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文人與茶(2 / 3)

等我自己喝茶上癮,已經是數十年後的事情了。

我這喝茶上癮,是從泡茶館開始的。五十年代初我去西昌。那時的西昌還屬“西康省”,不僅沒導彈基地,沒有飛機場,連汽車也不通。從雅安出發一路騎馬。每天一站,住的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雞毛小店。店裏除去床鋪有時連桌子都沒有,要想休息、看書就得上茶館。好在四川的茶館遍地都是。泡一碗沱茶,可以坐一晚上。在這裏不光喝茶,還能長見識,頭天去喝茶,幾乎嚇得我神經衰弱。茶館中間有張桌子,四周擺著鼓、鑼、鈸、板。不一會坐下幾個人就敲打起來。我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後哇呀一聲,有位穿竹布長衫的先生撫案站了起來。正不知出了什麼事,那位先生開口唱了:“淒慘慘哪……”跟著周圍的一些人就都吼了起來“淒慘慘命染黃泉哪……”眾人吼過,那先生又有板有眼,一字一句,成本大套的唱了下去。我問同行的四川夥伴:“這是怎麼回事?”他說:“這是四川茶館清唱的規矩,哪位客人唱什麼角色都是固定的,不管他坐在哪兒,場麵一響該開口的時候自會開口。”我說:“那打鼓的也沒朝這邊看,萬一哪位先生有事沒來,或是遲到了不就砸鍋了?”他說:“不會,要敲半天板還沒人應,打鼓的會接著替他唱下去的。”這一驚剛過去,我正端起碗要喝茶,忽然從脖子後邊又伸過根黃澄澄的竹竿來,一回頭,那竹竿竟杵到我嘴上。我正要發火,看見遠處地下坐著位老頭,手執紙媒,噗的一口吹著了火,笑著衝我說:“吸口煙吧!”我才看出那竟是根數尺長的煙管!他坐在中間遙控,身子一轉可以供應周圍幾桌人享用,抽完一個他用手抹一下煙管,再裝上一袋伸向另外一人。除此之外在四川茶館還學到了另外許多學問。回北京後我便開始泡北京的茶館。直到當了右派,也還是有空就去喝茶聽書。

泡茶館成了我的業餘愛好。落實政策後有了旅行機會,到廣東,住香港,遊西湖,逛上海,甚至到歐洲、美國,有茶館都非泡一下才死心。

囉唆至此,讀者早已膩煩,就此打住,茶館的事留給別人寫吧。

風廬茶事

\/宗璞\/

茶在中國文化中占特殊地位,形成茶文化。不僅飲食,且及風俗,可以寫出幾車書來。但茶在風廬,並不走紅,不為所化者大有人在。

老父一生與書為伴,照說書桌上該擺一個茶杯。可能因讀書、著書太專心,不及其他,以前常常一天滴水不進。有朋友指出“喝的液體太少”。他對於茶始終也沒有品出什麼味兒來。茶杯裏無論是碧螺春還是三級茶葉末,一律說好,使我這照管供應的人頗為掃興。這幾年遵照各方意見,上午工作時喝一點淡茶。一小瓶茶葉,終久不滅,堪稱節約模範。有時還要在水中夾帶藥物,茶也就退避三舍了。

外子仲擅長坐功,若無雜事相擾,一天可坐上12小時。照說也該以茶為伴。但他對茶不僅漠然,更且敵視,說“一喝茶鼻子就堵住”。天下哪有這樣的邏輯!真把我和女兒笑岔了氣,險些兒當場送命。

女兒是現代少女,喜歡什麼七喜、雪碧之類的汽水,可口又可樂。除在我杯中喝幾口茶外,沒有認真的體驗。或許以後能夠欣賞,也未可知,屬於“可教育的子女”。近來我有切身體會,正好用作宣傳材料。

前兩個月在美國大峽穀,有一天遊覽穀底的科羅拉多河,坐橡皮筏子,穿過大理石穀,那風光就不用說了。天很熱,兩邊高聳入雲的峭壁也遮不住太陽。船在穀中轉了幾個彎,大家都燥渴難當。“誰要喝點什麼?”掌舵的人問,隨即用繩子從水中拖上一個大兜,滿裝各種易拉罐,熟練地拋給大家,好不浪漫!於是都一罐又一罐地喝了起來。不料這東西越喝越渴,到中午時,大多數人都不再接受拋擲,而是起身自取紙杯,去飲放在船頭的冷水了。

要是有杯茶多好!坐在滾燙的沙岸上時,我忽然想,馬上又聯想到《孽海花》中的女主角傅彩雲做公使夫人時,參加一次遊園會,各使節夫人都要布置一個點,讓人參觀。彩雲布置了一個茶攤,遊人走累了,玩倦了,可以飲一盞茶,小憩片刻。結果茶攤大受歡迎,得了冠軍。擺茶攤的自然也大出風頭。想不到我們的茶文化,澤及一位風流女子,由這位女子一搬弄,還可稍稍滿足我們民族的自尊心。

但是茶在風廬,還是和者寡,隻有我這一個“群眾”。雖然孤立,卻是忠實,從清晨到晚餐前都離不開茶。以前上班時,經過長途跋涉,好容易到辦公室,已經像隻打敗了的雞。隻要有一盞濃茶,便又抖擻起來。所以我對茶常有從功利出發的感激之情。如今坐在家裏,成為名副其實的兩個小人在土上的“坐”家,早餐後也必須泡一杯茶。有時天不佑我,一上午也喝不上一口,擱在那兒也是精神支援。

