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學家,否則我定要送盧仝一個什麼感覺派的雅號。但我卻學兩年醫,自己又害過病的。所以又深深地覺得盧仝是個醫生。他這首詩,好說人吃藥一樣,藥之入口,一陣苦味,恐懼心將一切閑悶都散了,然後搜枯腸,由血管達於全身,藥性發作,毛孔盡開,遍體透汗,頓然覺得肌骨輕鬆,人也軟得很,懶洋洋睡下去,就預備入夢,便是通仙靈了。人已經睡著了,自然是“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是描寫大病脫體,夢境甜美的。
我想,這個解釋,也不覺得錯。恐怕他是用茶來象征因病服藥。可惜我不是文學家,否則又要送他一個象征派的雅號了。
不是文學家而送盧仝的雅號,是恐怕侮辱了盧仝。但是我始終的想著,送雅號是不用花錢的。盧仝也死了,送錯了,或是侮辱了也不負什麼責任,況且我還可以借盧仝二字的力,可以扶搖直上九萬裏。我雖沒有送,仍是耿耿於心的。
以上兩種解釋,似乎也含了幸運厄運的意義在內的。不過這幸運和厄運還是茶的還是詩的,是有待於研究罷了。
最好的茶,自然是夏曆三月的時候。茶葉店告訴我們什麼雨前和明前。然而這是指時間,而忘卻空間,所謂空間,不徒是指地點。譬如我們說明前獅峰。是可以代表茶的產地好,采葉的時間好。卻不能指明采茶的方法好。
最好的采茶方法,據人言是由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入山去尋野茶,采之以細紙包起,納於衣內兩乳之間。歸來則葉已幹,或未幹而略焙之,其味迥異尋常。而我聽此言,並不想著飲茶的人,卻細味茶的幸運。十五六歲小姑娘兩乳之間是好的,溫香柔滑,卻被茶葉享受去了,可惜!
茶也有采來之後,以人腳揉之而曬幹的,這是紅茶。據說這種紅茶,西洋人最嗜之,我聽此言,也不想著西人飲茶時能沾我國人腳汗之餘,卻細味茶之厄運了。腳下的蹂躪,是一件不堪的事,茶葉當之,亦複可憐!
與茶發生最密切之關係者是水。茶味不佳,我們就抱怨水。固然有理,不過也有時是冤枉的,蒸餾水泡出的茶不見得比普通水好些。西湖的虎跑水,泡出來的茶,有時竟發出黴味。惠泉被人弄汙了,茶味也就差了。一個百年的宜興壺,普通水放進去,就有茶味。
我曾見過一個五十年的宜興壺,據說水放進去,就會變成茶。我揭開壺蓋仔細研究,隻見裏麵有一層綠色的,像石上的青苔差不多,不過不如青苔那樣有光澤罷了。
我又喝了那壺中的水,起初倒也不大注意,後來朋友說這是水變成的茶,接著又說他這壺是一寶貝,又說值幾千幾百兩,外國人要買他不賣,外國人又難過得很。我滿心的驚奇又喝了一口。覺得好象是茶。他於是又接著說了一陣怎樣閉目凝神的細味,怎樣預備水,多少時間,多少溫度,又說三不飲,人多不飲,心亂不飲,醉飽不飲,說得真是天花亂墜,我又喝了一口,覺得簡直是在喝茶,不在飲水了。
這或者就是茶的幸運。
我們六安是產茶之地。不知誰想出一個法子來,將茶和莖紮在一起,成一菊花的形狀,這是預備人用蓋碗泡茶用的。一個菊餅,泡一蓋碗茶,分量既勻,茶葉又不至於浮在水麵。第一次水是取葉之味,第二次是取莖之味。用意不可謂不善,不過卻難為了茶!
他如將茶製為鉤形,片形,磚形,都是取悅於目的。總要算茶之厄運。
再如老太太喝茶放西洋參。有火的人放菊花,麥冬。還有的放茉莉花,玫瑰花等等於茶葉中的,都是茶的仇敵,珠蘭雙薰重窨,更是茶之厄運。
仔細一想,茶之厄運還不止此,已潑出去的茶葉,竟有人拾取之而曬幹,夾在茶葉中賣,這經兩次蒸曬煎熬的茶葉,厄運當然可以想見!
這還不算厄運,最可惡的,便是煮五香茶葉蛋的人,茶葉到了他那個鍋中,真是粉身碎骨,連渣滓都熬化了。我們知道,茶和鹽是兩不相容的,用鹽水泡茶,茶葉都泡不開。如今硬把它倆放在一起,用文火熬著。使它們融和。正如詩人所唱的:
“唐突天下嬌”了。豈不罪過!
以上所說,是茶的厄運,也就是茶葉所受的刑罰。這刑罰包含著生命刑,自由刑,財產刑的。類如“吃講茶”“端茶送客”“茶舞會”“茶話會”等等,都是假借名義。有茶之名,而無茶之真實享用。茶之名義被侮辱了,茶之權利被剝奪了,社會如此,夫複何言。
我寫到此處,便擱了筆,到一個朋友處去談天。走進了便看一幅珂羅版製的鄧石如的隸字聯對。那聯句是:
“客去茶香留舌本,睡餘書味在胸中。”
鄧石如是我一個死去的同鄉。他的字倒不引起我的讚美。聯句卻是好的,尤其是“客去茶香留舌。”
這真太好了。我說不出來。我想我們隻能意會。這也算茶之幸運,有了這種好句來讚美它!
