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問德粹(滕璘)在四明曾到天章育王否?曰,到。曰,亦曾參禪否?曰,有時夜靜無事,見長老,入室,亦覺心靜。
先生笑。因問,德光如何?
滕曰,不問渠法門事,自是大管人事。
先生曰,皆如此。今年往莆中吊陳魏公(陳丞相俊卿,封魏國公,淳熙十三年(1186)死,朱子為他作行狀),回途過雪峰,長老升堂說法,且胡鶻過。及至接人,卻甚俗,隻是一路愛便宜。才說到六七句,便道仰山大王會打供。想見宗杲也是如此。……(鄭可學錄,辛亥[1191],《語類》百二六,二四下)
(十二)
(潘)時舉雲,釋氏有豁然頓悟之說,不知使得否?不知倚靠得否?
曰,某也曾見叢林中有言頓悟者。後來看這人也隻尋常。如陸子靜門人,初見他時,常雲有所悟,後來所為卻更顛倒錯亂。看來所謂“豁然頓悟”者,乃是當時略有所見。覺得果是淨潔快活。然稍久則卻漸漸淡去了,何嚐倚靠得?
時舉雲,舊時也有這般狂的時節,以為聖人便即日可到。到後來果如先生所雲“漸漸淡了”。到今日卻隻得逐旋挨去。然早上聞先生賜教雲,諸生工夫不甚超詣。時舉退而思之,不知如何使得超詣?
曰,隻從大本上理會,不是逐旋換去,自會超詣。且如今學者考理,一如在淺水上撐船相似,但覺辛苦,不能向前。須是從上麵放得些水來添,便自然撐得動,不用費力,滔滔然去矣。……(潘時舉錄,癸醜[1193]以後,《語類》百十四,一一)
朱子三十七歲時,有《觀書有感》詩兩首: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可以同潘時舉所記相參證。
(十三)朱子與吳壽昌談禪
(吳)壽昌問,鳶飛魚躍,何故仁便在其中?
先生良久微笑曰,公好說禪,這個亦略似禪,試將禪來說看。
壽昌對,不敢。
曰,莫是“雲在青天水在瓶”麼?
壽昌又不敢對。
曰,不妨試說看。
曰,“渠今正是我,我且不是渠。”(適按,此是洞山渡水見影偈)
曰,何不道“我今正是渠”?
先生問壽昌,子好說禪何不試說一上?
壽昌曰,明眼人難謾。
先生曰,我則是異於是:越明眼底,越當麵謾他。
先生問壽昌,子見疏山(原稿此處空四格),有何所得?
對曰,那個且拈歸一壁去。
曰,是會了拈歸一壁?是不會了拈歸一壁,壽昌欲對雲“總在裏許”,然當時不曾敢應。會先生為壽昌題手中扇雲:“長憶江南三月裏,鷓鴣啼處百花香。”執筆視壽昌曰,會麼?會也不會?壽昌對曰,總在裏許。
吳壽昌,字大年,邵武人。有丙午(淳熙十三年,1186)所聞錄。(《語類》百十八,二四——二五)
禪宗的方法——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一
蘇轍《欒城集》十八有“筠州禪師得法頌”,有序,記省“晚遊淨慈本師(大本)之室”,苦思“口吞三世諸佛”語,“迷悶不能入。……‘既而禮僧伽像,醒然有覺,知三世可吞,無疑也”。序文說:
……住高安聖壽禪院。予嚐從之間道。曰:“吾師本公,未嚐以道告人,皆聽其自悟。今吾亦無以告子。”予從不告門,久而入道。乃為頌曰:
道不可告,告即不得。以不告告,是真告敕。香嚴辭去,得之瓦礫。臨濟不喻,至愚而悉。非愚非瓦,皆汝之力。……
此即所謂“不說破”。
子由謫高安在元豐三年至七年(1080-1084)。此頌與《筠州聖壽院法堂記》(元豐四年六月)大概同一時代。
省死在紹聖三年(1096),年五十五。見子由的《逍遙禪師塔碑》。(《後集》廿四)
朱子四字訣
寧煩毋略,寧下毋高,寧淺毋深,寧拙毋巧。(《答汪尚書》,甲申十月廿三日,隆興二年,1164,朱子三十五歲)
寧詳毋略,寧下毋高,寧拙毋巧,寧近毋遠。(李方子錄,戊申以後,淳熙十五年,1188,朱子五十九歲)
寧詳毋略,寧近毋遠,寧下毋高,寧拙毋巧。(廖謙錄,甲寅紹熙五年,1194,朱子六十五歲)
看《語類》十一,一七下蓋卿甲寅記,百廿二,一,伯羽記。
某塊坐窮山,絕無師友之助,惟時得欽夫書問往來,講究此道。近方覺有脫然處。潛味之久,益覺日前所聞於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幸甚幸甚。恨未得質之高明也。(朱子三十一歲時——紹興三十年庚辰,1160——往延平謁李侗,“退而寓於西林院惟可師之舍,以朝夕往來受教焉。閱數月而後去。”他三十三歲——1162——又住西林院)
元來此事與禪學十分相似,所爭毫末耳。然此毫末卻甚占地步。今學者既不知禪,而禪者又不知學,互相排擊,都不劄著痛處。亦可笑耳。(《續集》五《答羅參議》,此書無年月,但王白田編在乾道二年丙戌,1166,——朱子卅七歲時,似不誤)
李侗有《與羅博文書》(《王譜》一上,二一——二二)(原稿至此為止。——編者)
(據《胡適手稿》第九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