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名家茶話(2 / 3)

茶和交友

\/林語堂\/

我以為從人類文化和快樂的觀點論起來,人類曆史中的傑出新發明,其能直接有力的有助於我們的享受空閑、友誼、社交和談天者,莫過於吸煙、飲酒、飲茶的發明。這三件事有幾樣共同的特質:第一,它們有助於我們的社交;第二,這幾件東西不至於一吃就飽,可以在吃飯的中間隨時吸飲;第三,都是可以藉嗅覺去享受的東西。它們對於文化的影響極大,所以餐車之外另有吸煙車,飯店之外另有酒店和茶館,至少在中國和英國,飲茶已經成為社交上一種不可少的製度。

煙酒茶的適當享受,隻能在空閑、友誼和樂於招待之中發展出來。因為隻有富於交友心,擇友極慎,天然喜愛閑適生活的人士,方有圓滿享受煙酒茶的機會。如將樂於招待心除去,這三種東西便變得毫無意義。享受這三件東西,也如享受雪月花草一般,須有適當的同伴。中國的生活藝術家最注意此點,例如:看花須和某種人為伴,賞景須有某種女子為伴,聽雨最好須在夏日山中寺院內躺在竹榻上。總括起來說,賞玩一樣東西時,最緊要的是心境。我們對每一種物事各有一種不同的心境。不適當的同伴,常會敗壞心境。所以生活藝術家的出發點就是:他如果想要享受人生,則第一個必要條件即是和性情相投的人交朋友,須盡力維持這友誼,如妻子要維持其丈夫的愛情一般,或如一個下棋名手寧願跑一千裏的長途去會見一個同誌一般。

所以氣氛是重要的東西。我們必須先對文士的書室的布置,和它的一般的環境有了相當的認識,方能了解他怎樣在享受生活。第一,他們必須有共同享受這種生活的朋友,不同的享受須有不同的朋友。和一個勤學而含愁思的朋友共去騎馬,即屬引非其類,正如和一個不懂音樂的人去欣賞一次音樂表演一般。因此,某中國作家曾說過:

賞花須結豪友,觀妓須結淡友,登山須結逸友,泛舟須結曠友,對月須結冷友,待雪須結豔友,捉酒須結韻友。

他對各種享受已選定了不同的適當遊伴之後,還須去找尋適當的環境。所住的房屋,布置不必一定講究,地點也不限於風景幽美的鄉間,不必一定需一片稻田方足供他的散步,也不必一定有曲折的小溪以供他在溪邊的樹下小憩。他所需的房屋極其簡單,隻需:“有屋數間,有田數畝,用盆為池,以甕為牖,牆高於肩,室大於鬥,布被暖餘,藜羹飽後,氣吐胸中,充塞宇宙。凡靜室,須前栽碧梧,後種翠竹。前簷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閉之,以避風雨,夏秋可開,以通涼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以舒負暄融和之樂,夏秋交蔭,以蔽炎爍蒸烈之威。”或如另一位作家所說,一個人可以“築室數楹,編槿為籬,結茅為亭。以三畝蔭竹樹栽花果,二畝種蔬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蓄山童灌園薙草,置二三胡床著亭下。挾書劍,伴孤寂,攜琴奕,以遲良友”。到處充滿著親熱的空氣。

吾齋之中,不尚虛禮。凡入此齋,均為知己。隨分款留,忘形笑語。不言是非,不侈榮利。閑談古今,靜玩山水。清茶好酒,以適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

在這種同類相引的氣氛中、我們方能滿足色香聲的享受,吸煙飲酒也在這個時候最為相宜。我們的全身便於這時變成一種盛受器械,能充分去享受大自然和文化所供給我們的色聲香味。我們好像已變為一把優美的梵啞林,正待由一位大音樂家來拉奏名曲了。

於是我們“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覺萬慮都忘,妄想盡絕。試看香是何味,煙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餘是何音,恬然樂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處是何境?”