我坐了一刻,便到第二個朋友房中去。這位朋友是一個生物學家。他房中有一架顯微鏡。他還有大玻璃罩子,罩在顯微鏡上麵的。這是我看慣了,一點也不稀奇。不過今晚令我稀奇的,便是那大玻璃罩,並沒有罩顯微鏡,乃是罩在一個茶盅之上,盅小罩大,盅內是剛泡好的茶,熱氣噴滿了玻璃罩。
我很稀奇的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笑著說:
“一會兒你自然知道的。”
他一手捏著表,那秒鍾走動的不息。他一麵看表,一麵注意玻璃罩。
過了一刻,他叫我到他身邊。他一手捏著罩頂,帶笑著門口中說:
“一、二、三。”
陡然將罩子一揭,那一陣陣茶香,真是令人欲醉。他一麵聞,一麵說:
“聞啦!聞啦!”
過了一刻,他很滿意的坐下來,問我說:
“你喝麼?”
我說:
“你這樣費心泡出來的這一小盅,我怎好分肥呢?”
他笑起來了。
“你以為茶泡出來,是喝的麼!這就錯了。我隻要聞,不要喝,一喝,聞的意味就完全消失了!”
他仍在笑。
我聯想著。
“這真是茶的幸運了!這一分精神上的安慰,到什麼地方能求得著。茶若有知,定然會肯為這位生物學家執萁帚,薦枕席的。”
我真不敢再寫下去了。我佩服盧仝,佩服鄧石如,佩服這位生物學家!
談茶
\/吳秋山\/
茶是木本的植物。它的葉是通年常綠而不脫落的,無論是草木橫落的秋天,或者是風雪嚴寒的冬日,它也依然是那樣,沒有什麼改變。它的莖是從泥土裏散出地上,沒有主副的分別,所以它是屬於常綠灌木(Ever Greens Shrub)。每到秋天,便開著白色的花,花梗很短,夾生在葉腋之下,花冠分為五片,雄蕊很多,但雌蕊隻有一個,子房分為三室,每室的裏麵,都含有兩粒胚珠。花形很像白薔薇,清麗可愛。花謝之後,便結成三角形的木質果實。這和別的水果不同,是不可以摘來生吃的。它的葉很像梔子,為橢圓形,邊緣生有鋸齒,尖端很是鋒銳。味兒清芬,可以采來製幹,烹作飲料,很能止渴生津,是一種衛生的飲品。
茶的產量很多,在我國江淮以南諸省都有出產,印度、日本等處也有移植,所以很是普遍。它的別名也不少,據陸羽《茶經》雲:“一曰茶,二曰檟,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這都是指采取的早晚而言的。它的種類不一,製法也異,然大別可以分為紅茶與綠茶兩種。大概如印度的紅茶,福建的武夷茶、安溪茶和安徽的祁門茶、普洱茶等,都是屬於紅茶。而浙江的龍井茶,與安徽的鬆蘿茶等,則是屬於綠茶。但這不過是顏色上的區別,其實味道各自不同,而各有其妙處。如果我們能夠仔細的吟味,也未始不可各得其風趣哩。
我很喜歡喝茶,無論紅茶也好,綠茶也好,幾乎天天沒有間斷過。有時雖然並不覺得口渴,也要泡了一壺,放在書桌上,深深地玩味。這使我悅樂,仿佛什麼疲勞、沉悶都消失在它的色、香與味裏了。這樣成為一種癖,而且這癖的曆史,已是頗悠久的了。
記得從前我在故鄉的時候,齋居清閑,窗明幾淨,每天,都喜歡飲茶取樂。嚐以大如橘子的荊溪小壺,小似荔枝的雪白的若深甌,成化宣德間的綠色皺痕的瓷碗,瓷盤,龍眼菰片或芒仔草骨編成的壺墊,和點銅錫罐,錯落地陳列在茶幾上,揀選武夷山岩單叢的奇種,或安溪的鐵觀音、水仙等茶葉。自起窯壚,取曬幹了的蔗草與炭心,砌入壚裏燃燒。再把盛滿清泉的“玉絲鍋”,放在壚上。等水開時,先把空壺滌熱。然後裝入茶葉,慢慢地把開水衝下,蓋去壺口的沫,再倒水於壺蓋上和小甌裏,輪轉地洗好了瓷甌之後,茶即注之,色如靺鞨,煙似輕嵐,芳洌的味兒,隱隱的沁人心脾。在薄寒的夜裏,或微雨的窗前,同兩三昵友,徐徐共啜,並吃些蜜餞和清淡的茶食,隨隨便便談些瑣屑閑話,真是陶情愜意,這時什麼塵氛俗慮,都付諸九霄雲外了。前人詩雲:“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這種情味,到了親自嚐到時,才深深地覺得它的妙處呢。
但近七八年來,獨客海上,雖然還是日夕無間地飲著茶;然因事務的束縛,事實上少有從容玩味的機會,不過隻是忙裏偷閑領略一些趣味而已。而故鄉的茶葉,在這兒也不是輕易可以得著,除了有時鄉友帶來一些之外,是很難嚐到的。於是就便改飲綠茶,綠茶雖和福建茶不同,但也清淡可口,另有一種風味。不過不宜泡以小壺,注以小甌。因為即泡即喝,則水氣猶存,淡若無味。若稍停注,又嫌冷腥。如果茶葉過多,則又澀味盡出,終非所宜。所以泡綠茶,最好是用敞口蓋甌,先把茶葉放在甌裏,將水漬濕,候冷,然後以開水衝滿之,則色、香、味盡出,有如玉乳瓊漿,秋蘭春雪,真教人醉倒了,張岱《蘭雪茶》裏雲:
“煮禊泉,投以小罐,則香太濃鬱。雜入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衝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濃也。”
張氏所說,雖然是指日鑄雪芽而言,但綠茶泡法,都應如是。
江南的茶館,也是一種消閑滌慮的勝地,如果身無事牽,邀了一二知友,在茶館裏泡了一壺清茶,安閑地坐他幾個鍾頭,隨意啜茗談天,也是悠然塵外的一種行樂法子。不過他們泡茶,常愛參加幾朵代代花,或茉莉花、玫瑰花之類,實在未免“抹煞風景”。雖然花茶的味道較為馥鬱,但已失卻了喝茶的真意味了。田衡藝《煮泉小品》雲:
“人有以梅花菊花茉莉花薦茶者,雖風韻可賞,亦損茶味,如有佳茶亦無事此。”
誠然,喝茶要在鑒賞其自然的妙味,故參花之茶,氣不足貴耳。田氏又雲:
