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論禪的方法(1 / 3)

(一)

……曰,然則其徒蓋有實能恍然若有所睹,而樂之不厭,至於遺外形骸,而死生之變不足動之者,此又何耶?曰,是其心之用既不交於外矣,而其體之分於內者乃自相同而不舍焉(適按,此句頗講不通),其誌專而切,其機危而迫,最以精神之極而一旦惘然若有失也(適按,最後十五字也不明白)。近世所謂看□□(原缺一字,作黑塊。適按,此處缺的不是一字,當是“話頭”二字)之法,又其所以至此之捷徑,蓋皆原於莊周“承蜩”、“削鐻”之論,而又加以巧密焉爾。……(《釋氏論》上,《別集)八)

《釋氏論》上下兩篇,收在《別集》卷八。《別集》十卷是南宋末年餘師魯父子搜訪編成的。刻成在成淳元年六月(1265),見目錄後黃鏞的短跋。其時朱熹已死了六十五年了。

《釋氏論》上篇殘缺甚多,此段在最後,稍可讀。大概這兩篇是朱子早年的文字,棄置了多年,故未收入《文集》;舊作雖有人鈔存,則編《別集》時鈔本已很殘缺了。我指出很不可解的兩句,都不似朱子中年之後力求明白清楚的文字。所以我認此上下兩篇都是他少年治禪學有所得而決心拋棄之時的文字。此中論“近世所謂看(話頭)之法,又其所以至此之捷徑,蓋皆原於莊周承蜩削鐻之論,而又加巧密焉爾”,此意他在晚年說得更詳細。莊周二喻均見《莊子·達生篇》第十九,附抄於下:

承蜩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司馬彪釋“承蜩”為“黏蟬”。成玄英釋為“以竿取蟬”),吾處身也若厥株拘(《釋文》,厥本或作橛。李頤雲,厥,豎也,豎若株拘也),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於顧謂弟子曰,用誌不分,乃凝於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列子·黃帝篇》,凝作疑)

削鐻(司馬雲,鐻,樂器也,似夾鍾)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嚐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而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王先謙讀若現)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朱子所謂“其誌專而切,其機危而迫,是以精神之極而一旦惘然若有失(得?)也”,可以同宗杲《宗門武庫》引的晦堂和尚的話對看:

草堂(義清)侍立晦堂(祖心),晦堂舉風幡話問草堂,草堂雲“迥無入處”。晦堂雲:“汝見世間貓捕鼠乎?雙目瞪視而不瞬,四足據地而不動,六根順向,首尾一直,然後舉無不中,誠能心無異緣,意絕妄想,六聰寂靜,端坐默究,萬不失一也。”

祖心是黃龍慧南的弟子,慧南是石霜楚圓(慈明)的弟子。朱子的《偶讀漫記》(《文集》七十一)特別摘抄這個故事,其文如下:

釋氏有清草堂者,有名叢林間,其始學時,若無所入。有告之者曰:“子不見貓之捕鼠乎,四足據地,首尾一直,目睛不瞬,心無他念。唯其不動,動則鼠無逃矣。”清用其言,乃有所入。

這是摘抄宗杲的記錄,朱子加評論說彼之所學雖與吾異,然其所以得之者,則無彼此之殊,學者宜以是而自警也。

朱子的《漫記》幾十條,都不記年月,但這一條的緊前麵一條記“乙卯十一月四日詹元善說”的“平江何蓑衣”的預言。乙卯是慶元元年(1195),朱子六十六歲,已是“晚年”了。《漫記》似不是一個時期裏記的,清草堂一條不見得是朱子晚年記的。《宗門武庫》是宗杲的弟子道謙編錄的,道謙即所謂“開善謙”;朱子十幾歲時曾從他問禪學。

(二)

言釋氏之徒學為精專。曰,便是。某嚐說吾儒這邊難得如此。看他下工夫,真是自日至夜,無一念走作別處去,學者一時一日之間是多少閑雜念慮,如何得似他!……(葉賀孫錄。辛亥[1191]以後,《語類》百二六,一二)

(三)

佛者雲:“置之一處,無事不辦。”也隻是教人如此做工夫。若是專一用心於此,則自會通達矣。故學禪者隻是把一個“話頭”去看,“如何是佛?麻三斤。”之類,又都無道理,得穿鑿。看來看去,工夫到時,恰似打一個失落一般,便是參學事畢。莊子亦雲:“用誌不分,乃凝於神。”也隻是如此教人。但他都無義理。隻是個空寂。儒者之學則有許多義理。若看得透徹,則可以貫事物,可以洞古今。(輔慶錄。甲寅[1194]以後,《語類》百二六,一一)

(四)

(佛教)當初入中國,隻有《四十二章經》。後來既久,無可得說,晉宋而下始相與演義。其後義又窮。至達摩以來,始一切掃除。然其初答問亦隻分明說。到其後又窮。故一向說無頭話,如“乾矢橛”、“柏樹子”之類,隻是胡鶻突人。既曰不得無語,又曰不得有語。道也不是,不道也不是。如此則使之東亦不可,西亦不可。置此心於危急之地,悟者為禪,不悟者為顛。……(鄭可學錄。辛亥[1191],《語類》百二六,二二)

(五)

禪隻是一個呆守法。如“麻三斤”、“乾矢橛”,他道理初不在這上。隻是教他麻了心,隻思量這一路,專一積久,忽有見處,便是悟。大要隻是把定一心,不令散亂,久後光明自發。所以不識字底人,才悟後便作得偈頌,悟後所見雖同,然亦有深淺。某舊來愛問參禪底,其說隻是如此。其間有會說者,卻吹噓得大,如杲佛日之徒,自是氣魄大,所以能鼓動一世,如張子韶(九成)、汪聖錫(應辰),皆北麵之。(李閎祖錄。戊申[1188]以後,《語類》百二六,二二——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