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跳動,畫角聲寒。

軍帳中對峙的兩個身影,在布壁上忽長忽短。

片刻鍾,如百年般長,亦如白駒過隙般短。

陸秀夫猶豫著,枯瘦的手上,一根根青筋都透了出來。他想握住什麼,掌心裏卻什麼都握不住,指甲刺進肉裏,拳眼處慢慢滲出血來,他卻渾然不覺。

“君實啊,你說,北元占了我大半江山,算得華夏正朔麼?”文天祥見陸秀夫答不上來,善意地提醒。

“無知蠻夷,竊我權柄,怎能稱得上華夏正朔!胡人自古無百年之運,一旦氣數盡了,不過是又一個金與夏而已!”陸秀夫後退兩步,隨後恍然大悟般說道:“我知道了,忠於我華夏正朔者,則為忠臣。否則,縱使才高八鬥,名滿天下,亦為大惡,大奸!王猛助異族寇中原,是為逆也!董大輔蠻夷殺我百姓,更為大奸大逆!”

“那,何謂華夏正朔呢。大宋是,為何大元就不是?”文天祥見陸秀夫已有所悟,緊緊地逼問。

“蠻夷之君,怎稱正朔!”陸秀夫氣哼哼地回答,狐疑地看了看文天祥,反問道:“瑞兄,你問這話何意!”

“無他,依君實所言,蠻夷之君,則不為正朔。若北元換成了偽漢,此刻他占了天下十中之九,算不算正朔?如果偽漢不算,那當時與太祖對峙的南唐,算不算正朔?”

文天祥突然正色,問話聲如棒喝當頭。

他並不指望陸秀夫一下子接受自己的觀點,但他希望,以陸秀夫的學識的才智,能看到,讀書人心中,除朝廷之外,還應該有國家二字。

傳統儒學最大的缺陷,是沒有一個清晰的國家概念。隻知道有朝廷,不知道國家,讓儒家的很多說法自相矛盾,並且看起來可笑致極。

跳過傳統儒學,站在國家的角度上看敵我雙方的儒者,看雙方的名士,忠、奸、善、惡,立刻清清楚楚。

走出這一步,儒學才能突破極限而發展,才能回到數千年前,容納百川的初始軌道上。

“這…..,文兄,你這話何意!”陸秀夫的腦海裏一片混亂,不知不覺,汗已經淌了滿臉。

偽漢劉豫,雖然為中原政權,但屬於女真人的兒王朝,自然不能稱之正朔。與大宋對峙的南唐是否為正朔,從地域、血統上都難得出一個否字。如果從地域上說,南唐不是中原王朝,那此刻的大宋比南唐還偏安,當然更算不上。如果說高宗皇帝建立的宋朝是太祖血脈的延續,那李氏父子的南唐卻能追溯到唐主李淵那裏。

“這即為我所悟得的精忠報國之本意。武穆所忠之國,並非朝庭,而是我堂堂華夏,我中國!”

“而朝庭,不過是國家的管理者,即你口中的權柄掌握者。所謂正朔,則是這個朝庭,有沒有掌握權柄的合理性。如果判斷他是否合理合法,則要看他怎樣對治下的百姓,看在百姓心中,他是否盡職盡責!”

“率獸食人,則為亡天下。無論皇帝和朝廷是蒙古人的,還是漢人,如果這個朝庭不肯保護百姓權益,為百姓做主。把天下大多數百姓視為自己的奴隸,像強盜一般視百姓為打江山後應得的紅利,它就不合法,也沒有掌握權柄的合理性。哪怕它像現在的北元一樣,占據了大半江山,亦是華夏外敵,輔佐他的人,儒者也好,和尚道士也罷,都是漢奸!我華夏百姓就有權利,把它推翻掉,趕出去!”

“而我大宋,亦是暫時管理一個國家的朝廷。是否是正朔,看得是這個朝庭的作為,看他是否為百姓盡責,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脈,和大臣們的理學造詣!”

文天祥盯著陸秀夫,語句鏗鏘,擲地有聲。文忠的記憶與他自己的領悟又混淆到一起,陳老夫子在報紙上的話,林語堂先生翻譯的關於國家的定義,刹那間在他腦海中水乳交融。

“看一個人是忠是奸,不能看其是否忠於某家某姓,而是看其是否終於這個國家。內戰中殺敵百萬,算不得豪傑。而抵禦外侮時為百姓流血五步,就是英雄!”

‘他在詭辯,為自己和破虜軍得行為詭辯。在朝廷之上加一個國家,多少傳統理念都要顛覆!’陸秀夫看著文天祥,一步步向後退去。這是他聽到過最大逆不道的話。想反駁,偏偏找不到合適言辭,想棒喝文天祥欺君惘上,偏偏對方根本沒提過一字說要擁兵自重,說要取而代之。

“你,你這話,與蒲氏兄弟何異,又將皇上置於何地!”好半天,陸秀夫終於緩過一口氣,大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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