“茶之團者片者,皆出於碾碨之末,既損真味,複加油垢,即非佳品,總不若今之芽茶也。蓋天真者自勝耳。芽茶以火作者為次,生曬者為上,亦更近自然,且斷煙火氣耳。”可謂講究綠茶的妙諦。
我前月遊西子湖,友人柳君送我半斤翁家村的野茶,即是田氏之所謂生曬的芽茶。我帶了回來,嚐於晨昏閑暇之時喝之,味兒確比普通的龍井甘洌,別有風韻,寒齋清賞,樂趣盎然,真使我兩腋風生了。
安徽茶也另有風味,但最好的要算鬆蘿,因它也是芽茶之一,而有自然的妙味也。他如六安、普洱等,雖與武夷茶近似,然不及武夷遠甚。至於祁門,則與印度的紅茶同類,味道都很濃厚,有時嚐嚐也還可以,如果加糖及牛奶,也失喝茶的真意耳。
日本人喝茶的風氣也很盛行,他們對於茶葉、茶具和泡茶的開水等,都很講究,日本的“茶道”(Teaism),竟指在這苦難的有缺陷的現世裏,享受一點樂趣,使日常生活不致毫無意味,這是一種正當的娛樂,我的喝茶之意也即在此。
古典名著中的茶香
\/劉心武\/
中國古典小說裏,《三國演義》在生活細節的描寫上是點到為止,比如劉備三顧茅廬,經曆多次誤會,又立候多時,方才終於見到“真佛”諸葛亮;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什麼茶?不再交代,茶具、用水更略而不提。《水滸》則進了一步,對生活場景的描摹,有粗有細,拿寫茶來說,就相當細致了。《水滸》中的“王婆貪賄說風情”等情節裏,寫到王婆的茶肆,那其實應該算是一個冷熱飲店,不僅賣茶,也賣別的飲品,如王婆就主動給西門慶推薦過梅湯與和合湯。作者寫這些細節,不光是留下了社會生活的斑斕圖象,有助於展拓讀者閱讀時的想象空間,也是揭示人物心理,豐富人物性格的巧妙手段。梅湯,即酸梅湯,應是用酸梅合冰糖熬煮,再添加玫瑰汁桂花蕊等輔料,放涼後,再拌以天然冰碎屑,兌成的夏日上等冷飲。王婆向西門慶推薦梅湯,是看穿了西門慶想勾搭潘金蓮的野心,以此來暗示自己可以為其“做媒”。後來西門慶踅來踅去,傍晚又踅進王婆的店來,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隻是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和合湯應是用百合、紅棗、銀耳、桂圓等燉煮的甜飲,一般用在婚宴上,作為最後一道菜,象征夫妻“百年和好”。王婆向西門慶推薦和合湯,是進一步向他暗示,自己有幫助他和潘金蓮成就“好事”的能力。在《水滸》接下來的文本裏,還寫到了薑茶、寬煎葉兒茶,以及“點道茶,撒上些白鬆子、胡桃肉”,等等,可謂茶香漸濃。
中國古典小說,徹底擺脫《三國》式的“講史”,以及《水滸》式的“英雄傳奇”,長篇大套地講述俗世中芸芸眾生的日常生活,描寫最常態的衣食住行、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始作俑者當推《金瓶梅》。《金瓶梅》裏有不少露骨的色情描寫,不但“少兒不宜”,就是對成年人,如果心性不夠健康者,恐怕也確會產生出誨淫的負麵作用。但《金瓶梅》那生動而細膩地描摹日常生活場景,鑲金嵌玉般地鋪排出令人目不暇接的種種細節,至少作為一個藝術流派的翹楚,是值得我們肯定、讚歎的。《金瓶梅》從《水滸》中“王婆貪賄說風情”前後的情節生發出它的故事,“借樹開化”,起頭的文字不僅是模仿,而且是爽性完全照搬,但在那嫁接的過程中,它也有了若幹微妙的變化,比如寫王婆點茶,《水滸》是“點道茶,撒上白鬆子、胡桃肉”,《金瓶梅》就直書“胡桃鬆子泡茶”了。在《金瓶梅》裏,不僅寫到王婆茶肆的茶,也寫到市民家中自飲的茶與待客的茶。比如福仁泡茶,福仁即福建所產的橄欖仁,可以用來泡茶;鹽筍芝麻木樨泡茶,鹽筍應是鹽漬過的筍幹,這茶肯定有鹹味;梅桂潑鹵瓜仁泡茶,有專家指出“梅桂”即玫瑰,這茶大概是甜的;江南鳳團雀舌芽茶,這是一種產量很小,極名貴的供品茶,宋朝已值二十兩黃金一餅,而且還往往是有價無市,想買也買不到;蜜蠟香茶,把蜜蜂窩壓榨後可提煉出蜜蜂蠟,但俗話把根本出不來味道形容成“味同嚼蠟”,不知怎麼當時有人用蜜蠟沏茶,怪哉!榛鬆泡茶;木樨青豆泡茶;鹹櫻桃的茶;土豆泡茶;芫荽芝麻茶……真是茶香陣陣,襲鼻催津。但是,看到如許多的關於茶的描寫後,我們不禁要問:怎麼當時(著書人所處的明朝,或前推到書中所托稱的宋朝)人們飲茶,除了茶葉外,往往還要往茶盞裏擱那麼多其它的東西?又為什麼,到清朝以後迄今,這種飲茶習慣竟幾乎湮滅無存?《金瓶梅》第七十二回,寫到潘金蓮為了討好西門慶,“從新用纖手抹盞邊水漬,點了一盞濃濃釅釅,芝麻鹽筍栗係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鹵六安雀舌芽茶,西門慶剛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滿心歡喜”。這盞茶,除正經茶葉六安雀舌芽茶外,竟一股腦加入了十種輔料!其中一看就懂的有芝麻、鹽筍(幹)、瓜仁、核桃、木樨(桂花)、玫瑰潑鹵(玫瑰濃汁)六種,其餘四種,栗係應是栗子切成的細絲,核桃仁裏所夾的“春不老”應是一種剁碎的醃鹹菜,“海青”可能是橄欖,“天鵝”可能是銀杏即白果,“海青拿天鵝”可能是橄欖肉裏嵌著白果肉。這哪裏是茶,分明是一盞湯了!而且酸、甜、苦、辣、鹹諸味齊備,固體多於液體,西門慶呷了一口後會覺得美味香甜,大概是“色狼之意不在茶”吧!