一個人在這種神清氣爽,心氣平靜,知己滿前的境地中,方真能領略到茶的滋味。因為茶須靜品,而酒則須熱鬧。茶之為物,性能引導我們進入一個默想人生的世界。飲茶之時而有兒童在旁哭鬧,或粗蠢婦人在旁大聲說話,或自命通人者在旁高談國是,即十分敗興,也正如在雨天或陰天去采茶一般的糟糕。因為采茶必須天氣清明的清早,當山上的空氣極為清新,露水的芬芳尚留於葉上時,所采的茶葉方稱上品。照中國人說起來,露水實在具有芬芳和神秘的功用,和茶的優劣很有關係。照道家的凡自然和宇宙之能生存全恃陰陽二氣交融的說法,露水實在是天地在夜間和融後的精英。至今尚有人相信露水為清鮮神秘的瓊漿,多飲即能致人獸於長生。特昆雪所說的話很對,他說:“茶永遠是聰慧的人們的飲料。”但中國人則更進一步,而且它為風雅隱士的珍品。

因此,茶是凡間純潔的象征,在采製烹煮的手續中,都須十分清潔。采摘烘焙,烹煮取飲之時,手上或杯壺中略有油膩不潔,便會使它喪失美味。所以也隻有在眼前和心中毫無富麗繁華的景象和念頭時,方能真正的享受它。和妓女作樂時,當然用酒而不用茶。但一個妓女如有了品茶的資格,則她便可以躋於詩人文士所歡迎的妙人兒之列了。蘇東坡曾以美女喻茶,但後來,另一個持論家,“煮泉小品”的作者田藝恒即補充說,如果定要以茶去比擬女人,則惟有麻姑仙子可做比擬。至於“必若桃臉柳腰,宜亟屏之銷金幔中,無俗我泉石”。又說:“啜茶忘喧,謂非膏粱紈綺可語。”

據《茶錄》所說:“其旨歸於色香味,其道歸於精燥潔。”所以如果要體味這些質素,靜默是一個必要的條件;也隻有“以一個冷靜的頭腦去看忙亂的世界”的人,才能夠體味出這些質素。自從宋代以來,一般喝茶的鑒賞家認為一杯淡茶才是最好的東西,當一個人專心思想的時候,或是在鄰居嘈雜、仆人爭吵的時候,或是由麵貌醜陋的女仆侍候的時候,當會很容易地忽略了淡茶的美妙氣味。同時,喝茶的友伴也不可多,“因為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

《茶疏》的作者說:“若巨器屢巡,滿中瀉飲,待停少溫,或求濃苦,何異農匠作勞,但需涓滴;何論品賞?何知風味乎?”

因為這個理由,因為要顧到烹時的合度和潔淨,有茶癖的中國文士都主張烹茶須自己動手。如嫌不便,可用兩個小僮為助。烹茶須用小爐,烹煮的地點須遠離廚房,而近在飲處。茶僮須受過訓練,當主人的麵前烹煮。一切手續都須十分潔淨,茶杯須每晨洗滌,但不可用布揩擦。僮兒的兩手須常洗,指甲中的汙膩須剔幹淨。“三人以上。止爇一爐,如五六人,便當兩鼎,爐用一童,湯方調適,若令兼作,恐有參差。”

真正鑒賞家常以親自烹茶為一種殊樂。中國的烹茶飲茶方法不像日本那麼過分嚴肅和講規則,而仍屬一種富有樂趣而又高尚重要的事情。實在說起來,烹茶之樂和飲茶之樂各居其半,正如吃西瓜子,用牙齒咬開瓜子殼之樂和吃瓜子肉之樂實各居其半。

