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縱使在皇宮中,也不能亂講的。長期的漂泊,已經讓將士們離心。如果未成年的皇帝再一意孤行,導致皇家與重臣之間的矛盾,行朝崩潰的日子不會太遠。上一次,是失足落水,下一次,誰知道是什麼後果。

“我知道,我知道有些話母後不願朕講,但事實就是如此。文丞相百戰百勝,文武雙全,卻沒糧沒餉。陳丞相總督天下兵馬,半年多卻沒打過像樣的仗。若不是文丞相打下了福州,調開了元軍主力,這個廣州他們也不敢打!”小皇帝氣哼哼地甩下頭頂的濕毛巾,在床上坐了起來。一個多月沒起身,今天他的精神反而健旺,說話的中氣也有些足,“如果文丞相拿下邵武時,咱們的艦隊就去攻打福州,現在非但半個福建盡在掌握,連蒲氏殺我皇家數千口的仇也早報了,可惜,他們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分一分誰的功勞,誰的主意。難道他們的那點名聲,比我大宋江山還重要麼!”

“陛下,陛下,您躺好,躺好啊!”楊太後顧不上船隻搖晃,站起來,扶著皇帝皇帝的肩膀說道。

“朕不躺,朕躺夠了,要看著我大宋將士登陸!”小皇帝推開母親的手,掙紮坐向床沿,宮女太監趕緊跑過來,扶住皇帝身體,將一雙幹燥的氈靴取來,放到床邊上。

“太後!”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太監看看皇帝的臉色,焦急地給楊太後使眼色。

年青的太後仿佛明白了什麼,刹那間臉色變得刹白,推開宮女,低下頭,給兒子穿上靴子。

幾滴淚水悄悄地落在地毯上,浸出一團濕印。

“扶朕到窗口看看,朕,朕要看看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如畫江山!”小皇帝不知道自己已經邁入了死亡的門檻,搖晃著站起來,向著貼身太監命令道。

“嗯!”年齡和皇帝差不多的小太監用肩膀架住皇帝的胳膊,慢慢走向窗口。

支起擋風的木護窗,透過窗口的薄紗,大宋皇帝看到了遠處黑漆漆帶著綠色的陸地。那是一片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自從一天夜裏,他在睡夢中被人叫醒,披上這象征的權位的黃袍後,他就知道,那是他的責任。

甲板上響起匆匆的腳步聲,得到暗示的宮女,太監,慌張地跑著,去通知未曾出戰的大臣和隨軍太醫。

遠處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張世傑的帥艦已經靠岸,越來越多的大宋將士棄船登陸,整隊向廣州城攻去。十餘萬大軍的協力攻擊下,沒有城牆的廣州支持不過今晚。

那是我大宋的土地!小皇帝戀戀不舍地看著。外邊的海浪已經減小,這場風暴已經臨近了尾聲。陽光從雲層下透出來,給海麵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皇上!”樞密副使陸秀夫哽咽著,跪在皇帝身後叫道。從皇帝反常的舉止上,他已經明白了,這是回光返照。

“陸中丞,你來了!”小皇帝回過頭,仿佛刹那間走向成熟,不再以“夫子”稱呼他,而換了君臣之間非常正式的稱謂。

“臣在!皇上,我們大獲全勝,請皇上寬心!”陸秀夫哽咽著叩頭。

“大勝,好啊,希望諸將能同心協力,將韃子趕回漠北”小皇帝喘息著,感覺到一陣暈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馬背上,指揮著三軍,追逐著韃子的旗幟,一直將那些殘暴的劫掠者趕過長江,趕過黃河,趕過燕山。

那是大宋失去了數百年的江山,很少人再記得,自己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皇上,您寬心安歇吧!”陸秀夫低聲勸告。透過窗外的光,他看到死亡的灰色迅速在小皇帝的臉上蔓延。這讓他感到揪心地痛。都是那些不顧綱常的賊子鬧的,老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的主謀。

“衛王殿下呢?”小皇帝掃視眾人,低聲問道。

“大哥,我在這兒!”八歲的衛王趙昺從門外蹦進來,大聲喊道:“剛才太精彩了,我看見咱們大宋戰艦,一齊殺過去,頃刻就拿下了海灘……”看看眾人肅穆的表情,衛王趙昺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否該說下去。

“你不怕?”小皇帝拉著弟弟的手,如一個父親般問道。

“不怕,都說蒙古人厲害,咱們七八個打一個,怕他做甚!”衛王天真地回答,計算著守軍和自己這一方的軍隊數量比。

“有時候,作戰未必光憑數量。將士齊心,君臣和睦,多念著國家,少圖些虛名”小皇帝喘氣著,把衛王拉到陸秀夫麵前,“陸大人……”

“皇上!”陸秀夫以頭觸地,泣不成聲!

