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裏見常次郎·陽明與禪(1)(2 / 3)

丙、程門以後之學

程門之下分二學派,前既述之,明道之一元論,經謝上蔡、王震澤等,而至陸象山,迨王陽明出,而稱極盛焉。伊川之二元論經楊龜山、羅預章,而至李延平,迨朱晦庵出,而稱極盛焉。今欲示其係統為圖於下:

丁、陸象山

陸子為一元論者,朱子為二元論者。朱子之說,分理與氣為二,分道心與人心為二,分本體與現象為二。與宇宙之森羅萬象相對照者,謂之理,或謂之性,或謂之天。恰如西洋哲學所謂實體,認為森羅萬象之本源。其言曰:“物之名義與氣之理通。”天之所以為天者,其本安在哉,蒼蒼焉而已。其所以名之曰天者,蓋自然之理也。名出於理,音出於氣,由是舉宇宙而不可窮,其分理與氣為二。如此又曰:“氣有清濁,而道心基於理,人心基於氣。”氣有清濁,故人心亦有清濁。此為朱子學問之根本觀念。縱橫百出之論,皆由此觀念而生。而此觀念非朱子所首倡,實程伊川導之於前,上所已言者也。陸子則一反其所說,無理氣或人心道心之區別。以為宇宙之間,人心而外,更無他物。宇宙間一切之事,皆以心為中心者,森羅萬象之根原,在於唯一之心。以之立一元論。今舉陸子之學與他之學者相異之處,其主要之點如下。

(一)心陸子不認理氣之別,不認人心道心之別。夫學者多言人心道心,尋其由來,蓋本於尚書“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陸子釋之曰:“罔念作狂,克念作聖,非危哉?無聲無臭,無形無體非微乎?”蓋言道心人心惟一無二。惟從活動之形式,而為聖為凡,為邪為正而已。陸子又嚐破天理人欲之辨曰:“天理人欲之分,論極有病。”自禮記有此言,後人襲之。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若是,則動亦是,靜亦是,豈有天理人欲之分?動若不是,則靜亦不是,豈有動靜之間哉?其意蓋謂靜由性而出,動亦由性而出,靜善則動亦善。安得有靜善而動不善之理?動靜皆基於天性,二者之間立區別而二之果,何故耶?故陸子之學破道心、人心之別,且破天理、人欲之別。動靜如一,其所謂渾然理之本體,即心也。

(二)心即理陸子於世之學者所立性情心才諸區別,皆否認之。謂聖人教人雖以種種之名,其實皆同物也。所以有種種之名者,第依於世間通稱之言語,而說明之耳。故此等之名稱,殆如雪雹霰雨露等。雖異其名實皆同物而貫之者,理也,心也。其言曰:

古聖賢之言,大抵若合符節。蓋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道二,仁與不仁而矣。”如是則為仁,反是則為不仁。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則得之,得其理也;先知,知此理也;先覺者,覺此理也;愛其親者,此理也;敬其兄者,此理也;見孺子將入井而有怵惕惻隱之心者,此理也;可羞之事則羞之,可惡之事則惡之,此理也;是知其為是,非知其為非,此理也;宜辭而辭宜讓而讓,此理也;敬,此理也;義,亦此理也;內,此理也;外,亦此理也。故曰:“直方大,不習無不利。”(《與曾宅之書》)

所謂心者一心,理者一理。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可有二者。簡易直截以視程伊川與朱子,謂氣有清濁,又謂天下之事物各有一理者,實有天壤雲泥之差。而陸子於孟子所謂仁義禮智信,皆以一心字一理字說明之。內外動靜皆不過一心一理之形體。此即從明道之說,而更進一步者。陸子之學實以心為其目的,物心為起點,理為中心。天下之事皆無非理,天下之物皆無非心。求之西洋學者,則陸子實東洋之斐特也。斐特嚐謂“此宇宙舍自我之外更無他物”非我者,有自我而後有非我。故一切之非我,不過自我之反響。以視陸子之學說真可謂東西交映者也。

(三)工夫陸子純然唯心論者也。萬物皆備於我之論者也,故彼為學之工夫一在自得其心。其言曰:

孟子曰:“人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此天之所與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鑠我也。”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所謂安宅正路者,此也;所謂廣居正位達道者,此也。(《與曾宅之書》)

