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鷹直撲老和尚,老和尚叫聲啊呀,連滾帶爬地鑽到了八仙桌下麵。八仙桌下麵傳來了老和尚驚惶萬狀的聲音:“又是這個扁毛畜生,快點幹掉。”
那一瞬間,我頭腦中電光火石般地一閃,突然明白了,老和尚是老道,他誘騙我給李大掌櫃送信,想借李大掌櫃的手除掉我。他誘騙響馬瘦子和鐵柱過黃河,除掉了瘦子和鐵柱。老和尚忽而和尚打扮,忽而道士打扮,他就是燕子說過的那個沙漠綠洲中的妖道,就是白頭翁口中會易容術的人,就是黑白乞丐說過的王林。易容術能夠騙過人,但騙不過老鷹。
我從樹枝上一躍而下,落在了三師叔麵前。
三師叔看到我,臉露喜色。我說:“快走。”拉著三師叔快走兩步,三師叔突然一跤跌倒,我低頭一看,三師叔的腿上帶著傷。
一名和尚看到我從天而降,是為了解救三師叔,就揮舞著大刀撲過來,我匆忙中尋找能夠抵擋的武器,卻找不到。一聲唳叫突然響起,老鷹從後麵襲擊了這名張牙舞刀的和尚,它一低頭,和尚一粒藍汪汪的眼珠子就落在地麵上,鮮血染紅了積雪,姹紫嫣紅,分外妖嬈。
趁著這個機會,我將三師叔扛在肩膀上,背出了院門。
院子裏的和尚們在經過了短暫的慌亂後,也追出了院門。身後傳來了一聲槍響,我回頭望去,看到王林手中拿著一把手槍,槍口還有鋼藍色的煙霧冒出來,在月光與雪光中顯得異常醒目。老鷹發出一聲唳叫,拍打著翅膀飛向夜空,溶溶的月光中,有幾片羽毛飄飄蕩蕩,像沉船一樣。
我背著三師叔來到了一處岔路口,三師叔趴在我的背上說:“走離位。”我放慢了腳步,我知道蔡家鎮按照八卦來修建,八卦陣中,隻有一條生路,其餘的都是死路。這個岔路口,一邊是坎位,一邊是離位。坎位為水,離位為火。走坎位是生路,走離位是死路。生路,就是可以擺脫追兵,走出八卦陣;死路,就是走不出八卦陣,被困在裏麵,可是,三師叔為什麼要讓我走離位這條死路呢?
我站住了腳步,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聽三師叔的。後麵追兵的叫喊聲清晰可聞,三師叔喊道:“快走,走離位。”
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左邊的離位。
離位是一條小巷,小巷的兩邊是一人多高的土牆,土牆上麵長滿了濕漉漉的苔蘚,顯然年代久遠,即使在這個急如星火的夜晚,我也能夠聞到苔蘚黴爛的氣息。我想開口問三師叔為什麼要讓我們走上離位這條死路,前麵突然出現了一圈池塘,池塘邊種滿了麵目猙獰的龍爪柳。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夜晚裏,每一棵龍爪柳都黑魆魆地,顯得恐怖。
我沿著池塘跑了半圈,池塘的那邊出現了追兵。月光照在他們一顆顆圓潤的腦殼上,他們的腦殼就像豬尿泡一樣光亮醒目。我的腳下又出現了岔路口,三師叔在背上喊:“走坤位。”
我又猶豫不決。一個出路口,兩條小巷,一為乾位,一為坤位。乾為天,坤為地。按照八卦方位圖,隻有走乾位才是生路,走坤位肯定是死路。可是,三師叔為什麼一定要我走坤位。
池塘那邊傳來了槍聲,這次,不但有手槍的聲音,還有步槍的聲音。那些和尚鬧嚷嚷地沿著弧形的池塘追過來,我不再猶豫,背著三師叔走進了坤位。