至於喝什麼茶,我很想講究,卻總做不到。雲南有一種雪山茶,白色的,秀長的細葉,透著草香,產自半山白雪半山杜鵑花的玉龍雪山。離開昆明後,再也沒有見過,成為夢中一品了。有一陣很喜歡碧螺春,毛茸茸的小葉,看著便特別,茶色碧瑩瑩的,喝起來有點像《小五義》中那位壯士對茶的形容:“香噴噴的,甜絲絲的,苦因因的。”這幾年不知何故,芳蹤隱匿,無處尋覓。別的茶像珠蘭茉莉大方六安之類,要記住什麼味道歸在誰名下也頗費心思。有時想優待自己,特備一小罐,裝點龍井什麼的。因為瓶瓶罐罐太多,常常弄混,便隻好摸著什麼是什麼。一次為一位素來敬愛的友人特找出東洋學子贈送的“清茶”,以為經過茶道台麵的,必為佳品。誰知其味甚淡,很不合我們的口味。生活中各種陰錯陽差的事隨處可見,茶者細微末節,實在算不了什麼。這樣一想,更懶得去講究了。

妙玉對茶曾有妙論,“一杯曰品,二杯曰解渴,三杯就是飲驢了”。茶有冠心蘇合丸的作用那時可能尚不明確。飲茶要諦應在那隻限一杯的“品”,從咂摸滋味中蔓延出一種氣氛。成為“文化”,成為“道”,都少不了氣氛,少不了一種捕捉不著的東西,而那捕捉不著的,又是從實際中來的。

若要捕捉那捕捉不著的東西,需要富裕的時間和悠閑的心境,這兩者我都處於“第三世界”,所以也就無話可說了。

喝茶

\/楊絳\/

曾聽人講洋話,說西洋人喝茶,把茶葉加水煮沸,濾去茶汁,單吃茶葉,吃了咂舌道:“好是好,可惜苦些。”新近看到一本美國人做的茶考,原來這是事實。茶葉初到英國,英國人不知怎麼吃法,的確吃茶葉渣子,還拌些黃油和鹽,敷在麵包上同吃。什麼妙味,簡直不敢嚐試。以後他們把茶當藥,治傷風,清腸胃。不久,喝茶之風大行,1660年的茶葉廣告上說:“這刺激品,能驅疲倦,除噩夢,使肢體輕健,精神飽滿。尤能克製睡眠,好學者可以徹夜攻讀不倦。身體肥胖或食肉過多者,飲茶尤宜。”萊登大學的龐德戈博士(Dr Cornelius Bontekoe)應東印度公司之請,替茶大做廣告,說茶“暖胃,清神,健腦,助長學問,尤能征服人類大敵——睡魔”。他們的怕睡,正和現代人的怕失眠差不多。怎麼從前的睡魔,愛纏住人不放;現代的睡魔,學會了擺架子,請他也不肯光臨。傳說,茶原是達摩祖師發願麵壁參禪,九年不睡,天把茶賞賜給他幫他償願的。胡嶠《飲茶詩》:“沾牙舊姓餘甘氏,破睡當封不夜侯。”湯況《森伯頌》:“方飲而森然嚴乎齒牙,既久而四肢森然。”可證中外古人對於茶的功效,所見略同。隻是茶味的“餘甘”,不是喝牛奶紅茶者所能領略的。

濃茶攙上牛奶和糖,香洌不減,而解除了茶的苦澀,成為液體的食料,不但解渴,還能療饑。不知古人茶中加上薑鹽,究竟什麼風味,盧仝一氣喝上七碗的茶,想來是葉少水多,衝淡了的。詩人柯立治的兒子,也是一位詩人,他喝茶論壺不論杯。約翰生博士也是有名的大茶量。不過他們喝的都是甘腴的茶湯。若是苦澀的濃茶,就不宜大口喝,最配細細品。照《紅樓夢》中妙玉的論喝茶,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那麼喝茶不為解渴,隻在辨味。細味那苦澀中一點回甘。記不起哪一位英國作家說過,“文藝女神帶著酒味”,“茶隻能產生散文”。而咱們中國詩,酒味茶香,兼而有之,“詩清隻為飲茶多”。也許這點苦澀,正是茶中詩味。

法國人不愛喝茶。巴爾紮克喝茶,一定要加白蘭地。《清異錄》載符昭遠不喜茶,說“此物麵目嚴冷,了無和美之態,可謂冷麵草”。茶中加酒,使有“和美之態”吧?美國人不講究喝茶,北美獨立戰爭的導火線,不是為了茶葉稅麼?因為要抵製英國人專利的茶葉進口,美國人把幾種樹葉,炮製成茶葉的代用品。至今他們茶室裏,顧客們吃冰淇淋喝咖啡和別的混合飲料,內行人不要茶;要來的茶,也隻是英國人所謂“迷昏了頭的水”(Bewitched Water)而已。好些美國留學生講衛生不喝茶,隻喝白開水,說是茶有毒素。代用品茶葉中該沒有茶毒。不過對於這種茶,很可以毫無留戀的戒絕。

伏爾泰的醫生曾勸他戒咖啡,因為“咖啡含有毒素,隻是那毒性發作得很慢”。伏爾泰笑說:“對啊,所以我喝了70年,還沒毒死。”唐宣宗時,東都進一僧,年百三十歲,宣宗問服何藥,對曰:“臣少也賤,素不知藥,惟嗜茶。”因賜名茶50斤。看來茶的毒素,比咖啡的毒素發作得更要慢些。愛喝茶的,不妨多多喝吧。

文夫與茶

\/李國文\/

煙,酒,茶,人生三趣,陸文夫全有了。

那一年,到宜興,適逢新茶上市,我們便到茶場去品茗。時值仲春,茶事已進入盛期,車載著我們,穿過散布在坡間穀地的茶園,一片鬱鬱蔥蔥。江南三月,草長鶯飛,布穀遠啼,煦日當頂,不免有些季節不饒人的遺憾,想喝上好的雨前或明前的新茶,應該說是來晚了一點。

雖然茶場例行的規矩,要沏出新茶招待,但此時節多用大路貨來支應造訪者。因為當地友人關照過的緣故,對我們破了例,那一盞凝碧,該是這個茶場裏今春的上品了,飲來果然不錯。

於是想起唐代盧仝的詩:“天子欲飲陽羨茶,百花不敢先開花。”看來,言之有理。古陽羨,即今宜興。此地的茶,自古以來享有盛名。在座的其他同行,喝了,也就喝了,說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未免糟蹋諸公。但值不值得花費如許價錢,來買這種據稱是上品的茶,卻不大有把握。值否?不值?幾個人都把眼睛瞅著文夫,看他如何說?如何辦?