心有良知良能者也。良知良能通於古今,普遍於人物,自愛之,自重之。使之活動而無所竭,則事無不通,物無不成。孟子曰:“居天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又曰:“言非禮義謂之自暴;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又曰:“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不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又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自棄者不可與有為。”要之,陸子以心或理包容宇宙萬物。而此心此理人所生而有之者,要在守持之,不陷於自暴自棄,不壅蔽於物欲。則能發揮本有之能力,是即所以為大人,為君子,為聖人也。

宋明之二大思潮

陸子立如斯簡易直截之說,雖基於程明道,亦兼采佛釋之教理,抑亦思想之潮流勢所必然者也。於歐洲大陸,自康德立說,以為吾人不能知宇宙之本體,唯得知其現象。吾人之智識由二條件而成立:一、有外界之刺戟而影射吾人之心,二、心有一種之能力能調整其影射。康德以後之學者,因此而分二派。注重於第一條件者,主張唯物的實在論。注重第二之條件者,主張唯心的理性論。兩不相下。康德以後之論爭,實不出此二派。如斐特、舍爾、陵克及特卡爾,屬於理性論者。塞爾、巴莎、實華亞、哈爾曼,屬於實在論者。此與程明道倡一元論,程伊川倡二元論,遂於程門分為二派,兩不相下。東西一轍,思潮之勢實然也。夫程門厭漢唐五代訓詁之學,旁受佛教之影響,以倡理學。一變從來之儒教,變而不已。南宋以後,朱子注疏六經,以昌明斯道自任。同時有張南軒,呂東萊二子。其說雖稍有出入,而師友覃討,皆推朱子為盟主。唯陸子毅然不之信,不相假借朱子之學。本於理氣之二元,以窮物理為先務,以居敬為修為之工夫。陸子之學,以心為主,不複以讀書窮理為先務。蓋陸子之意,以朱子分德性與問學為二。其結果流於煩細,故以簡易直捷之思想救之。而其為說之所本,則以當時佛教大行。苟欲以學傳於世者,不可不知佛教之真理。故陸子亦嚐潛心於佛教,而有所得。此中消息於後當詳言之。惟以朱陸異同之。故天下之學者或祖朱而排陸,或疑朱而信陸,思潮雙流不複相合。而二元論大成於朱子,一元論半成於陸子,大成於陽明,至今未艾焉。

陽明教與佛教

餘嚐論陽明之學說,其根本之思想基於佛禪,殆與佛禪無所異。今欲言其故,當先述陽明所經曆,其與佛教關係如何。此學者所當知者也。

伊藤東涯曰:“王子蓋厭新安之支離,從青田之簡易,其言雖不盡當,亦可謂能有所見者。”蓋自程子門下劃分二派以來,二派各努力於研究其理論,以曆有年所而益趨於精密,所不俟言。至於朱子識力尤偉,器宇亦廣,非他之學者所可企及。以其篤誌於學問二元論,由是而基礎益固。由今觀之,朱子時代殆有登峰造極之觀。其勢之盛,當時學海有靡然從風之概。然詳而察之,則其弊在豐於枝葉,而歉於根本,陷於煩細支離滅裂不可捕捉。使學者失其所入手處,不特此也,且使人大疑其作偽。陽明知其弊,且知其無益於人心也,故求之程明道、陸象山之學。於是漸至欲從青田之簡易矣。然而厭新安之支離,而從青田之簡易,於心猶不自足也。故潛心苦思,斯於發見新理。其所謂新理者,何耶?蓋根本之觀念采之於佛,而以之附於儒也。宋代以下,佛教蔓延於上下。人知以研究義理為務,有識之士因以日多。故周子、邵子、程子之徒,皆知為學不當僅從事於辭章,必依於佛以求義理。如陽明者,亦嚐大研究佛教。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今於陽明與佛之關係,詳其消息。亦本書有價值之問題也,論述於下:

就於陽明所經曆者而觀,當其三十歲前後,豪邁不羈,以為天下事無不可成。讀書習字,耽神仙之術,探求聖學,心醉老釋。又留心武事,時或習舉業,談時事,案年譜雲。陽明三十一歲時,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告病歸越,築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久之,複悔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屏而去之。已而靜久,思離世遠去,惟祖母岑與龍山公在念,因循未決。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觀此則知,陽明初欲任其元氣追物修事,其結果漸傾於心理的絕望,而生厭世之思想。迨至忽悟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所謂豁然大悟及所謂大悟徹底者,至此已開其端。而其大公至正之一元論,宇宙一貫之良心說,亦實起點於此。