《紅樓夢》承襲了《金瓶梅》“寫日常生活”的藝術傳統,但是,它起碼在兩點上大大地超越了《金瓶梅》,一是文本裏浸透了浪漫氣息與批判意識,表達了作者的一種人文情懷與社會理想;一是基本上擺脫了色情的描寫套路,雖然也寫性,卻大體上是情色描寫(“色情”與“情色”這兩個概念的不同,容當另文闡釋)。《紅樓夢》裏寫茶的地方也很不少,但往茶湯裏配那麼多輔料的例子一個也沒有了。第三回寫林黛玉初到榮國府,飯後丫頭捧上茶來,林黛玉也算大宦人家出來的了,頗為納悶——她家從養生角度考慮,是不興飯後馬上吃茶的啊——到後來才悟出,榮國府飯後那第一道茶是漱口的,盥手畢,那第二道,才是吃的茶。一個關於茶的細節,對展示貴族府第氣派和揭示人物心理特征都起到了作用。《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不僅寫到茶本身,還寫到種種珍奇的茶具,以及烹茶所用的水,“舊年蠲的雨水”已然令人感到“何其講究乃爾”,誰知那妙玉給林黛玉等人吃體己茶時,更用了從太湖邊上的玄墓蟠香寺裏,梅花上收的雪;是儲在鬼臉青的花甕裏,埋在地下五年後,才開出來的!在這一回關於品茶的描寫中,不僅凸現出妙玉偏僻詭奇的性格,也通過成窯五彩小蓋鍾這個道具,草蛇灰線、綿延千裏,為八十回後妙玉的命運結局,埋下伏筆。我的“紅學探佚小說”《妙玉之死》,便由這盞成瓷杯推衍開去,圓己一說。《紅樓夢》裏還出現過一盞楓露茶,是用香楓嫩葉,入甑蒸之,取其凝露,幾次泡沁而成,這碗茶後來竟釀成丫頭茜雪無辜被攆,而八十回後,茜雪又在賈寶玉陷獄時,出現在獄神廟中,我在《妙玉之死》中,寫到了那一場景。古典名著中的茶香飄緲,既助我們消遣消閑,又為我們提供了多麼開闊的想象空間,融注進了多麼豐富的思想內涵啊!
茶緣
\/陸文夫\/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古老中國對生活必需品的概括,茶也是其中之一,雖然是放在最後的一位。
開門能辦七件事,那是中等之家的生活水平。貧苦的人家隻有三件事,柴米鹽,那油也是時有時無的。小時候,我家的大灶上有許多坑洞,最上層的是灶老爺,要靠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下層的幾個坑洞裏分別放著油鹽醬醋。中層有一個洞裏是放茶葉罐頭的。那是一種镔鐵罐,上麵有字,“六安瓜片”。祖母告訴我,茶葉要放在坑洞裏,那裏幹燥,可以防黴。
我的祖父原籍是武進人,蘇南的農民都有喝茶的習慣,農村裏的小鎮上都有茶館。到了蘇北,農民相對地比蘇南要窮,茶館很少,間或有一些茶篷,那是為路人解渴的,不像蘇南的茶館,天蒙蒙亮就有許多人坐在那裏,有事沒事地向肚皮裏灌茶水。我的祖父在太平天國年間從蘇南到了蘇北,沒法上茶館了,自己獨飲。他自製了一個小泥爐,劈了許多短柴禾,用一把錫水壺燒水。有一次忘記了向壺中加水,幹燒,盡然把水壺的底燒穿了,煙火從水壺的嘴子裏躥出來。我看了覺得很奇怪,他罵我為什麼不早說。從此以後他就用馬口鐵的壺燒水了,不用陶壺,陶壺傳熱慢,費柴。
祖父早晚都喝茶,沒事更要喝茶。他不用坑洞裏的“六安瓜片”,那是待客的,平時喝的茶葉也在坑洞裏,用紙包著,是從南貨店裏論斤稱回來的,很便宜。他把茶葉放在白瓷茶壺裏,用滾開的水衝下去,然後就著壺嘴嗤呼嗤呼地喝。他不用茶杯,覺得洗茶杯又是多出來的事。可是,他那茶壺的嘴卻經常被鋤頭鐮刀碰碎,沒嘴的茶壺就被祖母用來放醬油和醋,那坑洞裏都是些沒嘴的壺。
我跟著祖父上街時,常常站在南貨店的櫃台外麵,看著那貨架上巨大的錫罐,茶葉都是裝在大錫罐裏,上麵寫著雨前、明前、毛尖、瓜片等等。所以說我從小就認識了茶,知道它是開門七件事之一。
可我一直不喝茶,直到開始寫小說之後還是不喝茶。寫作的時候案頭都是放著一杯水,一天要喝兩瓶水。為了節省倒水的時間,還特地去買了一個有蓋的大茶鬥,上麵有十個字“幸福的生活,愉快的勞動。”倒也是當時心情的寫照。
直到1956年,我到了南京,經常和葉至誠在一起。葉至誠是個茶客,我很少見過像他這樣喝茶的,他用玻璃杯泡茶,泡出來的茶三分之二是茶葉。他見我喝白開水時簡直有點不可思議,一天三次向我的杯子裏放茶葉,大概放了不到一個星期,不行了,一喝白開水就好像少點點什麼東西,從此就不可一日無君了。
