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與文天祥的目光相遇,陸秀夫的眼神稍稍有些亂,避了一下,又迎著文天祥的目光說道:“自然要先倡導一個忠字。當今聖上年齡雖幼,卻以露出千古名君之相。你我皆世受皇恩,理應為大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能攜手,將奸佞之徒驅逐於朝堂之外,將二十餘萬官兵一統於忠義之士之手。輔佐聖上,內修仁德,外用霸道…….”
陸秀夫的目光漸漸熱切,這是他多年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不遺餘力,周旋於各方力量之間。現在,大宋各路人馬終於迎來的第一次合作,他希望,現在就有一雙強有力的手,將所有抗元力量捏在一處。
文天祥靜靜地聽著,聽著陸秀夫發自內心的傾訴。兩年前,他也是這麼想。但現在,敞開胸懷和穿透時空的雙眼,讓他放棄了這些虛無飄渺的狂熱。
大宋立國三百餘年,那些開國時就有的弊端,早已滲透到骨髓深處。親賢臣,遠奸佞,這個每個儒者都會提的治國之策,但這六個字,實現起來談何容易。其中粗疏且不必說,單單在人才選拔上,賢臣和奸佞就很難說清楚。
有些人天天把忠字掛在最邊上,寫在字裏行間。投降起來,卻唯恐落於人後。有些人天天講著禮儀道德,背地裏幹的事情,卻連市井流氓也不如。另一個世界裏的文忠曾經的認為,“那些微言大義,子曰詩雲,不過教導人從小撒謊而已!”這句話雖然偏激,卻說出了大宋儒學的幾百年來在治國方麵的無術與無奈。
“文兄,難道你認為我說錯了麼!”見文天祥半晌不吭氣,陸秀夫停了下來,遲疑地問。
“君實所言沒錯,忠義二字,乃華夏傳承之本。武穆手書,精忠報國四字,倡導的就是一個為國之忠。但以君實看來,春秋的子胥、前秦的王猛,還有如今北元的董文柄,是忠臣,還是奸佞!”
文天祥又笑了笑,以問做答。
儒學倡導忠,但偏偏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對忠的定義極其含混。用傳統理論來解釋,此時保衛大宋的人,如陸秀夫、張世傑和自己,都是忠臣。而那些顛覆大宋的人,也是忠貞之士。
唯一的差別,就是忠於的對象不同。
在文天祥這種理學大家眼中,這是何等的荒唐!
“伍子胥為報複仇,而滅自己故國,自然是個巨奸!”陸秀夫回答得毫不猶豫,結論說了出來,忽然又覺得不妥,放低了聲音補充道:“吳國以國士待之,他後來寧死不肯抗夫差之命,應該,應該也算是,也算是半個忠的!”
“那其餘二位呢,以君實之眼算不算忠直之臣?”文天祥笑著追問,仿佛已經看出了陸秀夫心中的猶豫。
“苻堅對王猛有知遇之恩,王猛輔佐之掃平天下,死後還有遺策,不能不說其忠心耿耿。至於北元董大,元主以兄稱之,言聽計從,榮寵更在王猛之上。他為元主出謀劃策,竭盡全力,站在北元一方,當然也是個忠的!”陸秀夫的聲音越來越低,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煩亂。
“若放在君實角度上呢,或者放在史家筆下,是忠是奸呢?君實大才,望不吝再次教我!”文天祥收起笑臉,恭恭敬敬向陸秀夫做了個揖,行求教之禮。
“這――?”陸秀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是好。讀書人口中,對王猛評價已有定論,此人非但是忠臣,而且是一代名相,文人楷模。若以此為例,董文柄自然也是忠臣兼名相,但陸秀夫心中,無論如何不能把這個幫助韃子,進攻華夏的家夥歸到忠臣一類。
忠、奸、善、惡,突然間,陸秀夫發現自己原本清晰的思維全部混亂,對人物和世界的認識全部顛倒。
夜空中傳來悠長的號角,仿佛在催促著什麼。大帳外,近衛營將士忙忙碌碌,跑去跑來。文天祥靜靜地聽,靜靜地看,靜靜地期待著陸秀夫人能給他一個清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