其明年(即三十二歲之時)養疾於錢塘之西湖,往來南屏虎跑諸剎。自是更心反思,希用於世,或留心於吏事,或開導人心。以先覺者自任,嚐評論時事,陳政事之得失。遂以直言極諫忤帝旨,謫龍場驛丞,其時陽明年三十有五矣。居龍場三年,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之地也。一日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唯生死一念尚未能化。乃造石槨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若寐中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直誤也。是年,陽明三十七歲,即大悟徹底之時也。

以餘思之,前此陽明博覽儒釋仙老之說,而求之於心,猶有未安,於疑信參半之中。雖守靜一,仍未得大悟徹底之機。迨被謫於龍場三年,體驗已久。使佛之思想與儒相一致,始能豁然而大悟也。由陽明之行跡事業思想以觀,蓋多血性之人,其性質聰敏果決,不立於人後。當時所流行者,如老佛、神仙、騎射、詞藻等。才力所及,悉博通之而皆於心未愜。故其一生之跡或誌於學問,或學養生之術,或耽詞章,或談政事,或立於朝,或經畫邊事,或指揮軍旅,其招俗人之是非。亦固其所顧,其境遇變化之多,如此而安心立命之地,則在於釋氏之說。其終局之在此,良非偶然。今舉陽明與門下士講學之間及於佛理者於下,以供參考。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複以手指入袖,問曰:“眾曾見否?”答曰:“未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隻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傳習錄》)

或問:“釋氏務養心,而不可以治天下,何歟?”答曰:“吾儒養心,未曾離卻事物,隻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傳習錄》)

汝中舉佛家實相幻相為問。答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傳習錄》)

此類言語問答,散見陽明書中者,不可枚舉。蓋明自太祖、成祖以來,尚儒學,尤重宋學。一代儒者,如薛敬軒、胡敬齋等,則祖述程伊川、朱子之學。陳獻章等則繼承程明道、陸子,而研究理性之學。陽明所誌與白沙同。於是開一派之學說,重良知良能,重直情徑行。蓋其性質所自然而然也。然亦由其幼時心醉老釋之學,涉獵佛書大有所得。且其境遇良足,為佛教之實際的研究之機會。而其以儒語說佛理者,蓋以當時社會一般之風潮。與其一身之境遇所不得已,而出此也。

二、心論

王學根本之觀念

陽明學問之基本在於心,其說心也。曰:“心即理,虛靈不昧,眾理具,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又曰:“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必無物理。凡事皆以心為基礎縱橫之論。要在以理歸之於心而已,其論性也。”曰:“性即理,理者心之本體也。故天下無性外之物。”又曰:“心之本體,即性也。性無不善,故心之本體無不正。以理為性是以性歸之於心也,其論身也。”曰:“何謂身心之形體運用之謂也?何謂心身之靈明主宰之謂也?吾身安能為善而去惡,必有為其靈明主宰者。欲為善而去惡,然後其形體運用者始能為善而去惡也。”故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是以形體之善惡,歸之於心也。故陽明之學問其燒點與其中樞即在於心。其研究之目的,物此心而已。以知心、研心、盡心為盡人生之能事。故其言曰:

聖人之學,心學也。堯、舜、禹之相授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心學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謂也;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孔孟之學,惟務求仁,蓋精一之傳也。而當時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貢致疑於多學多識,而以博施濟眾為仁。夫子告之以一貫,而教以能近取譬,蓋使之求諸其心也。(《象山文集序》)

斷言聖人之學為心學,堯、舜、禹之相授受不外於此。心學且謂孔孟所謂仁,即道心精一之謂,道心精一為心之本體。則曰“仁”、曰“義”,亦不外於此心;曰“忠”、曰“孝”,亦此心所從出也。眾善之淵源,一在於心,故不必假仁於外;要在內省,求諸其心而已矣。彼又謂心之廣大,流行與物事融洽,與物事合一,無所停留。支吾能與天地萬體合體,而靈昭明覺。其為說曰:

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於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大學問》)

觀此陽明學問之基礎,根本在於攻究唯一之心。彼實極端之唯心論者,前既述之。而陽明所以有此思想,實基因於佛教,亦前所既述者也。抑佛教者一言蔽之,雖若簡單,其實不然,蓋佛教所欲救治者。人苟有生命以接於事物,必不免諸種之煩惱。而生死之迷想,尤人生之一大困事。欲救治此煩惱、此迷想,當放棹於真理定住之大海,無一毫之留滯,悠悠自適以完其生。然雖直接以消極的滅苦惱脫生死為其目的,而其滅苦脫生死之結果得積極的生快樂,此心理現象之定數也。故佛教雖以消極的滅苦惱為目的而起,而必以積極的得安心歡喜為達其目的。且以人類上知下知千差萬別,故教之之法亦不得一定平等。應其智識之程度而示以可進之門徑,故普通謂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也。

陽明之於佛教,其所由之門徑則為禪宗。是蓋佛教之最高尚者,亦當時之最盛行者。今以其學說與禪理相比照。《傳心法要》雲:“達摩從西天來,惟傳一心法。直指一切眾生本來是佛,不假修行。但如今識自心,見自本性更莫別求。”又曰:“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夫達摩為禪宗之祖,而他無所傳,惟傳一心法。是則此心法者,禪之目的物也。陽明說性、說理、說身,皆歸一於心。且斷言聖人之學為心學,是不可謂非,汲其源於佛禪之結果。又《傳心法要》雲:“諸佛與一切眾生,唯是一心,更無別法。此心無始已來,未曾生未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長非短,非大非小,超越一切限量名言。蹤跡對待,當體即是,動念即乖。猶如虛空,無有邊際,不可測度。惟此一心即是佛。”又曰:“佛與眾生一心無異,猶如虛空無雜無壞。如大日輪照四天下,日升之時,明徧天下,虛空未曾明;日沒之時,暗徧天下虛空未曾暗。明暗之境自相淩奪,虛空之性廓然不變。佛及眾生之心亦如此。若觀佛作清淨光明解脫之相,觀眾生作垢濁暗昧生死之相。作此解者,曆恒河沙劫,終不得菩提。”此為佛禪。

所謂佛心與眾生心,以比照陽明所謂大人之心與小人之心,而研究其意,有以知其契合無間矣。陽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大學問》)此與禪所謂“即心是佛,上至諸佛下至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同一心體者果何所異。陽明又雲:“推怵惕惻隱之心,以及於鳥獸之哀鳴觳觫,以及於草木之摧折,以及於瓦石之毀幹渴,為一體之仁,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於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寐者也。”(《大學問》)欲知其說之根據,當於禪理求之。禪之言曰:“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菩提。即是本源清淨心。與眾生諸佛,世界山河,有相無相,徧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淨心,常自圓明徧照,世人不悟。衹認見聞覺知為心,為見聞覺知所覆,所以不覩精明本體。”(《傳心法要》)兩者之意若合符節至是,而陽明之采禪理已顯然矣。

要之,王學之根本思想,以為天地萬物有情無情,皆在於唯一之心。故知心之性質,究心之活動,則於其中萬事萬物皆得完備。而心者,其自性圓明無礙、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所不具、無所不同、無有變易,是足與佛禪之所謂心法相當。此心法者,離言說之相,離名字之相,離心緣之相。佛與眾生、與蠢動含靈、與山川草木、與有情無情,心性無二。於有為有作之中無有變易,又不以迷悟清濁,見聞與不見聞,覺知與不覺知,而有所破壞。此唯一無異之一心法體,靈昭不昧者也。是陽明之與禪,不過以相異之文字,而敘同一之學理者也。

陽明心之觀念

舜之授天下於禹也。謂之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朱子解之曰:

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於形氣之私,或原於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於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欲之私矣。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於斯,無少間斷,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靜雲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中庸〉章句序》)

此為立人心、道心二者之辨。人心者,有形氣之人類,被誘惑於外物而生利害得失之私心也。道心者,原因於吾人之天性出於天然,所謂大公至誠之天稟也。而上智下愚,皆有人心、道心二者交於方寸之間,故不可不知。所以治之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聽命焉。陽明之學說則反是其言,曰:

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如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傳習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