因為,他家住蘇州,近一點的,有太湖的碧螺春,遠一點的,有西湖的龍井,應該說,不會舍近求遠,但他呷了幾口陽羨茶以後,當時就放下錢,要了三斤新茶。或者還可能多一些,事隔多年,我記不得了,要不然不會留下這個印象。反正,他買了很多,令人側目。因為茶葉不耐儲存,當年是寶,隔年為草。文夫認定可以,於是,別人也就或多或少地買了起來。從那次陽羨沽茶,我曉得他與我同道,好茶。

然後,轉而到一家紫砂廠買茶壺,這是到宜興的人不可缺少的一項節目。但壺之高下,有天壤之別,好者,愛不釋手,但價碼燙手,孬者,粗俗不堪,白給也不想要。挑來挑去,各人也就選了一兩件差強人意,在造型上說得過去的小手壺,留作紀念。文夫卻拎了一具粗拙可愛,古樸敦實的大紫砂壺,我不禁笑了,這不就是兒時所見村旁地頭邊,豆棚瓜架下的農家用物嘛?他很為自己的這種選擇而怡然自得。有人喝茶,十分注重茶外的情調,所謂功夫在詩外是也。我屬於現實主義者,容易直奔主題,這也是至今難以奉陪新進的落伍原因。隻是看重茶在口中的滋味,至於水,至於器皿,至於其他繁文縟節,雅則雅矣,但我本不雅,何必裝雅,所以,就一概略去。因此,日本人來表演茶道,我敬佩,從不熱衷。

看文夫這隻茶壺,我也很欣欣然,至少在飲茶的方式上,我曉得他與我觀念趨同。

那年在宜興,我記得,他既抽煙,又吃酒,還飲茶,樣樣都來得的。近兩年,他到北京,我發現,他煙似乎壓根不抽了,酒大概吃得很少了,隻有飲茶如故。

我問他:“如何?”他答曰:“還行!”

一個人,該有的,都曾經有過,當然,是幸福。或者,有過,後來又放棄了,那也沒有什麼;或者,壓根兒就付之闕如,又怎麼樣呢,那也未必不是幸福。不僅僅是煙酒茶,一切一切的物質,和一切一切能起到物質作用的精神,都可以算在內。有或沒有,得或不得,想開了,求一個自然,然後得大自在,最好。

無妨說,想得開時想開,想不開時也想開,自然而然而自在,無為而為求通脫,這就是我認識多年的陸文夫。

他原來,煙曾經抽得凶,甚至電腦照打,酒曾經吃得凶,而且醉態可掬。不過,現在,煙和酒,從他個人的生活場景中,漸漸淡出。守自己的方針,寫自己的東西,一台電腦一杯茶;或索性什麼也不寫,品茶聽門前流水,舉盞看窗外浮雲,誠如王蒙所言,寫是一種快樂,不寫也是一種快樂,有,固然好,但有也會產生有的煩惱;無,未必不好,但無的同時,那種清淨,那種安寧,那種無欲無求的自得自足,獲得的沒準是更大更多的自由,何樂不為?

人的一生,前半輩子是加法,播種,耕耘,奮鬥,收獲。後半輩子便是減法,一直減到兩手空空離開這個世界。在這個減法的過程中,漸漸地就興味薄了,情致淡了,追求少了,欲望低了,這是一個遲早會出現的狀態。慢慢地,好像也是勢所必然的趨向,喜好的東西不再那麼熱衷了,渴望的東西不再那麼急需了,放不下的東西也不那麼十分在意了,包括生活習慣,包括飲食胃口,也不那麼堅持必須如何如何地,有也可,無也可地將就了。

我發現,到了七老八十這樣年紀的人,隻剩下茶,為最後一個知己。

好多人終於把煙戒了,把酒戒了,從來沒聽說誰戒茶的。看來,能夠全程陪同到底的樂趣,數來數去,唯有茶。茶之能成最後的朋友,是由於它不近不遠,不濃不淡,不即不離,不親不疏。如果人之於人,也是這樣的話,那友情,說不定倒更長久些。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說,茶者,君子也。

文夫,從我認識他那天起,就總保持著這種淡淡的君子風度。

試想一想茶,你對它無動於衷的時候,如此;你對它情有獨鍾的時候,仍如此。色,淡淡的,香,淺淺的,味,澀澀的,不特別親熱,也不格外疏遠,感情從不會太過強烈,但餘韻卻可能延續很長很長。如果,懂得了茶的性格,也就了解文夫一半。

我這樣看的。

記得有一年到蘇州,文夫照例陪我去看那些他認為值得我看的地方。

我這個人是屬於那種點到為止的遊客,沒有什麼太振作的趣味,實在使東道主很敗興的。但我卻願意在走累了的時候,找一個喝茶的地方,坐下來,這才是極愜意的賞心樂事。與其被導遊領著,像一群傻羊似的魚貫而入,像一群呆鳥似的立聆講解,像一群托兒所娃娃仿佛得到大滿足似的雀躍而去,這樣遊法,任憑是瑤琳仙境,也索然無味。我記不得那是蘇州的一處什麼名勝,他見我懶得拾級而上,便倡議在山腳下找個地方喝茶。

找來找去,隻有很普通的一個茶攤,坐在搖晃的竹椅上,端著不甚幹淨的大碗,喝著混濁粗礪的茶湯,也算是小憩一番。但這絕不是一個喝茶的環境,一邊是大排檔的鍋碗瓢盆,小商販的放肆叫賣,一邊是過往行人的擁擠堵塞,手扶拖拉機的招搖過市,往山上走的善男信女,無不香燭紙馬,一臉虔誠,下山來的時髦青年,悉皆勾肩搭背,燕燕鶯鶯。說實在的,這一切均令我頭大,但我很佩服文夫那份平常心,坦然,泰然,怡然地麵對這一派市聲與塵囂。

