禍害之烈?試問此罪惡禍害,何自來邪?從天降邪?從地出邪?非也。果不離因,仍不得不謂為人所自為。人何以造此罪惡?成此禍害?則皆計一時之功,而不計久遠之功;圖小己之利,而不顧大我之利為之也。此即所謂功利之見也。惟舉世滔滔,皆鶩於功利之徒,故隨功利而來之禍害,日積月累而不可振救。陽明之言,可謂深得世病之症結矣。

“學不至於聖人,終是自棄”,為學者誠皆當有此誌。然人之才力,天實限之。謂人人可以為聖人,驗諸事實,終是欺人之語。此所以雖有困知勉行,及其成功一也之說,仍不能使人自奮也。陽明謂聖人之所以為聖,在其性質而不在其分量。此說出,而後聖人真可學而至。實前古未發之論也。陽明之言曰:“聖人之所以為聖,隻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金,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故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以為聖人。後世不知作聖之本,卻專在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不務去天理上著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礙。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鍛煉成色,無愧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理愈增,成色愈下。及其梢末,無複有金矣。”又曰:“後儒隻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自盡著自己力量精神,隻在此心純乎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了。”陽明此說,亦從心即理上來。蓋惟其謂心即理。故全乎其心,即更無欠缺。非如謂理在心外者,心僅有其靈明,必格盡天下之物,乃於理無不盡,而克當聖之目也。(陽明又曰:“良知人人皆有,聖人隻是保全,無些子障蔽。兢兢業業,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隻是生的分數多,所以謂之生知安行。眾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隻是障蔽多。然本體之知,自難泯息。雖問學克治,也隻憑他。隻是學的分數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陽明與程、朱之異,乃時會為之,不必存入主出奴之見也。蓋自周子發明“以主靜立人極”,而人生之趨向始定。程子繼之,發明“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而求靜之方始明。夫所謂靜者,即今所謂合理而已。人如何而能合理?第一,當求理無不明。第二,當求既明理,又不致與之相違。由前之說,所謂進學在致知;由後之說,則所謂涵養須用敬也。求合理之初步,自隻說得到如此。逮其行之既久,然後知事物當然之理,雖若在於外物,實則具於吾心。理有不明,實由心之受蔽。欲求明理,亦當於心上用功。正不必將進學涵養,分為兩事也。此非程朱之說,行之者眾,體驗益深,不能見到。故使陽明而生程朱之時,未必不持程朱之說;使程朱而生陽明之時,亦未必不持陽明之說。為學如行修途,後人之所行,固皆繼前人而進也。此理非陽明所不知。顧乃自撰《朱子晚年定論》,以治人口實。則以是時朱子之學方盛行,說與朱子相違,不易為人所信,故借此以警覺世人。且陽明理學家,非考據家;歲月先後,考核未精,固亦不足為陽明病也。(《朱子晚年定論》者,陽明龍場悟後之作。輯朱子文三十四篇,皆與己說相合者。謂朱子晚年之論如此;《四書集注》《或問》等,其中年未定之論也。當時羅整庵即詒書辯之,謂所取朱子《與何叔京書》四通,何實卒於淳熙乙未,後二年丁酉,而《論孟集注》始成。後陳建撰《學蔀通辨》,取朱子之說,一一考核其歲月,而陽明之誤益見矣。然陽明《答整庵書》,亦已自承歲月先後,考之未精;謂意在委曲調停,不得已而為此也。羅整庵,名欽順,字允升,泰和人。陳建,字廷肇,號清瀾,東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