“朕將衛王交給你,希望你們能盡快整合我大宋力量……”,皇帝喘息著,咳嗽著,貼身太監趕緊上前,架起他委頓的身體。

“哥,你怎麼了!”衛王驚詫地看著自己的哥哥瞬間失去力氣,大聲喊著,情急之下,忘記了皇家禮節。

“難為你了……”飽經憂患的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經曆了兩年多流離的他,心理成熟程度遠遠高於普通兒童,伸手摸索著弟弟的臉,喘息著說道:“當今之時,大宋再不可弄那些義氣之爭,你記住,天下賢臣,莫過於文丞相……”

“哥……”衛王扯著嗓子哭道,抱著哥哥的胳膊,感覺到體溫一絲絲遠離。

“皇上…”,樓船上響起大聲的哭喊,文臣們哭叫著,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皇帝死了,就在即將入城的刹那,皇帝駕崩了。

這不是天要亡大宋麼,幾個忠心的文官絕望地哭著,以頭搶地。

“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終於走了,看看誰還敢胡鬧!”幾個因“勤王”有功而火速爬上來的地方豪強私下交換著目光,思考著下一步,是繼續追隨大宋,為家族博取利益。還是見好就收,去北元那裏請賞。那邊對待降員,基本上是保持原來職位,並有機會獲得回鄉守土的榮耀。

天晴了,彩虹從海與陸地之間升了起來,一條漂亮的大魚突然躍出水麵,潔白的腹部,在陽光下閃出金色。

“黃龍出水,黃龍出水啊”,臨近的戰艦上,有不明白禦舟情況的水手大聲喊道。

禦舟上,忙碌的大臣們偷眼望去,看到一條又一條大魚躍出水麵,在陽光下,仿佛一個儀仗隊出行。緊接著,一條巨大,修長的身影躍出,看不見頭,看不見尾巴,隻看見腹部美麗的鱗片,陽光下,宛若鎦金。

“黃龍出水,天佑大宋,天佑大宋啊!”帶著眼淚的禮部官員大喊道,貌似癲狂。

“黃龍出水,黃龍出水,我大宋不亡啊,我大宋不亡啊!”樞密副使陸秀夫第一個反應過來,從船艙中跑出,跑上甲板,邊跑,邊大聲喊。

也許是彩虹,也許是條巨魚,陸秀夫不敢細看。皇帝在這個時候病故,他需要動用一切手段來穩固人心。

而天降祥瑞,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陛下!”楊太後抱著小皇帝的屍體,哀哀的哭道。她知道陸秀夫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她的一個兒子已經為了大宋江山的延續而犧牲掉,馬上,另一個兒子又要坐在那左右為難的位置上。

“陛下節哀!”有機靈者衝著衛王跪倒。

“陛下,我!”衛王指著自己的鼻子,看看母親懷裏的哥哥,轉身躲開眾人的跪拜,抱著哥哥的身體拚命搖晃,哭得聲嘶力竭。

“黃龍出水,天降聖君”,數日後,由廣州府衙門臨時改建的行宮中,衛王坐在了自己哥哥的座位上。皇帝趙昰暫時葬在香山(中山),廟號端宗。

“萬歲,萬歲,萬萬歲!”新帝趙昺坐在龍椅子上,茫然地看著眾文武按序跪倒,恭賀自己的登基大典。

坐在這裏,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楚諸位大臣的臉,甚至能看清楚張世傑和陸秀夫二人鬢角的白發。丞相陳宜中去安南未歸,朝中諸事基本由張世傑來決定。幾經權衡後,行朝對人事上又做了大幅度調整。

張世傑光複廣州有功,封越國公,進太傅。文天祥長期在外牽製敵軍,勞苦功高,進信國公,封少保銜,兼天下兵馬大都督。夏士林參政知事,王德同知樞密院事,張德殿前都檢點。陸秀夫為右丞相,與文天祥同職,負責行朝內籌軍旅,外調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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