在茶水升騰起來的氤氳裏,我發現他似乎更關注天空裏那白雲蒼穹的變幻,這種通脫於物外的悟解,更多可以在他的作品中看到,茶境中的無躁,是時下那班狷急文人的一顆按捺不住的心,所不能體味的。此刻,夕陽西下,晚風徐來,捧著手中的茶,茶雖粗,卻有野香,水不佳,但係山泉。頓時間,我也把眼前的紛擾,混亂,喧囂,嘈雜的一切,置之腦後,在歸林的鴉噪聲中,竟生出“天涼好個秋”的快感。

茶這個東西,使人清心,沉靜,安詳,通悟。如果細細品味這八個字,似乎可以把握一點文夫的性格。所以,我以為,飲茶時的文夫,更像江南秀士一些。

我們吃下午茶去

\/董橋\/

茶有茶道,咖啡無道:茶神秘,咖啡則很波希米亞。套Roland Barthes的說法,茶是英國人的“圖騰飲料”(totem-drink),每天上下午兩頓茶點是人權的甜品,隻剩午飯晚宴之後才喝咖啡,硬說餐後喝奶茶是俗夫所為,沒有教養,寧願自討苦喝,喝不加糖不加牛奶的黑咖啡死充社會地位,還要忍受外國人笑他們煮出來的咖啡味道像“弄濕了的髒衣袖擰出來的水”!幸好James Laver幽默解嘲,寫茶經說咖啡提神,烈酒催眠,十八世紀法國人大喝咖啡,出了一批會編百科全書的鴻儒;這批鴻儒要是一邊喝酒一邊辯論學問,結果不是揮刀宰掉對手就是沉沉入睡;茶則喝了既不會催也不致好辯,反而心平氣和,難怪英國人有“忍讓的氣度”雲雲。其實,當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壟斷茶市的手段並不“忍讓”,終於在美利堅惹出茶葉其黨、獨立其事。

懂得茶的文化,大半就講究品茗正道了;有一位長輩來信開玩笑說:“茶葉雖好,用煤氣爐石灶,不鏽鋼壺代瓦鍋,自來水代名泉,自不免大煞風景。”知堂老人主張喝茶以綠茶為正宗,說是加糖加牛奶的紅茶沒有什麼意味,對George Gissing《草堂隨筆》冬之卷裏寫下午茶的那段話很不以為然。吉辛到底是文章大家,也真領悟得出下午茶三昧,落筆考究得像英國名瓷茶具,白裏透彩,又實用又堪清玩:午後冷雨溟濛,散步回家換上拖鞋,披舊外套,蜷進書齋軟椅裏等喝下午茶,那一刻的一絲閑情逸致,他寫來不但不瑣碎,反見智慧。筆鋒回轉處,少不了點一點滿架好書、幾幅圖畫、一管煙鬥、三兩知己;說是生客闖來吸茗不啻讀神,舊朋串門喝茶不亦快哉!見外、孤僻到了帶幾分客氣的傲慢,實在好玩,不輸明代《茶疏》的許然明:“賓朋雜遝,止堪交鍾觥籌;乍會泛交,僅須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運火,汲水點湯。”到了女仆端上茶來,吉辛看見她換了一身爽淨的衣裙,烤麵包烤出一臉醉紅。神采越顯得煥發了。這時,煩瑣的家事她是不說的,隻挑一兩句吉利話逗主人一樂,然後笑嘻嘻退到暖烘烘的廚房吃她自己那份下午茶。茶邊溫馨,淡淡描來,欲隱還現,好得很!

茶味常常教人聯想到人情味,不然不會有“茶與同情”之說;偏偏十八世紀的Jonas Hanway不知分寸,罵人家的侍女喝茶太狂,花容憔悴,又罵修路工人偷閑喝茶,算出一百萬名工人一年工作兩百八十天、每人每十二個工作小時扣掉一小時衝茶喝茶,英國國庫每年虧損五十八萬三千三百三十三英鎊!老實說,這些貴族是存心不讓工人階級向他們看齊:東印度公司操縱茶市一百年左右,倫敦茶價每磅值四英鎊,隻有貴族富家才喝得起,那期間,歐洲其他國家先後壓低茶稅,次級茶葉這才源源輸英,隻售兩先令一磅,普羅大眾紛紛嚐到茶的滋味了!英國色情刊物至今還刊登不少中產婦女勾引勞力壯漢喝茶上床的豔事,雖是小說家言,畢竟揶揄了詹姆斯·翰威這種身心兩虧的偽丈夫。

小說家費爾丁老早認定“愛情”與流言是調茶最好的糖,果然,十九世紀中葉一位公爵夫人安娜發明下午茶會之後,閨秀名媛的笑聲淚影都照進白銀白磁的茶具之中,在雅致的碎花桌布、黃瓜麵包、蛋糕方糖之間攪出茶杯裏的分分合合。從此,婦女與茶給文學平添不少酸甜濃淡的靈感:Dorothy Parker的The last Tea和V.S.Pritehett的Teawith Mrs.Bittell都是短篇,但紙短情長,個中茶裏乾坤,已足教人緬想古人“飲吸”之論所謂一壺之茶,隻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乃以“初巡為婷婷嫋嫋十三餘,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蔭矣”!