茶爐火都置在窗前,用硬炭生火。主人很鄭重地煽著爐火,注視著水壺中的熱氣。他用一個茶盤,很整齊地裝著一個小泥茶壺和四個比咖啡杯小一些的茶杯。再將貯茶葉的錫罐安放在茶盤的旁邊,隨口和來客談著天,但並不忘了手中所應做的事。他時時顧看爐火,等到水壺中漸發沸聲後,他就立在爐前不再離開,更加用力的煽火,還不時要揭開壺蓋望一望。那時壺底已有小泡,名為“魚眼”或“蟹沫”,這就是“初滾”。他重新蓋上壺蓋,再煽上幾扇,壺中的沸聲漸大,水麵也漸起泡,這名為“二滾”。這時已有熱氣從壺口噴出來,主人也就格外注意。到將屆“三滾”,壺水已經沸透之時,他就提起水壺,將小泥壺裏外一澆,趕緊將茶葉加入泥壺,泡出茶來。這種茶如福建人所飲的“鐵觀音”,大都泡得很濃。小泥壺中隻可容水四小杯,茶葉占去其三分之一的容隙。因為茶葉加得很多,所以一泡之後即可倒出來喝了。這一道茶已將壺水用盡,於是再灌入涼水,放到爐上去煮,以供第二泡之用。嚴格的說起來,茶在第二泡時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幼女,第二泡為年齡恰當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則已是少婦了。照理論上說起來,鑒賞家認為第三泡的茶不可複飲,但實際上,則享受這個“少婦”的人仍很多。

以上所說是我本鄉中一種泡茶方法的實際素描。這個藝術是中國的北方人所不曉的。在中國一般的人家中,所用的茶壺大都較大。至於一杯茶,最好的顏色是清中帶微黃,而不是英國茶那樣的深紅色。

我們所描寫的當然是指鑒賞家的飲茶,而不是像店鋪中的以茶奉客。這種雅舉不是普通人所能辦到,也不是人來人往,論碗解渴的地方所能辦到。《茶疏》的作者許次紓說得好:“賓朋雜遝,止堪交鍾觥籌;乍會泛交,僅須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調,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吸水點湯,量客多少,為役之煩簡。”而《茶解》作者所說的就是此種情景:“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戰,如聽鬆濤。傾瀉入杯,雲光灩瀲。此時幽趣,故難與俗人言矣。”

凡真正愛茶者,單是搖摩茶具,已經自有其樂趣。蔡襄年老時已不能飲茶,但他每天必烹茶以自娛,即其一例。又有一個文士名叫周文甫,他每天自早至晚,必在規定的時刻自烹自飲六次。他極愛他的茶壺,死時甚至以壺為殉。

因此,茶的享受技術包括下列各節:第一,茶味嬌嫩,茶易敗壞,所以整治時,須十分清潔,須遠離酒類香類一切有強味的物事,和身帶這類氣息的人;第二,茶葉須貯藏於冷燥之處,在潮濕的季節中,備用的茶葉須貯於小錫罐中,其餘則另貯大罐,封固藏好,不取用時不可開啟,如若發黴,則須在文火上微烘,一麵用扇子輕輕揮煽,以免茶葉變黃或變色;第三,烹茶的藝術一半在於擇水,山泉為上,河水次之,井水更次,水槽之水如來自堤堰,因為本屬山泉,所以很可用得;第四,客不可多,且須文雅之人,方能鑒賞杯壺之美;第五,茶的正色是清中帶微黃,過濃的紅茶即不能不另加牛奶、檸檬、薄荷或他物以調和其苦味;第六,好茶必有回味,大概在飲茶半分鍾後,當其化學成分和津液發生作用時,即能覺出;第七,茶須現泡現飲,泡在壺中稍稍過候,即會失味;第八,泡茶必須用剛沸之水;第九,一切可以混雜真味的香料,須一概摒除,至多隻可略加些桂皮或代代花,以合有些愛好者的口味而已;第十,茶味最上者,應如嬰孩身上一般的帶著“奶花香”。

