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嚐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隻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隻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隻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隻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
“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隻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隻是閑說話。”
在王陽明看來,“知行合一”原本就是古人的意思,今人將其分作兩件事去做,其實是違背古人本意的。古人認為“知”存在於“行”中,“行”也存在於“知”中。而古人之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則是因為世間總有一些無知的人,所以要既不陷入妄行,也不輕視實踐。古人為了防止世人陷入虛妄,同時也為了補偏救弊,不得已,隻好必說一個知,方才行得是;又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
總而言之,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說,是為了幫助世人脫離偏弊,同時也是為了幫助世人脫離朱熹的“先知後行”之弊。
王陽明曾對弟子黃直訴說過自己提倡“知行合一”說的動機:“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隻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王陽明提出了“心即理”,還提出了“知行合一”,晚年又提出了“致良知”,這些主張其實都圍繞著一個宗旨,那就是要徹底清除潛伏在人心中的不善之念。如果忽視了這一點,就會違背王陽明的本意,也會生出很多弊害。事實上,王陽明的追隨者都違背了王陽明的本意。
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他們隻相信良知的完美,而忽視了修行。
三、“知行合一”說的發展
前文已述,王陽明在壯年時曾闡述說:“知行合一”即是“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到了晚年,王陽明又進一步發展了自己的“知行合一”說。
嘉靖五年(1526年),王陽明曾寫過一篇《答友人問》(《王文成公全書》卷六),用以答複友人提出的四個問題。通過《答友人問》,我們基本上可以弄清王陽明是如何發展“知行合一”說的。
友人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自來先儒皆以學問思辨屬知,而以篤行屬行,分明是兩截事。今先生獨謂知行合一,不能無疑。”
對此問題,王陽明的回答是:“此事吾已言之屢屢。凡謂之行者,隻是著實去做這件事。若著實做學問思辨的工夫,則學問思辨亦便是行矣。學是學做這件事,問是問做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這件事,則行亦便是學問思辨矣。若謂學問思辨之,然後去行,卻如何懸空先去學問思辨得?行時又如何去得做學問思辨的事?”
可以看出,王陽明反對將《中庸》中的“學問思辨”與“篤行”區分為“知”與“行”。
接下來,王陽明又闡述了“知行合一”的理由:“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覺,便是冥行,便是‘學而不思則罔’,所以必須說個知;知而不能真切篤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必須說個行。原來隻是一個工夫。”
王陽明通過“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闡明了“知”與“行”原本隻是一個工夫,也即“知行合一”。和王陽明壯年時期的“知行論”比較起來,“知行合一”的主旨更加清晰,精神也更加明確。與其把王陽明晚年對“知”與“行”的闡釋稱為“知行合一”,不如稱作“知行一體”更為恰當。王陽明的“知行論”之所以會發展到這一程度,主要是因為他在晚年,確立了“心即理”的本體就是“良知”的緣故。
王陽明在龍場先是悟出了“萬物之理皆在吾性之中”,也即“心即理說”,然後才提出了“知行合一”說,但他真正完善“知行合一”說,卻是在晚年。
嘉靖三年(1524年),王陽明給妻侄諸陽伯寫了一篇《書諸陽伯卷》(《王文成公全書》卷八),其中寫道:
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寧有心外之性?寧有性外之理乎?寧有理外之心乎?外心以求理,此告子“義外”之說也。
理也者,心之條理也。是理也,發之於親則為孝,發之於君則為忠,發之於朋友則為信。千變萬化,至不可窮竭,而莫非發於吾之一心。故以端莊靜一為養心,而以學問思辨為窮理者,析心與理而為二矣。
若吾之說,則端莊靜一亦所以窮理,而學問思辨亦所以養心,非謂養心之時無有所謂理,而窮理之時無有所謂心也。此古人之學所以知行並進而收合一之功,後世之學所以分知行為先後,而不免於支離之病者也。
提倡“知行合一”說的王陽明自然會批判將“存養”和“居敬”視作兩層工夫的朱熹,也自然會批評朱熹提出的“先知後行”說。
因此,他在《答顧東橋(4)書》(《傳習錄》中卷)中,曾這樣闡述:
既雲“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複可疑矣。又雲“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
“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
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曆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曆而已先知路歧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
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並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王陽明在給顧東橋的答書中闡述了“知行合一”說的主旨,指出“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並強調說,正因為“心即理”,所以“知行”才是“合一”的。此外,王陽明還基於“知行合一”說的立場,指出了朱熹“心理二分”說和“知行二分”說的弊害。接著,王陽明在《答顧東橋書》中又繼續說道: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隻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並進之說。
“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雲“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
“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
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
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
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
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