茶性

\/艾煊\/

茶和酒是千歲老友,但兩人性格截然相反。一個是豪爽,獰猛,講義氣的漢子,一個是文靜,寬厚,重情誼的書生。

茶為內功,無喧囂之形,無激揚之態。一盞淺注,清流,清氣馥鬱。友情緩緩流動,談興徐徐舒張。漸入友朋知己間性靈的深相映照。

酒為豪狂式的宣泄,茶為含蓄蘊籍式的內向情感。

酒入大腦,可產生摧毀性的強刺激。茶具有舒緩的滲透性,潛入全身汗囊毛孔,緩緩生成溫馨撫慰效應。

酒,飲前清香誘人,飲後濁氣衝天,汙及四鄰空氣。茶,飲前淡淡清氣,滲透人體,彌漫於不易覺察的周圍空間。

人之或嗜酒,或嗜茶,或兼及雙嗜,並非著意選擇,更非精心安排。其所以成癖者,有機緣,也有自然天成。

我嗜茶數十年,乃緣於出生綠茶之鄉。

家鄉小鎮,坐落在大別山腳下。山上山下,酒道不興,茶道暢行。毛尖、雲霧、瓜片、小蘭花,於峰頂、緩坡,漫漫成片。茶館,茶葉店,比肩林立。

幼時生於是鄉,壯年又入太湖茶鄉,機緣相伴而來。因之曾種過茶,製過茶,品過茶。茶之種,之製,之器,之藏,之飲,各有其術,各有其道,各有其情。

家鄉小鎮多茶館。外地親友來訪,往往不在家中落座飲茶。浸泡於茶館中,清茶,清淡,佐以清蔬淡點。此似為待客儀規。視主人錢囊奢、吝,客人風度文、鄙,而開台於雅座或大眾廳。

我幼時,熱水瓶屬於高檔奢侈用品。普通人家盛茶,多用銅絲把紫砂壺,或提梁紫砂壺。一壺容量,約相當於五磅熱水瓶半瓶或一瓶。將衝泡好熱茶的紫砂壺,放進草編或棕絲編的茶焐中保暖。考究點的老茶客,手捧巴掌大的小巧紫砂壺。身邊木炭爐上,坐著一把小銅壺,開水源源不絕地衝兌。

近若幹年來,瓷杯、玻璃杯廣為普及。原係大眾化的紫砂杯、壺,反而抬舉成高檔的飲器,更抬舉成每件數千元上萬元的極高檔工藝品。

茶葉焦幹,易碎。茶葉店中,一桶茶葉賣到將盡時,桶底餘茶,往往成了無葉片的茶葉末。揉碎之品,形變,質不變。茶中極品的茶葉末,其內質仍為高檔極品。隻是外形不成條索,不美觀。鎮上精明的飲仙,日常家用茶,重質不重形,常飲用此高檔茶揉碎之末。重吃不重看,物美價廉。

酒,越陳越醇。茶,越新越香。酒重陳,茶重新。低檔新茶,有時並不遜於隔年之高檔陳茶。

茶,不一定名愈重者愈好。高山雲霧間的荒山野茶,自采自炒。雖無部優國優桂冠,但常會超過高檔名茶。常人常趨向名聲大的名茶。嗜茶老饕,總是將適合自己口味的茶,視為無上佳品。

雨花、龍井、眉珍、碧螺,其味不一。我常取數種茶摻和衝泡。有的取其清香味醇,有的取其甜苦味重,有的取其色、味穩定耐衝泡。集數種茶之長,調製出一味新品,以適應個人味蕾之需。此品不見茶經,不入茶譜。私名之謂調和茶,或效顰洋人雞尾酒之名,取一不雅馴之名,曰雞尾茶。

經杯、壺蓋悶過的綠茶湯水,清香味全失,變成了煮熟茶葉的濁氣。溺於飲道者,衝泡綠茶,往往用杯不用壺。用無蓋陶瓷杯,或無蓋紫砂杯。

一杯茶,吃數開,其味全變。先清淡,繼清香,後甜苦,再後淡而無味,終至淡而生青草腥氣。

居家吃茶,不妨並用兩杯。以大杯泡葉成鹵,極苦。喝時,另以一小杯倒點茶鹵,再衝兌白開水,將其稀釋成自己舌底滿意的茶湯。以鹵兌水稀釋之茶,可使五杯八杯茶湯,保持大體同等濃度。持續葆有最愜意的口感,最氤氳馥鬱之朦朧意境。

當代各種飲料中,茶的飲用方式主要在於品。若解渴,汽水、礦泉、橙汁、可樂、溫開水、涼開水,皆可極迅速極有效地滿足需要。飲茶則需輕啜慢抿,緩緩品味。

對於耽飲者,品,有助於緬念過去遙瞻未來,有助於獨自浸溺於創造構思中,也有助於萌發友朋間雋言妙語之談興。

三分解渴七分提神,三分飲七分品。如此則綠茶直可達成靈肉兼美的效應。

茶詩四題

\/林林\/

通仙靈

1985年,我和袁鷹同誌應邀訪日,知名的茶道雜誌《淡交》主編臼井史朗先生,請著有《中國吃茶詩話》的竹內實先生和我們兩人出席吃茶座談會,竹內先生提出中國吃茶與神仙思想問題為座談項目之一,竹內先生對中日的茶文化、茶文學是有研究的。日本漢詩集《經國集》題為《和出雲巨太守茶歌》這首詩,最後兩句:“飲之無事臥白雲,應知仙氣日氛氳。”指出飲茶的功效樂趣,飄飄欲仙,可以臥白雲了。日本這種帶有仙氣的茶歌,是中國茶詩隨中國茶傳過去而受了影響。

唐代盧仝(自號玉川子)的茶詩《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是很有名的,曆代相傳,有人說“盧仝茶詩唱千年”,詩稍長一些,隻摘其有關的句子。他一連飲了七碗,前五各有功效。過後,說:“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接著便表示對采製茶葉的勞動者和廣大人民的疾苦的關心,批評為皇帝效勞不管人民死活監督製茶的官吏。詩曰:“山中群仙(指修貢茶的官吏)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顛崖受苦辛。便從諫議問蒼生,到頭合得蘇息否?”據雲美國威廉·馬克斯的《茶葉全書》,把“蓬萊山在何處”以下59字刪去,這就看不到盧仝欲乘清風上蓬萊仙境,也看不到他盼望勞動人民能得到休養生息了。