據《茶疏》之說,最宜於飲茶的時候和環境是這樣:

飲時:

心手閑適披詠疲倦意緒棼亂聽歌拍曲

歌罷曲終杜門避事鼓琴看畫夜深共語

明窗淨幾佳客小姬訪友初歸風日晴和

輕陰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荷亭避暑

小院焚香酒闌人散兒輩齋館清幽寺觀

名泉怪石

宜輟:

作事觀劇發書柬大雨雪長筵大席

翻閱卷帙人事忙迫及與上宜飲時相反事

不宜用:

惡水敝器銅匙銅銚木桶柴薪麩炭

粗童惡婢不潔巾帨各色果實香藥

不宜近:

陰屋廚房市喧小兒啼野性人

童奴相哄酷熱齋舍

喝茶

\/魯迅\/

某公司又在廉價了,去買了二兩好茶葉,每兩洋二角。開首泡了一壺,怕它冷得快,用棉襖包起來,卻不料鄭重其事的來喝的時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著的粗茶差不多,顏色也很重濁。

我知道這是自己錯誤了,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於是用蓋碗。果然,泡了之後,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確是好茶葉。但這是須在靜坐無為的時候的,當我正寫著《吃教》的中途,拉來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覺的滑過去,像喝著粗茶一樣了。

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特別的感覺。由這一極瑣屑的經驗,我想,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幹欲裂的時候,那麼,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麼大區別罷。所謂“秋思”,其實也是這樣的,騷人墨客,會覺得什麼“悲哉秋之為氣也”,風雨陰晴,都給他一種刺戟,一方麵也就是一種“清福”,但在老農,卻隻知道每年的此際,就要割稻而已。

於是有人以為這種細膩銳敏的感覺,當然不屬於粗人,這是上等人的牌號。然而我恐怕也正是這牌號就要倒閉的先聲。我們有痛覺,一方麵是使我們受苦的,而一方麵也使我們能夠自衛。假如沒有,則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將茫無知覺,直到血盡倒地,自己還不明白為什麼倒地。但這痛覺如果細膩銳敏起來呢,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連衣服上的接縫,線結,布毛都要覺得,倘不穿“無縫天衣”,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裝銳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覺的細膩和銳敏,較之麻木,那當然算是進步的,然而以有助於生命的進化為限。如果不相幹,甚而至於有礙,那就是進化中的病態,不久就要收梢。我們試將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喝過茶,望著秋天,我於是想:不識好茶,沒有秋思,倒也罷了。

喝茶

\/蘇雪林\/

讀徐誌摩先生會見哈代記,中間有一句道:“老頭真刻嗇,連茶都不教人喝一盞……”這話我知道徐先生是在開玩笑,因他在外國甚久,應知外國人賓主初次相見,沒有請喝茶的習慣。

西人喝茶是當咖啡的,一天不過一次的,或於飯後,或於午倦的時候,餘是口渴,僅飲氣蒸冷水,不像中國人將壺泡著茶整天喝它,他們初次見麵,談話而已,也不像中國人定要仆人捧出兩杯茶來,才算敬客之道。這是中西習慣不同之處,無所謂優劣,我所連帶要說的,是外國人對於應酬的經濟。

我僅到過法國,來講一點法國人的應酬罷,法人稟受高盧民族遺風,對於“款客之道”素來注重,但他們的應酬,都是經過藝術化的,以情趣為主,物質為輕,平常酬酢,不必花費什麼錢財,而能盡交際之樂。

中國人朋友相見不久,便要請上館子吃飯,法人以請吃飯為大事,非至親好友,不大舉行,而且也不大上館子,家中日常蔬菜外添設一兩樣便算請了客。至於普通請客,就是“喝茶”了。每次茶點之費不過合人民幣一元,然而可同時請四五客。初交不請,一定要等相見三四次,友誼漸熟之後再請。他們無論男女自小養成一種口才,對客之際,清言娓娓,詼諧雜出,或縱談文藝,或敘述故事,或玩弄樂器,或披閱名畫,口講指畫,興會淋漓,令人樂而忘倦,其關於國家社會不得意的問題,從不在這個時候提起。他們應酬的宗旨,本要使客盡歡,若弄得滿座欷歔,有何趣味呢?