我不後悔染上了茶癮,它伴著我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啊!我用不著向別人訴說心中的痛苦,用不著揩抹溢出的眼淚,我喝茶,用茶水和著淚水向肚裏咽。有人說晚上喝茶睡不著覺,我卻是睡不著覺時就喝茶。茶不像酒,它不作任何強烈的反應,不使你哭,不使你笑,不叫你仰天長嘯;不讓你突發豪情,膽大包天!與茶作伴,是君子之交,你似乎不感到它的存在,卻又無往而不在。文界中人有所謂的“三一律”,即一杯茶,一枝煙,一本書。煙,有害;書,有好有壞;唯有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還能同甘共苦。你有錢的時候可以喝好茶,喝名茶,錢少的時候可以喝炒青,再少時可以喝茶末。茶末還有高低之分,喝不起高末可以喝灰末,我喝過十多年的高末,沒有喝過灰末,聽說一斤灰末隻相當於一碗陽春麵錢。
粉碎四人幫後我不喝高末了,但也高攀不起,定位於一級炒青。我在蘇州生活了半個世紀,對蘇州的名茶碧螺春當然是有所了解的。五十和六十年代,每逢碧螺春上市時,總要去買二兩,那是一種享受,特別是在生病的時候,一杯好茶下肚,能減輕三分病情。當然,如果病得茶飯不思,那就是病入膏肓了。
我懂得碧螺春,也不止一次地喝過地道的碧螺春。近幾年來,到處都在生產碧螺春,台灣也產碧螺春。前兩年我到台灣訪問時,到了高山區,在一家茶社裏居然發現了台灣產的碧螺春。我想評嚐一杯。可當老板知道我是來自蘇州之後,連忙搖手,說是你不必喝碧螺春了,還是評嚐我們台灣的凍頂烏龍吧。茶葉和藥材一樣,要講究地道,特定的土壤、氣候、生長的環境,對茶葉的特色有決定性的意義。碧螺春是產在蘇州的東、西山,以產在果園中,果樹下,山坡上的為上品。蘇州的東、西山是花果山,可以說是一年四季都有花開,春梅,桃李還有那山坡上,溝渠邊的野玫瑰,野玫瑰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滿山飄溢。茶葉是一種很敏感的植物,善於吸收各種氣味,山花的清香自然而然地就進入了早春的茶葉裏。這不是那種窨花茶的香味,其清淡無比,美妙異常,初飲似乎沒有,細品確實存在。有此種香味的碧螺春,才是地道的碧螺春,是任何地方都不能仿造的。此種珍品如今不可多得了,能多得我也買不起。
我買茶都是在清明的後三五天,一級炒青開始采摘,趕快和茶場的朋友聯係,要買那晴天采摘的茶,最好是製成後不出三天就到了我家的冰箱裏。綠茶最怕的是含水量高,室溫高。春天的溫濕度很容易使茶葉發酵,綠茶一發酵就變成“紅茶”了,再好也是白搭。
每年的清明節前後我都注視著天氣,不希望有春旱,但是盼望著晴天,天晴茶葉的產量高,質量好,這一年的日子就會過得舒暢點。
寒夜客來茶當酒
\/王春瑜\/
“柴米油鹽醬醋茶”
明朝浙江餘姚有位王德章先生,曾口占一詩曰:“柴米油鹽醬醋茶,七般都在別人家。我也一些憂不得,且鋤明月種梅花。”這就是至今仍在民眾口語中流傳的“開門七件事”。“開門七件事”的說法,至遲在宋朝,已經出現在人們的口語中。當時的說法是:“早晨起來七般事。油鹽醬豉薑椒茶”,或“柴米油鹽酒醬醋茶”,成了“八件事”。但從元代直至明代,“開門七件事”的叫法及內容,終於定型,也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沿襲至清、民國而至今日,並無變化。這充分表明,茶在國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也就勢必影響到人們的交誼。
宋人杜小山的《寒夜》詩謂:“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這也可以看出清茶一杯,確實洋溢著濃濃的人情。好友在一起飲茶聊天,自是賞心樂事,而品茶、作詩,甚至聯句,更是盛情難忘。大書法家顏真卿曾與幾位好友在如水的月光下,一邊飲茶,一邊聯句。他有《月夜啜茶聯句》詩記其事曰:“泛花邀坐客,代飲引清言(陸士修)。醒酒宜華席,留僧想獨園(薦)。不須攀月桂,何假樹庭萱。禦史秋風勁,尚書北鬥尊(崔萬)。流華淨肌骨,疏瀹滌心源(真卿)。不似春醪醉,何辭綠菽繁(晝)。素瓷傳靜夜,芳氣滿閑軒(士修)。”
北宋唐庚的《鬥茶記》謂:
政和二年,三月壬戌,二三君子,相與鬥茶於寄傲齋,予為取龍塘水烹之,而第其品。以某為上,某次之。某閩人,其所齋宜尤高,而又次之,然大較皆精絕……吾聞茶不問團,要之貴新,水不問江井,要之貴活,千裏致水,真偽固不可知,就令識真,已非活水……今吾提瓶支龍塘,無數十步,此水宜茶,昔人以為不減清遠峽。……罪戾之餘,上寬不誅,得與諸公從容談笑於此,汲泉煮茗,取一時之適,雖在田野,孰與烹數千裏之泉,澆七年之賜茗也哉!