受盧仝茶詩的影響,蘇東坡寫了詠茶詞《水調歌頭》,也有“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又在《行香子》寫有“覺涼生兩腋清風”。楊萬裏《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分茶又稱茶戲,使茶汁的紋脈,形成各種物象),寫有“紫微仙人烏角巾,喚我起看清風生”。黃山穀《滿庭芳》有“飲罷風生兩袖,醒魂到明月輪邊”。又用白雲來表現仙境,他的詩句是“龍焙東風魚眼湯,個中卻是白雲多”。清鄭板橋寄弟家書,飲茶又聽吹笛,飄然離開塵世,寫著:“坐小閣上,烹龍鳳茶,燒夾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間仙境也。”從這些茶詩詞看來,不但酒中有仙,茶中也有仙了。不過這是文人、士大夫的飲茶情趣。如果農民在田間辛苦勞作,擦了汗水休息時,喝著大碗茶,當然也有樂趣,但這與盧仝“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同樣是汗,輕重不同,心態也不同。重慶茶座市民在那兒喝茶,擺龍門陣,當然也有樂趣,廣東茶座為市民飲茶吃點心,完成一頓愉快的早餐,當然也有樂趣,可是沒有到上述文人那樣的高,能夠兩腋起清風,要飛到蓬萊山、白雲鄉的仙境。

茶的比喻

茶葉最好是嫩芽的時候,唐宋的愛茶文人把這尖細的茶芽形狀,比做雀舌、鷹爪、鳳爪、鷹嘴,從靜的植物變成活的動物,這不是文字遊戲,是文學形象,引人入勝,這類的詩詞真多,下麵列舉一些例句:

唐代劉禹錫詩句“添爐烹雀舌”之外,在《嚐茶》有“生采芳叢鷹嘴芽”。《西山蘭茗試茶歌》有“自傍花叢摘鷹嘴”。元稹有“山茗粉含鷹嘴嫩”。

宋代梅堯臣有“纖嫩如雀舌,煎烹此露芽”。

歐陽修稱讚雙井茶,有“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鳳爪”。雙井在江西省修水縣,黃山穀的故鄉,有人說雙井茶因黃山穀宣傳而出名。蘇東坡《水調歌頭》有“采取枝頭雀舌”,黃山穀有“更煎雙井蒼鷹爪”,楊萬裏有“半甌鷹爪中秋近”。清乾隆帝也愛飲茶,遊江南時節帶玉泉山的泉水去烹茶。他有《觀采茶作歌》,把雀鷹放在一起了:“傾筐雀舌還鷹爪。”其次,棟芽是一芽帶一片嫩葉,把芽叫槍叫旗,東坡有“槍旗爭戰”的比喻句。

茶葉做成茶餅時,宋徽宗在《大觀茶論》稱它做龍團鳳餅,也有叫做鳳團的,周邦彥《浣溪紗》有“閑碾鳳團銷短夢”。有人把茶餅比做“璧”,柳宗元有“圓方奇麗色,圭璧無纖瑕”。杜牧奉詔修貢茶到茶山,看茶工製成貢茶,寫有“牙香紫璧裁”。歐陽修詩句:“我有龍團古蒼璧,九龍泉深一百尺。”盧仝把它比做月,宋人跟著比做月,王禹偁有“香於九畹芳蘭氣,圓如三秋皓月輪”。蘇東坡有“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又有“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陵春”(明月指茶)。元代耶律楚材詩:“紅爐石鼎烹團月,一碗和羹吸碧霞。”

至於烹茶的水開沸時,形狀的比喻也很生動。開始沸時稱蟹眼,繼之稱魚眼,後滿沸時則稱湧泉連珠。白居易詩句:“湯添勺水煎魚眼”、“花浮魚眼沸”;蘇東坡詩句:“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鬆風鳴”,把烹茶沸水的聲音比做鬆風鳴了。

雪水煎茶

古來有用雪水煎茶,認為是雅事,因此唐宋以來在一些詩詞裏麵便出現這種雅事的句子。白居易《晚起》有“融雪煎茗茶,調酥煮乳糜”;又在另一首詩有“冷詠霜毛句,聞嚐雪水茶”。陸龜蒙與皮日休和詠茶詩,有“閑來鬆間坐,看煎鬆上雪”。蘇東坡《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其韻為謝》有“磨成不敢付童仆,自看雪湯生珠璣”。陸遊《雪後煎茶》,有“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丁謂有“痛惜藏書篋(藏茶),堅留待雪天”。李虛己有“試將梁苑雪,煎動建溪春”,建溪春在茶詩常出現,這裏注明一下:建溪為閩江上遊分支,流經崇安、建陽、建甌等縣至南平彙聚閩江入海。清鄭板橋贈郭方儀《滿庭芳》有“寒窗裏,烹茶掃雪,一碗讀書燈”。明初高啟(號青丘子)的書齋叫做“煎雪齋”,也許是以雪煮茶。他寫作茶詩有“禁言茶”,意思是寫茶詩不要露出茶字。此公也寫茶詩,後因文字獄被腰斬。

關於烹茶的用水,是要講究的。陸羽的《茶經》以“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這說明山泉多是地下潛流,經沙石過濾後輕緩湧出,水質清爽,最宜煮茶。歐陽修的《大明水記》,也議論水,寫著這樣的話:“羽之論水,惡渟浸而喜泉流,故井取多汲者。江雖雲流,然眾水雜聚,故次於山水,惟此說近物理雲。”他又引一位叫季卿的把水分20種,雪水排在第二十種。關於雪水烹茶,如季卿的論點,就不能讚美《紅樓夢》妙玉多年貯存的雪水了。即《紅樓夢》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寫皈依佛門的妙玉,請黛玉、寶釵飲茶,寶玉也跟著去,烹茶用水是5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貯在罐裏埋在地下,夏天取用的。寶玉飲後,覺得清涼無比。這就使人產生疑竇:烹茶用水,如陸羽、歐陽修所說,水貴活貴清,那麼多年貯存的雪水,從物理看來,流水不腐,多年靜水,難保清潔,飲茶雅事,也要衛生。又,第二十三回,賈寶玉的《冬夜即事》詩所說:“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用新雪可能更適當些,不知我崇敬的曹雪芹大師以為然否?