法人無故不送人禮物,送亦不過鮮花一束,新書一卷而已,而且亦必有往有來,藉以互酬雅意。中國人不知他們習慣,每每以貴重禮物相送,不但不能結好,反而引猜嫌。我有一個同學,他有一個法友,是書鋪的主人,平日代他搜羅舊書,或報告新出版著作的消息,甚為盡心,這位同學便送他一個中國古瓷花瓶,誰知竟將他弄得大不自在了,以後相見雖照常親熱,而神宇之間,頗為勉強,則因為他們素不講究送禮,忽見人送值錢的東西,便疑心人將大有求於他的緣故。

人生在世,不能沒有親朋的往來,有之則應酬原所不免,但應酬本旨在增加交際間的樂趣,使人快樂,也要使自己快樂;若為應酬而弄得財力兩虧,疲於奔命,那就大大的無謂了。

中國是以應酬為最重要的國家,而百分之九十九的應酬都是無謂。朋友雖無真實的感情,亦必以酒肉相征逐,婚喪呀,做壽呀,生日呀,小孩出世呀,初次見麵呀,禮物絕不可少,而以政界應酬為最多。我有一個本家在北京做官,每年薪俸不過兩千餘元,而應酬要占去八九百元。雖說我送了人家的禮,人家也送我的禮,但現錢可以買各項東西,禮物不能變出現錢來。這種應酬,等於拿金錢互相拋擲,究竟有什麼意思呢?而在應酬太繁,不能維持生活,不免要於正當收入之外想其他方法,中國官吏寡廉鮮恥,禍國殃民之種種,不能說與應酬無關。

戒茶

\/老舍\/

我既已戒了煙酒而半死不活,因思莫若多加幾種,爽性快快的死了倒也幹脆。

談再戒什麼呢?

戒葷嗎?根本用不著戒,與魚不見麵者已整整二年,而豬羊肉近來也頗疏遠。還敢說戒?平價之米,偶爾有點油肉相佐,使我絕對相信肉食者“不鄙”!若隻此而戒除之,則腹中全是平價米,而人也快變為平價人,可謂“鄙”矣!不能戒葷!

必不得已,隻好戒茶。

我是地道中國人,咖啡、蔻蔻、汽水、啤酒,皆非所喜,而獨喜茶。有一杯好茶,我便能萬物靜觀皆自得。煙酒雖然也是我的好友,但它們都是男性的——粗莽、熱烈,有思想,可也有火氣——未若茶之溫柔,雅潔,輕輕的刺戟(激),淡淡的相依;是女性的。

我不知道戒了茶還怎樣活著,和幹嗎活著。但是,不管我願意不願意,近來茶價的增高已教我常常起一身小雞皮疙瘩!

茶本應該是香的,可是現在卅元一兩的香片不但不香,而且有一股子鹹味!為什麼不把鹹蛋的皮泡泡來喝,而單去買鹹茶呢?六十元一兩的可以不出鹹味,可也不怎麼出香味,六十元一兩啊!誰知道明天不就又長一倍呢!

恐怕呀,茶也得戒!我想,在戒了茶以後,我大概就有資格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要去就抓早兒,別把罪受夠了再去!想想看,茶也須戒!