我知道隻要連續兩次走錯了方位,就會被困在八卦陣中,難以走出,隻能原路返回。可是,我跑過了坤位,前麵並沒有什麼東西阻擋,我順利地又來到了一個岔路口。
三師叔說:“走兌位。”我毫不猶豫,走上了兌位。回頭望去,聽到身後鬧嚷嚷的腳步聲漸離漸遠,那些和尚不知道追到哪裏去了。
我在一棵大樹下停住了腳步,把三師叔從背上放下來。我感到很奇怪,就問:“這是八陣圖,明明按照既定的方位行走,才能走出去,為什麼你讓我按照死路行走,居然能夠擺脫追兵。”
三師叔說:“這不是八陣圖,這是反八陣。八陣圖走乾位可以生,走坤位隻會死。而反八陣走乾位隻會死,走坤位才會生。其餘以此類推。八卦分乾、坎、巽、震、艮、離、坤、兌。乾為天,坤為地,此為一對;坎為水,離為火,此為一對;艮為山,兌為澤,此為一對;震為雷,巽為風,此又是一對。八陣圖中,走前者為生,走後者為死。而在反八陣中,走前者為死,走後者才為生。蔡家鎮祖上有高人,依照反八陣建造村鎮,雖千軍萬馬也無法攻破。”
我感到奇怪,就問三師叔:“這些你怎麼知道?你不是做了看門人嗎?怎麼又會在這裏?蔡家鎮確實有高人,祖上是大明朱家後人。”
三師叔說:“怪不得。世事難料,江山傾覆,我脫離江湖,本來隻想做一介小民,了此殘生。可誰知,日本人被趕走了,內戰又開始,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我逃離那座縣城,想找一塊安靜的地方,可誰想到處都在打仗。本以為江湖險惡,沒想到塵世同樣險惡。”
我又問:“熊三哥呢?他和你在一起嗎?”
三師叔說:“死了。”
我問:“怎麼死的?熊三哥怎麼會死呢?”
三師叔說:“縣城裏駐紮了一支軍隊,為首的是一個師長,手下幾千人。攻城的也有很多人,雙方打了起來,子彈滿天飛,熊三哥中了流彈,死了。縣城被攻破後,守城的師長也死了。”
我問道:“師長長什麼樣子?”
三師叔說:“大個子,絡腮胡子,聽熊三哥說,他此前是西安警備旅的旅長,後來當了師長。”
想不到熊三哥和絡腮胡子就這樣死了,我心中有一種難言的苦澀,突然感到人生蒼白無力,誰也無法斷定死亡什麼時候降臨。我繼續問三師叔:“你怎麼會在這裏?這些和尚怎麼抓住你的?”
三師叔還沒有回答,樹上突然傳來說話聲:“樹下可是呆狗?”
我大吃一驚,向樹杈上望去,隻看到落光了葉子的枝杈,在月光的映襯下,像簡筆素描畫一樣纖毫畢現,絲絲入目。樹杈上沒有一個人影。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他說道:“我在這裏。”然後,我看到一個人影從樹杈背後的屋脊上從天而降,從下向上望去,他就像從月亮上跳下來一樣。他的手中撐著兩把油紙傘,輕飄飄地落在地麵上,把兩把油紙傘收了起來。
我一看,他居然是鐵栓。
我問鐵栓:“你怎麼會在這裏?傷好了嗎?”
鐵栓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急匆匆地問:“見到我的老鷹了嗎?”
我說:“見到了。你怎麼會在這裏?”
他依然沒有回答我的話,依然急匆匆地問:“你在哪裏見到老鷹的?你在哪裏見到的?”
我說起剛才在院子裏見到老鷹撲向王林的情景,說起了王林對著老鷹射擊,老鷹拍著翅膀飛遠了。鐵栓說:“我的老鷹受傷了,我的老鷹受傷了,我要去找它,我要找到它。”他向前跑了幾步,站在岔路口,不知道該向哪邊跑。
三師叔說:“這是反八陣,你能走出去嗎?”