兔毫盞

兔毫盞是宋代流行的美好茶具,鬥茶時人們也喜歡用它。它的別名有兔毛斑、玉毫、異毫盞、兔毫霜、兔褐金絲等,在茶的詩詞裏常見得到。它是“宋代八大窯”之一建窯的產品。據雲南宋曾傳到東瀛,日本人視為寶物收藏。我曾從《淡交》雜誌上看到它的彩色照片。

蔡襄(福建仙遊人)的《茶錄》稱建窯所製的兔毫盞最合用。“兔毫紫甌新,蟹眼煮清泉。”《大觀茶論》也說“盞色貴青黑,玉毫達者為上”。蘇東坡《水調歌頭》讚句說:“兔毫盞裏,霎時滋味香頭回。”東坡在《送南屏謙師》,卻寫做“兔毛斑”。黃山穀《西江月》有“兔褐全絲寶碗”句。

兔毫盞失傳七百多年了,現有新聞報道福建建陽縣池中瓷廠,把這仿古瓷品製作成功,放出光華。這種瓷杯有著烏金般的黑釉,釉麵浮現著斑點和狀如兔毫的花紋。又傳聞四川省的廣元窯也仿製兔毫盞,造型、瓷質、釉色與建窯的兔毫紋相同,很難區別。這真是值得高興的事。

吃茶文學論

\/阿英\/

吃茶是一件“雅事”,但這“雅事”的持權者,是屬於“山人”“名士”者流。所以往古以來,談論這件事最起勁,而又可考的,多居此輩。若夫鄉曲小子,販夫走卒,即使在疲乏之餘,也要跑進小茶館去喝點茶,那隻是休息與解渴,說不上“品”,也說不上“雅”的。至於采茶人,根本上就談不上有什麼好茶可喝,能以留下一些“茶末”“茶梗”,來供自己和親鄰們享受,已經不是茶區裏的“凡人”了。

然而山人名士,不僅要吃好茶,還要寫吃茶的詩,很精致的刻“吃茶文學”的集子,陸羽《茶經》以後,我們有的是講吃茶的書。曾經看到一部明刻的《茶集》收了唐以後的吃茶的文與詩,書前還刻了唐伯虎的兩頁《煮泉圖》,以及當時許多文壇名人的題詞。吃茶還需要好的泉水,從這《煮泉圖》的題名上,也就可以想到。因此,當時講究吃茶的名士,遙遠地雇了專船去惠山運泉,是時見於典籍,雖然丘長孺為這件事,使“品茶”的人曾經狼狽過一回,鬧了一點把江水當名泉的笑話。

鍾伯敬寫過一首《采雨詩》,有小序雲:“雨連日夕,忽忽無春,采之瀹洺,色香可奪惠泉。其法用白布,方五六尺,係其四角,而石壓其中央,以收四至之水,而置甕中庭受之。避雷者,惡其不潔也。終夕緦緦焉,慮水之不至,則亦不複知有雨之苦矣。以欣代厭,亦居心轉境之一道也。”在無可奈何之中,居然給他想出這樣的方法,采雨以代名泉,為吃茶,其用心之苦,是可以概見了;張宗子坐在閔老子家,不吃到他的名茶不去,而隻耗去一天,又算得什麼呢?

還有,所以然愛吃茶,是好有一比的。愛茶的理由,是和“愛佳人”一樣。享樂自己,也是裝點自己。記得西門慶愛上了桂姐,第一次在她家請客的時候,應伯爵看西門那樣的色情狂,在上茶的時候,曾經用首《朝天子》調兒的《茶調》開他玩笑。那詞道:“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不揪不采葉兒渣,但煮著顏色大。絕品清奇,難描難畫。口兒裏常時呷,醉了時想他,醒來時愛他。原來一簍兒千金價。”拿茶比佳人。正說明了他們對於兩者認識的一致性,雖說其間也相當的有不同的地方。

話雖如此,吃茶究竟也有先決的條件,就是生活安定。張大複是一個最愛吃茶的人了,在他的《全集》裏筆談裏,若果把講吃茶的文章獨立起來,也可以印成一本書。比他研究吃茶更深刻的,也許是沒有吧。可是,當他正在研究吃茶的時候,妻子也竟要來麻煩他,說廚已無米,使他不得不放下吃茶的大事,去找買米煮飯的錢,而發一頓感歎。

從城隍廟冷攤上買回的一冊日本的殘本《近世叢語》,裏麵寫得是更有趣了。說是:“山僧嗜茶,有樵夫日過焉,僧輒茶之。樵夫曰:‘茶有何德,而師嗜之甚也?’僧曰:‘飲茶有三益:消食一也,除睡二也,寡欲三也。’樵夫曰:‘師所謂三益者,皆非小人之利也。夫小人樵蘇以給食,豆粥藜羹,僅以充腹,若嗜消食之物,是未免饑也。明而動,晦而休,晏眠熟寐,徹明不覺,雖南麵王之樂莫尚之也,欲嗜除睡之物,是未免勞苦也。小人有妻,能與小人共貧窶者,以有同寢之樂也,若嗜寡欲之物,是令妻不能安貧也。夫如則,則三者皆非小人之利也,敢辭。’”可見,吃茶也並不是人人能享到的“清福”,除掉那些高官大爵,山人名士的一類。