品茗與飲牛

\/馮亦代\/

《紅樓夢》裏,妙玉請黛玉、寶釵、寶玉品茶,調笑寶玉說,“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飲牛飲騾的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相比之下,我喝茶一口氣便是一玻璃杯,大概較一海為多,便成了什麼呢?再說下去便要罵自己了。

我是杭州人,年幼時到虎跑寺去,總要泡一壺龍井茶,風雅一番。但現在想來,也不是“品”,大半是解渴,而且是在茶杯裏玩兒。因為虎跑寺水厚,滿杯的水,放下幾個銅板,是不會漫出來的。

真正品過一次風雅茶,還是在我鄰居鍾老先生家裏。他暮年從福建宦遊歸來,沒有別的所好,隻是種蘭花和飲茶。他的飲茶,便是妙玉的所謂“品”了。他有一套茶具,一把小宜興紫砂壺,四個小茶盅,一個紫砂茶盤,另外是一隻燒炭的小風爐。

飲茶時,先將小風爐上的水煮沸,把紫砂壺和四個小茶盅全用沸水燙過一遍,然後把茶葉(他用的是福建的鐵觀音)放一小撮在紫砂壺裏,沏上滾水,在壺裏悶一下再倒在小茶盅裏,每盅也不過盛茶水半盅左右,請我這位小客人喝。我那時已讀了不少雜書,知道這是件雅人幹的雅事。但如此好茶,卻隻飲一二次半盅,意猶未足,不過鍾老先生已在收拾茶具了。以後每讀《紅樓夢》櫳翠庵品茶的一回,不免失笑。自忖自己是個現代人,已無使用小紫砂壺飲鐵觀音的雅興,隻合做個俗人,飲牛飲騾而已。

但我總算親炙了一番“品”茶之道。杭州人家裏,每家有一壺家常茶,那是用大瓦壺沏的,供一般人飲用。我的祖父母和姑母們則有另沏的茶頭,那是沏在中號的瓷壺裏的好茶葉,每要飲茶,便從這把壺裏倒出稍許茶頭,兌了開水喝。我小時候祖母是不許我飲冷茶的,說飲了冷茶,便要手顫,學不好字了。當時年幼還聽大人的話,後來進了中學,人變野了,有時在外麵跑得滿身大汗回來,便捧起那把大瓦壺,對著壺嘴作牛飲。這在飲茶一道裏,該是最下乘的了,難怪我現在寫的字這麼糟!鍾老先生後來搬了家,我去看望他時,他也會拿出他那套茶具來,請我“品”鐵觀音。這樣飲茶有個名堂,叫飲“功夫茶”,說明這樣喝茶需要功夫,絕非心浮氣躁的人所能做到。

中國為了鴉片煙曾與英帝國主義打了一仗。而在茶葉問題上,英帝國主義和在北美的殖民地也鬧了一番糾紛。英帝國用鴉片煙來毒害中國老百姓,卻用茶葉來壓製北美殖民地為東印度公司剝削貿易。殖民地人民起來反抗了,拒絕從英國進口的茶葉,曾在波士頓地方把整貨船的茶葉倒入海裏,以示抵製。這件事終於導致了美國以後的獨立戰爭。

英國也是個飲茶的國家,他們天黑後要飲一次“傍晚茶”,其實有些像我們的吃夜宵。飲茶之餘還佐以冷點心肉食等等。英國人喜歡飲“牛奶茶”,用的是錫蘭(即今之斯裏蘭卡,當時還屬印度)生產的茶葉,即有名的利普頓紅茶,飲時加上淡乳和方塊砂糖,他們是不喝綠茶的。這在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貿易中也是一宗重要的項目。

英國人喝茶也有套繁文縟節,類似我們福建同胞的喝“功夫茶”。英國散文大師查爾斯·蘭姆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古瓷器》,就專門為了飲茶用的中國瓷茶杯,寫了一大段,可以看出英國人飲茶的隆重。我的嶽父是位老華僑,自幼即在英國式書院上學,也染上了一身洋氣。他每天必飲“牛奶茶”。在他說來這是一件大事。我還在談戀愛時,他知道了,便約我到他家飲茶。