唐庚字子西,中進士,為宗子博士,終承議郎。他曾經為貢舉事栽了大跟頭,連累他的哥哥唐伯虎(字長孺,初名瞻)也坐了一年多大牢,並被拷打得遍體鱗傷。這場官司久久不能定案,後遇大赦得以釋放。因此,痛定思痛,唐庚覺得雖罷官為民,能與好友在一起品茶,不啻是如天之福了。
當然,在古代,飲茶畢竟屬富裕階層——所謂有閑階級生活的一部分。對於胼手胝足、衣食不周的廣大貧民來說,是很少有人能飲到好茶的。即使飲的自製土茶、鍋巴茶、焦米茶、竹葉茶之類,也不會有繁文縟節。而對官場、富豪者、名士來說,情形自然大不一樣。《世說新語》記載說:“任瞻字育長,少時有令名,自過江失誌。既下飲,問人雲:‘此為茶為茗?’覺人有怪色,乃自申明雲:‘向問飲為熱為冷耳!’”可見任瞻連茶就是茗都不懂,也不知道茶皆熱飲,尤其在正式場合——如宴飲之類。因此,他的這番話,都是煞風景的,難免別人皺眉了。
飲茶講究儒雅、君子之風。倘如牛飲,或對小點心狂啖,或對夾有精致食品的特色茶猛喝,則有悖茶道、有損交誼。元代大畫家倪雲林為此甚至與人絕交。據載,雲林素好飲茶,在無錫著名的“天下第二泉”惠山,用核桃鬆子肉,和真粉成小塊如石狀,置茶中,名曰“清泉白石茶”。有個叫趙行恕的先生,是宋朝宗室,但顯然屬於“金盆狗矢”之類,無文化修養。他仰慕雲林的大名,前去拜訪。坐定,雲林讓童子上茶,行恕覺得味道不錯,便“連啖如常”,雲林頓時不悅,說:“我因為你是王孫,所以拿出好茶,你卻一點兒不知道此茶的特殊風味,真是個俗物嘛!”從此與他斷絕往來。
也許是先民太重視茶誼、茶德,以致被異化,出現了神話故事。南朝宋劉敬叔著《異苑》,謂:剡縣陳務的妻子,年輕時與兩個兒子居家守寡。一家人好飲茶茗。因為宅中有個古墳,每次飲茶就先祭祀它。兩個兒子很不高興地說:“古墳知道什麼,不是白費心意嗎?”他倆想掘掉這座墳,母親苦苦勸阻才未掘。當天夜裏,她夢見一個人說:“我住在這個墳裏已經三百餘年了,你的兩個孩子常想毀掉它,全靠你保護,又給我好茶喝,我雖然是九泉之下的朽骨,怎能忘記報答你的恩情?”到天亮時,在庭院中獲得銅錢十萬,似乎埋在地下很久了,但穿的繩子卻是新的。母親將此事告訴兩個兒子,他倆很慚愧。從此以後,他們給古墳祭奠供茶更勤了。
與這個故事類似的,還有《廣陵耆老傳》的一則記載:晉元帝時,有個老太太,每天清早獨自提一茶器的茶,到市上去賣。市上的人搶著買,可是自早到晚她的茶器裏的茶卻不曾減少。她賣茶所得的錢,全散給路旁孤老和貧窮的討飯人。有人感到奇怪,州裏的法官把她關進監獄。到夜裏,這位老太太卻拿著賣茶的茶器,從監獄的窗中飛出去了。
這兩則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婦女,她倆的共同特點是善良,堪稱是中國茶文化史上真善美的化身。
“應緣我是別茶人”
茶與社會生活關係是如此密切,它成為饋贈親友的禮品,也就是意料中的事。在曆代詩文中,謝贈茶的文字,簡直俯拾即是。
李白有《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詩,並冠以長序,文謂:
餘聞荊州玉泉寺近清溪諸山,山洞往往有乳窟,窟中多玉泉交流……其水邊,處處有茗草羅生,枝葉如碧玉。唯玉泉真公,常采而飲之,年八十餘歲,顏色如桃花……餘遊金陵,見宗僧中孚,示餘茶數十片,拳然重疊,其狀如手,號為仙人掌茶,蓋新出乎玉泉之山。曠古未觀,因持之見遺,兼贈詩,要餘答之,遂有此作。後之高僧大隱,知仙人掌茶,發乎中孚禪子及青蓮居士李白也。
從此詩可知,李白對李中孚和尚贈他稀見的茶是多麼重視。“仙人掌茶”的定名,正是出於李白的大手筆。
茶固然可一人慢呷,但論情趣,恐怕總不如與友人共品,而烹友人所贈之茶,更有一番情義在。白居易的《謝李六郎中寄蜀茶詩》謂:
故情周匝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
紅紙一封書後信,綠芽千片火前春。
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曲塵。
不寄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別茶人。
盧仝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是中國茶史上的名篇。詩謂: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
口雲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開緘宛見諫議麵,手閱月團三百片。
聞道新年入山裏,蟄蟲驚動春風起。
天子須嚐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暗結珠琲瓃,先春抽出黃金芽。
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
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
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輕。
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顯然,盧仝是深知茶中三昧的。
大詩人蘇東坡遊無錫惠山,錢道人烹小龍團茶招待他,東坡感念不已。寫下《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登絕頂望太湖》詩:“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連。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石路縈回九龍脊,水光翻動五湖天。孫登無遇空歸去,半嶺鬆聲萬壑傳。”
既有贈茶,必有討茶。古人講究朋友之間有通財之誼,包括“肥馬輕裘與共”,況茶乎!在古今嗜茶者中,最讓人感慨的,是晚明昆山文人顧僧孺。在臨終前,仍念念不忘向他的好友張大複(1554—1630)討梅花和茶。寫下《乞梅茶帖》的絕筆。其帖雲:
病寒發熱,思嗅臘梅花,意甚切,敢移之高齋。更得秋茗啜之尤佳。此二事,兄必許我,不令寂寞也。雨雪不止,將無上之後把臂耶?