新文人中,談吃茶,寫吃茶文學的,也不乏人。最先有死在“風不知向那一方麵吹”的詩人徐誌摩等,後有做吃茶文學運動,辦吃茶雜誌的孫福熙等,不過,徐詩人“吃茶論”已經成了他全集的佚稿,孫畫家的雜誌,也似乎好久不曾繼續了,留下最好的一群,大概是隻有“且到寒齋吃苦茶”的苦茶庵主周作人的一個係統。周作人從《雨天的書》時代(1925)開始作“吃茶”到《看雲集》出版(1933),是還在“吃茶”,不過在《五十自壽》(1934)的時候,他是指定人“吃苦茶”了。吃茶而到吃苦茶,其吃茶程度之高,是可知的,其不得已而吃茶,也是可知的,然而,我們不能不欣羨,不斷的國內外炮火,竟沒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壺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階級的生活是多麼穩定啊。

八九年前,芥川龍之介遊上海,他曾經那樣的諷刺著九曲橋上的“茶客”;李鴻章時代,外國人也有“看中國人的‘吃茶’,就可以看到這個國度無救”的預言。然而現在,即使就知識階層言,不僅有“寄沉痛於苦茶者”,也有厭膩了中國茶,而提倡吃外國茶的呢。這真不能不令人有康南海式的感歎了:“嗚呼!吾欲無言!”

茶之夢

\/憶明珠\/

說茶是我日常生活中最親密的伴侶,大概不為過,我之於茶,已是“不可一日無此君”,更甚而至於“不可一夜無此君”。許多人睡前不吃茶,因為茶能提神,興奮大腦,影響睡眠。我則相反,臨上床時必重沏一杯濃茶,放在床頭櫃子上,喝上幾口,才能睡得安適。半夜醒轉還要喝,否則口幹舌燥,斷難重新入睡的。民間說法:茶,可以明目,可以清心。我的經驗除了這些功效,茶還可以濾清夢境。我善於做夢,年輕時夜夜有夢如花。老來仍多夢而不衰,隻是夢境漸趨清幽曠遠,所謂“歸絢爛於平淡”也。偶爾有噩夢驚擾,細細排查,大都是睡前疏忽了喝上幾口茶的緣故。有位醫生對我的茶可濾夢之說,報以輕蔑的微笑,說:“你肝火太旺了吧?”癡兒不解,有什麼辦法呢?

然而我不喜歡紅茶,無論怎樣名貴的紅茶,“玉碗盛來琥珀光”——我嫌它太像釅釅的酒了。我不怕睡過去,但怕醉過去,我寧要夢鄉而不願墜入醉鄉。還拒絕花茶,因它的香是外加,是別的花的香。就像一個被脂粉擦香了的女人,香是香的,香得刺鼻,卻無一點女人自身的氣息了。奇怪的是,女人們不但喜歡塗脂抹粉,且又往往喜歡吃花茶,難道還嫌她們外加的香不夠多的嗎?

我隻飲用綠茶,一因它的綠,綠是茶的本色;二因它的苦,苦是茶的真味。聞一多詩雲:“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我斷定他這壺苦茶必是綠茶。是綠茶沏出的一壺苦;同時又是苦茶沏出的一壺綠。這茶卻又是清淡的,是清淡的綠與清淡的苦的混合。一壺春茗在手,目中有綠,心中有苦,這才能進入境界,成為角色,否則,終不能算作茶的知音。

這裏順便說說,我極歎賞聞一多的這句詩,可題上畫幅,可鐫入印章。郭小川詩有“杯中美酒,盤中水餃”八字,亦佳,但隻宜題畫而不宜入印。新詩以句勝者鳳毛麟角,遠不如古典詩詞的警策。這或許由於古典詩詞以句為造境單位,而新詩造境動輒以段、以節,空大其殼,經不起單摘。此中利弊,似頗需詩人們善自斟酌。

現在再回到茶上來。吃茶正式成為我生活內容的一部分,至今已積有三十餘年。換句話說,我的下半生是被茶的綠和苦浸透了的。十年“文革”浩劫,也不曾間斷這綠和苦的浸透,真是個奇跡。當然,這該歸功於我的妻子,她像數算著一顆顆珍珠似的,謹慎地數算著當時勉強維持一家最低生活水準的那點點費用,盡最大努力保證供應了我那“一壺苦茶”的“糧食”。記得深更半夜裏,突然停電了。她從哪裏摸出半截紅燭,點上,又為我重沏上一杯茶,這情景,很容易調動詩興。但,她這是為了讓我不誤時限,趕寫出明天就要交上去的“認罪書”啊!我是在寫著“認罪書”的時候,在半截紅燭的光照之下,凝視著手邊的那杯茶,才感悟到茶的綠,不但是茶的本色也是生命的本色;而茶的苦,不但是茶的真味也是生命的真味啊!“認罪書”一遍遍地寫著,我卻仍有著一夜夜的安睡。這麼說,茶可以濾清夢境,安人魂魄,又有什麼不可理喻的呢?

茶之幸運與厄運

\/潘序祖\/

“碧雲引風推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這是盧仝詠茶的詩。不管茶的效果是不是這樣。然經他這首詩一鼓吹,徒然多了許多論茶評茶的人,茶的價值,逐漸地高起來。無論如何,要算茶之幸運的。

做一個中國人,沒有不飲茶的。所謂飲茶者殆四百兆,而知茶者,我們隻曉得盧仝,這未免是茶的厄運了。

細玩盧仝這首詩,茶的價值,蓋有七種,分析的說就是生理的,心理的,文學的,倫理的,藝術的,哲學的,和“美”的。喉吻潤當然是生理的。破孤悶當然是心理的。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不用說是文學的。生平不平的事,因為飲茶而生的一陣汗,都向毛孔中發了出去,不再攪我之心神,又當然是倫理的。至於肌骨清,我們須得解釋一下。肌骨清,是指臉上神氣,飄然有神仙之概,溫然有君子之風,中國相書稱之為有骨氣,外國人就要說他臉上有expression了。著是飽含藝術氣味的麵孔,所以我說他是藝術的。通仙靈當然是哲學,不單是哲學,而且還帶一些玄學,靈學,催眠的意味,真是好的。至於第七碗。那便更神妙的不可言狀。那“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我簡直說無可說,隻好說他“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