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論禪的方法(2 / 3)

(六)

或問禪家說無頭當底說話,是如何?

曰,他說得分明處卻不是。隻內中一句黑如漆者,便是他要緊處,於此曉得時,便盡曉得,他又愛說一般最險絕的話,如引取人到千仞之崖邊,猛一推下去,人於此猛省得,便了。(曾祖道錄。丁巳[1197],《語類》百二六,二三)

某解書不合太多,又先準備學者,為他設疑說了,他未曾疑到這上,先與說了,所以致得學者看得容易了。聖人雲: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

須是教他疑三朝五日,方始與他說,他便通透,更與從前所疑慮,也會因此觸發,工夫都在許多思慮不透處。而今卻是見(現)成解底,都無疑了,吾儒與老莊學皆無傳,惟有釋氏常有人,蓋他一切辦得不說,都待別人自有敲搕,自有個通透處,隻是吾儒又無這不說底,若如此,少間差異了。(葉賀孫錄,辛亥[1191]以後,《語類》十四,九)

學者於理有未至處,切不可輕易與之說。張敬夫為人明快,每與學者說話,一切傾倒說也……學者見來到這裏,見他如此說,便不複致思,亦甚害事,某則不然。非是不與他說,蓋不欲與學者以未至之理耳。(康熙《朱子全書》五四,待檢《語類》)

康節學於李挺之,請曰:“願先生微開其端,毋竟其說。”此意極好。學者當然須是自理會出來便好。(楊方錄,庚寅[1170],《語類》一百,一)

……讀書須是仔細,“思之弗得弗措也,辨之弗明弗措也”,如此方是。今江西人皆是要偷閑自在;才讀書,便要求個樂處;這便不是了。某說,若是讀書尋得那苦澀處,方解有醒悟。康節從李挺之學鼓,而曰:“但舉其端,勿盡其言,容某思之。”他是怕人說盡了,這便是有誌底人。……(黃義剛錄,癸醜[1193]以後,《語類》百十九,二——三)

人合是疑了問。公今卻是揀難處問。教人如何描摸?若說得,公又如何便曉得?……(葉賀孫錄,辛亥[1191]以後,《語類》百二一,一四)

(七)

因舉佛氏之學與吾儒有甚相似處。如雲,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

又雲:

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

又雲:

若人識得心,大地無寸土。

看他甚麼樣見識!今區區小儒怎生出得他手!宜其為他揮下也。此是法眼禪師下一派宗旨如此。今之禪家皆破其說,以為有理路,落窠臼,有礙正當知見。今之禪家多是“麻三斤”、“乾矢橛”之說,謂之不落窠臼,不墮理路。妙喜之說便是如此。然又有翻轉不如此說時。(沈侗錄,戊午[1198]以後,《語類)百二六,一一)

法眼是南唐的文益。雪峰(義存)傳玄沙師備,師備傳羅漢琛,琛傳文益,文益住金陵清涼院。妙喜是宗杲。

(八)論行腳

……聖賢說話,許多道理平鋪在那裏,且要闊著心胸,平去看,通透後自能應變。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討常,便要討變。

今也有如僧家行腳,接四方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川之形勢,觀古今之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關門獨坐便了,便可以為聖賢。自古無不曉事情底聖賢,亦無不適變底聖賢,亦無關門獨坐底聖賢。……

……下學隻是放闊去做。局促在一隅,便窄狹了。須出四方遊學一遍,這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又那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

安卿,須是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須是開闊,方始展拓。……

吾友僻在遠方,無師友講明,又不接四方賢士,又不知遠方事情,又不知古今人事之變,這一邊易得暗昧了。

先生餞席,酒五行,中筵親酌一杯勸李丈(堯卿李唐谘)雲,相聚不過如此,退去反而求之。次一杯與淳,曰,安卿更須出來行一遭。村裏坐不覺壞了人。昔陳了翁說,一人棋甚高,或邀之入京參國手。日久在側,並無所教,但使之隨行攜棋局而已。或人詰其故。國手曰,彼棋已精,其高著已盡識之矣。但低著未曾識。教之隨行,亦要都經曆一過。(以上摘抄陳淳錄,己未[1199]冬,在考亭問病時所記,《語類》百十七,一七——二八)

禪宗大師教人,“不說破”隻是一個方法。凡看話頭,說無頭柄的話,一棒一喝,都是這個方法。朱子頗賞識這個方法的教育作用,他屢次敘述這個方法。

但“行腳”也是禪門方法的重要部分。朱子七十歲時,在他病中,在他死之前四個月,他特別叮囑陳淳,要學僧家行腳,走遍四方,觀察山川形勢,交接四方賢士,“這道理方見得周遍”,不可關門獨坐,不要“村裏坐,不覺壞人”。這真是朱子晚年定論。

(九)禪與行不相應

僧家所謂“禪”者,於其所行,全不相應。向來見幾個好僧,說得禪,又行得好,自是其資質為人好耳,非禪之力也。所謂“禪”,是僧家自舉一般見解,如秀才家“舉業”相似,與行己全不相幹(胡適在此處上眉批:“這就是說,這隻是‘禪八股’。”——編者)。學得底人,有許多機鋒將出來弄。一上了,便收拾了。到其為人,與俗人無異。隻緣禪隻是禪,與行不相應耳。僧家有雲“行解”者,行是行己,解是禪也。(滕璘錄,辛亥[1191],《語類》百二六,二三)

(十)

禪僧自雲所得,而作事不相應。觀他又安有睟麵盎背氣象?隻是將此一禪橫置胸中,遇事將出,事了又收。大抵隻論說,不論行。

昔日病翁(劉子暈,字彥衝,1101-1148)見妙喜(宗杲)於其麵前要逞自家話,渠於開善升座,卻雲:“彥衝修行,卻不會禪。寶學會禪,卻不修行。”所謂張三有錢不會使,李四會使又無錢!”皆是亂說。大抵此風,亦有盛衰。紹興間(1131-1162)最盛。(鄭可學錄,辛亥[1191],《語類》百二六,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