張大複回憶說,此帖寫於正月五日。待他因事從婁東歸來,看到此帖,顧僧孺已於先一天死去。而“此帖字畫遒勁,不類病時作”。無怪乎大複感歎:“人生奄忽如此,何以堪之!”
“茶坊麵餅硬如磚”
自從茶館出現,人們的交誼便又多了一處公共場所。據史料記載,唐代的長安已經有了吃茶店。北宋已出現茶坊。南宋的杭州,已經有了茶樓;但茶坊的叫法,仍很流行。大的茶坊,布置講究,“張掛名人書畫”。但後來更流行的叫法是茶館。明代張岱在《露兄》的短文中說:“崇禎癸酉,有好事者開茶館,泉實玉帶,茶實蘭雪,湯以旋煮無老湯,器以時滌無穢器,其火候、湯候,亦時有天合之者,餘喜之,名其館曰‘露兄’,取米顛‘茶甘露有兄’句也。為之作《鬥茶檄》曰:‘……八功德水,無過甘滑香潔清涼;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鹽醬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齊名;七碗吃不得了,盧仝茶不算知味。一壺揮麈,用暢清淡;半榻焚香,共期白醉。’”而在城郊、鄉間的茶館,不但簡陋,而且往往是多功能的。清初有人寫打油詩形容蘇州虎丘山山塘的茶館,題名叫《茶館》,但附注曰“兼麵餅”。詩謂:“茶坊麵餅硬如磚,鹹不鹹兮甜不甜。隻有燕齊秦晉老,一盤完了一盤添。”當然,這是指的小茶館。虎丘畢竟是江南名勝,繁華所在,大的茶館自不會少。清中葉蘇州才子顧祿記載“虎丘茶坊”說:
多門臨塘河,不下十餘處。皆築危樓傑閣,妝點書畫,以迎遊客,而以斟酌橋東情園為最。春秋花市及競渡市,裙屐爭集。湖光山色,逐人眉宇。木樨開時,香滿樓中,尤令人流連不置……
費參詩雲:
過盡回欄即講堂,老僧前揖話興亡。行行小幔邀人生,依舊茶坊共酒坊。
當年蘇州茶館情形,於此可見一斑。前者小茶館是下層平民的駐足場所,後者豪華茶館則是富裕階層的雅集之處了。清代北京茶館林立,有個叫懷獻侯的人曾說:“吾人勞心勞力,終日勤苦,偶於暇日一至茶肆,與二三知己瀹茗深談,固無不可。乃竟有日夕流連,樂而忘返,不以廢時失業為可惜者,誠可慨也!”這是忠懇之論。與京師情形相類似的,是江南蘇州。範煙橋謂:“蘇州人喜茗飲,茶寮相望,座客常滿,有終日坐息於其間不事一事者。雖大人先生亦都紆尊降貴入茶寮者。或目為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其實則否,實最經濟之交際場、俱樂部也。”
曆史上,有不少人就是在茶館相識,並結為契友的。如清初西北的著名學者王宏撰與李因篤,起初並不相識。有一天,偶然在長安(按:今西安)茶館裏碰到,隔桌搭話,各自猜想對方的姓名。等到問話後,都果然不差,從此成了好友。
“台榭秋深百卉空”
國人交誼的另一個重要場所,便是園林。事實上,中國園林從本質上說,屬於消費文化。人們在這裏飲酒、喝茶、聊天、歡聚、送別等等,比起酒店、茶館,更接近大自然,別有一番情趣。到了唐、宋、明時期,隨著私人園林的勃興,人們在園林中的聚會也就更加頻繁。李白的《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編入《古文觀止》,為人們所熟知,“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雲雲,不難想見李白等在園林聚會的快樂情景。李白還寫有《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一詩,留下“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的詩句。
明代成化丁未(1487年)進士石(字邦彥,槁城人)在《章錦衣園餞克溫》詩中寫道:
惜別駐郊坰,名園及璀璨。朱榮懸弱葼,清樾護修幹……妙舞出京洛,清歌徹雲漢。探幽入虎穀,躡蹬聳飛翰……主人愛真景,廢榭臨斷岸。豈惟示樸淳,正欲知憂患。
與石同時的進士吳儼(字克溫,宜興人,1457—1519),在《飲魏國園亭》詩中,寫了深秋時在園亭中聚飲的感受。園中風景,映入眼前:“台榭秋深百卉空,空庭惟有雁來紅。曲池暗接秦淮北,小徑遙連魏闕東。富貴豈爭金穀勝,文章不與建安同。上公亭館無多地,猶有前人樸素風。”弘治己未(1499)進士、官至南京總督糧儲的宜興人杭淮(1462—1538),在《飲胡夢竹園池次韻朱禦史鶴坡》詩中,給我們描繪了南方園林冬日的景象。在這樣的氛圍中,友朋歡聚一堂,仍不失為良辰美景:“……野光團細竹,雲氣薄層山。凍雲仍餘白,寒梅已破斑。”嘉靖時吳縣人張元凱在《金陵徐園宴集分得壺字二首》中,使我們感受到園林的宏大氣勢,友情的熱烈、溫暖:“廬橘園千頃,葡萄酒百壺。溪聲來遠瀑,雲影曳流蘇。花落紛迎蝶,萍流曲引鳧。主人能好客,當代執金吾。”