他也有一個小爐子,一把英國式的茶壺,就是喝茶的杯子比我們喝“功夫茶”的茶盅略大一些,但也不是北京可稱為海的大碗茶。他先把小爐子上的水煮滾了,在沏茶的小壺口上放一隻銀絲編織的小漏勺,大小與壺口同,裏麵裝上利普頓茶葉,然後把沸水衝入壺內,再把壺蓋蓋嚴。這樣悶了幾分鍾,沸水受了茶氣變成茶水,便可以喝了;而茶葉是不放入壺中的。另外還備有蛋糕或塗黃油的新烤熟的麵包(土司),主客便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談話。我是第一次喝西式茶,又是毛腳女婿上門,心懷惴惴,老實說這一次就沒有“品”出利普頓紅茶的味兒來。以後次數多了,覺得利普頓茶葉的味道的確比龍井深厚,香氣也比龍井濃。龍井是清香,妙在淡中見味。

以後我到香港去了。香港的中式茶樓,座客衣著隨便,且多袒胸跣足者廁身其間,高談闊論,不知左右尚有他人。這些茶樓似以品嚐各式細點為主,茶樓備有熱籠麵點糕餅不下百十種,用小車推至座客前,任選一二種慢慢受用,頗有特殊的風味。據傳也有茶客,在清晨入店,午夜始回,終日盤桓,以致傾家蕩產的。香港多的是這類廣式茶樓,這已不是明窗淨幾,集友輩數人作娓娓清談的飲茶了,而是充滿市井氣的熱鬧場所。若從品茶來說,這大概隻能歸入於衝洗胃裏的油膩一流,即作品,亦非飲,而是講究吃的了。

香港也有完全西式的茶座,如戰前有名的香港大酒店,告羅士打行和“聰明人”茶室等。告羅士打行和香港酒店的茶座,是珠光寶氣的妖豔婦人和油頭粉麵的慘綠少年麇集之所,倒是“聰明人”茶座雖設在地下室內,卻少繁雜的喧囂,可以與至友數人作娓娓清談。這裏喝的除了純咖啡與冷飲外,就是一樽利普頓紅茶,是飲茶而非品茶。好在去的人意不在茶,茶葉的好壞便無所謂了。

後來到了重慶,應雲衛經營中華劇藝社,在國泰大戲院演出。劇團寄住在戲院對門,外進則是一爿茶館。杭州的茶樓裏有舒適的藤椅可以躺臥,重慶的茶館裏則有帆布或竹片拚成的躺椅;每到這裏來,頗動我的鄉思。在重慶的五年中,我是經常出沒在這家茶館的。前幾天吳茵還寫信來提到我們當年在茶館裏談笑風生的情景。這裏的茶與杭州的龍井或英國的利普頓茶有別,這裏飲的是沱茶。每逢你吃得酒醉飯飽時,喝上幾杯沱茶,的確有消去油膩的功用。但是更令人難以忘懷的,倒是那些伴著喝沱茶的日子,談文學談戲劇談電影,甚至談國事(當然是小聲的耳語,因為茶館壁上貼著“莫談國事”的警告),則是又一所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社會大學。

抗戰後回到上海,以前隻有洋人才能進去的飯店茶室,大者如華懋、彙中,小者如DD’S與塞維那,如今我們也能大大方方進出了。還是喝茶,但這已不是品茶,而是對於未來美好日子的期待了。

尋常茶話

\/汪曾祺\/

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論什麼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隻好留著煮茶葉蛋。《北京人》裏的江泰認為喝茶隻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陶庵夢憶》記閔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論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於是就隻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開會,有女同誌嚐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麼忽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穿堂”的右側有兩間空屋。裏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雲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幹菜,幹的粽葉,靠牆有一壇“臭鹵”,麵筋、百葉、筍頭、莧菜秸都放在裏麵臭。臨窗設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裏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義”的文體,隻是解釋《論語》的內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有一題是“孟之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裏,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