鐵栓喘著粗氣說:“我走不出去,我是跟著老鷹來到這裏。剛才,老鷹突然飛遠了,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裏,我不識路徑,就爬上屋頂上察看,沒想到遇見了你們。”
我說:“是的,是的,老鷹見到了仇人,雙眼充血,就自己飛上去報仇。”
鐵栓問我:“你怎麼知道的?”
我說:“老鷹比人聰明得多,反八陣隻能擋住人,但擋不住老鷹。人在反八陣中暈頭轉向,而老鷹俯瞰地麵,一目了然,它見到王林,就徑直衝過去。”
鐵栓說:“是的,確實是這樣。你們走後三天,我的病情就慢慢減輕了,就出門追趕你們。我一直向東麵走。在黃河岸邊,我看到老鷹飛過來,它的腳上綁著一片布條,上麵隻有三個完整的字:“老道王”,後麵是一個不完整的字,隻有一橫一豎,好像是一個十字。但是,這個十字不規則,隻占據上半部分,顯然這道豎還沒有寫完。如果這個老道叫王十,也顯得不倫不類,首先一個人不可能叫王十,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意義,再說,道士都有道名,沒有人稱道士的俗名。還有,我們的仇人中,沒有一個叫王十的。這幾個字的字跡是鐵柱的,我太熟悉他的字了。鐵柱在一塊布條上用血寫了這幾個字,還沒有寫完,綁在老鷹的腳上,一定是給我示警,告訴我仇人的名字。這幾個字還沒有寫完,說明當時的情景非常危急。”
我點點頭說:“我在黃河岸邊見到了黑狗的屍骸,但沒有見到老大瘦子和鐵柱的。”
鐵栓說:“他們都遇害了。老鷹這些年始終和鐵柱在一起,而現在它單獨來找我,說明鐵柱和大當家的都遇害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替他們報仇。老鷹在前麵飛,我在後麵跟,來到了一道懸崖下,老鷹落在了一棵樹上。我扒開密密的藤條和枯草,發現有一條小道居然能夠攀上懸崖。爬上懸崖後,看到了一座村莊,我偷聽村莊人的談話,知道這座村莊叫蔡家鎮。”
我說:“這就是蔡家鎮。”我聽到鐵栓這樣說,心中籌劃著帶領關西幫攀登懸崖,從背後突襲王林。
鐵栓望著遠處鱗次櫛比的房頂,我對鐵栓說:“鐵柱布條上寫的那幾個字是‘老道王林’。當時情況緊急,‘林’字隻寫了兩筆,鐵柱就把布片匆匆包卷在老鷹爪子上,讓老鷹給你報信。”
鐵栓疑惑地看著我。
我說:“這個老道就是你們以前在沙漠綠洲見到的那個江湖術士王林。那時候,王林是和尚打扮,來到了沙漠深處的綠洲,他給身上塗了鹽巴,走上集市,說一隻駱駝是自己的親娘,親娘轉世後,變成了駱駝,人們不相信,他就脫下衣服,走近駱駝,人們看到駱駝舔舐王林,神情親昵,就相信了王林的話。然後,王林穿著袈裟,來到廟宇,說他是得道高僧,能夠預知前世今生,可以一月不吃不喝,人們不相信,他就關上廟門,獨坐廟中。一月過後,王林走出廟門,神采奕奕,精神煥發,人們驚訝不已,震撼不已,都以為王林是神仙下凡,其實,秘密在袈裟裏,王林的袈裟裏藏滿了一條一條的牛肉幹,他這一個月都是依靠牛肉幹來充饑。此後,王林盤踞在這座廟宇裏,裝神弄鬼,指點迷津,騙錢騙色。王林說他能給女人開光,經過他開光後的女人,事業順利,家庭幸福,遠遠近近的女戲子都排著隊來到這裏,爭著和王林上床,直到有一天,你們來到這裏,揭穿了王林的騙人伎倆。所以,王林對你們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