嘉靖壬辰(1532)進士、戶部主事、無錫人王問(字子裕,1497—1576)的《宴徐將軍園林作》,把明中葉達官、縉紳在園林中池畔置酒、堂上奏樂的豪華景象生動地再現出來。料想當時適逢其會的朋友,一定流連忘返:“白日照名園,青陽改故姿。瑤草折芳徑,丹梅發玉墀。主人敬愛客,置酒臨華池。階下羅眾縣,堂上彈青絲。廣筵薦庶羞,豔舞催金。國家多閑暇,為樂宜及時。徘徊終永晏,不惜流景馳。”
明代是中國園林發展史上的高峰。清承明製,隨著經濟、文化的恢複、發展,園林也逐漸興旺起來,江南園林的風格,也傳至北方。但從總體看來,並未超過明代。民國年間,雖然在大都市西洋園林也開始立足,但傳統文人的結社、聚會,仍然喜歡在中國古典園林中。如南社二十周年時,社員的雅集,就是在虎丘度過的。範煙橋記述此事謂:
……地點在虎丘冷香閣。是日天忽大雨,然冒雨而至者仍有三十五人。……佩忍之女公子亨利女士,奔走招待,亦頗辛勤,且飲酒甚多,興會倍添。初擬於千人石上攝影,佩忍、天笑怕走山路,止於靖園,未與。邵力子君、亨利女士怕為雨淋,亦弗與。與者大半如水湯雞,有張蓋者,亦別開生麵矣。……談話會中均主南社複興。先成紀念刊,以歲底為止,後因循未果焉。
“立限回京取紙牌”
遊戲在人們的交往中,起著一定作用。近半個世紀以來,撲克、馬將(即麻將),最為風行。撲克是舶來品,傳進中土,大概不過百年。馬將的問世時間,學者尚無定論,大體是清朝中葉以後。回顧曆史,紙牌在民間的影響最為深遠。其中的馬吊,又稱葉子,更是風靡天下。明中葉的陸容記述謂:
鬥葉子之戲,吾昆城(按:指昆山)上自士夫,下至童豎皆能之。……閱其形製,一錢至九錢各一葉,一百至九百各一葉,自萬貫以上,皆圖人形;萬萬貫呼保義宋江,千萬貫行者武鬆,百萬貫阮小五,九十萬貫活閻羅阮小七……一萬貫浪子燕青。
這種紙牌共四十頁,玩時四人入局,人各八頁,以大擊小,變化多端,饒有興味。從南宋以來,《水滸》梁山好漢的故事,通過《癸辛雜識》、《宣和遺事》的流布,以及評書、戲曲等民間文藝的傳播,影響日深,從而在紙牌上打下烙印。明清之際的李式玉在《四十張紙牌說》中謂:“三十年來,馬吊風馳幾遍天下。”此說並未誇張。大詩人吳梅村曾用擬人化手法,寫了《葉公傳》,說吳越間人士“傾囊倒屐,窮日並夜,以為高會。入其坐者,不複以少長貴賤為齒”。葉子很快傳到北方,連大學士周延儒(?—1643)也酷好此物,簡直如癡如醉,明清之際的昆山文人周同穀記載:
壬午(按:崇禎十五年,即1642年)京師戒嚴,延儒奉命視師,上親餞之,賜上方劍旌旗,呼擁甚盛。既出都百裏,旗牌持令箭,飛馬回京。大司馬方退朝,遇之大駭,謂戎信孔迫也。都人驚疑相告,既而知為取紙牌諸弄具而已。
這真是莫大的笑話。當時有人曾作詩諷刺道:“令箭如飛驟六街,退朝司馬動憂懷。飛來頃刻原飛去,立限回京取紙牌。”隨著紙牌的發展,牌上的圖案也不斷變化,有的畫上古代將相,有的畫上甲第圖,有的畫上花鳥蟲魚之類。筆者幼時,也就是五十多年前,還每見鄉人在農閑及春節時玩此牌,俗稱“看小牌”;牌上已不見宋江之流,而代之以花鳥之類圖案。清初,馬吊“又變為遊湖之法”,“成牌曰湖”,慢慢發展成為馬將。誠然,無論是馬吊還是馬將,都具有賭博功能,有些昏昏然者甚至因沉湎其中而傾家蕩產,乃至於自殺身亡。這種濫賭、狂賭是斷不可取的。但馬吊、馬將之類,在文人、雅士手中,也確實起到了健腦益智、聯絡感情、增進友誼的作用。文學家巴人(即王任叔,1901—1972)更是位打馬將的奇才。其友人周劭記曰:
那時(按:指抗戰時期)文場上也有明末結社之風……六七人中,除了其中一人是“陽湖派”之外,都是浙東之氓。……趙景深……稱這個小團體為“浙東學派”。……
巴人在數人中年事較長,我們大家又暗地知道他是黨人,故雖是平輩之交,一切都馬首是瞻……這個人天才橫溢,似乎三頭六臂,不知有多少事務擺在他肩上,總能應付裕如,從不叫累。……我們集會時常打打不甚計輸贏的小麻將,以免保打聽、巡捕的麻煩而常至深夜。他那時任《申報》的《自由談》編輯兼社論主筆……他撰寫社論的時候是這樣的:身不離牌桌,並不停止打牌,左手一杯紹興(酒也),右手執筆落紙如飛,頃刻一揮而就;而“清一色”“三番”也便同時和出來了。
盡人皆知的是,1921年中國共產黨在嘉興南湖遊船上秘密開完第一次代表大會時,也曾經以打麻將作掩護。麻將在不同人的手中,起著不同的作用。1949年,國共兩黨在北平談判期間,國民黨代表劉斐在一次宴會上,曾以打麻將為題問毛澤東:“是清一色好,還是平和好?”毛澤東答道:“清一色難和,平和容易,還是平和好。”劉斐聽後,豁然領悟,和談失敗後,決心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