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著細雨,十幾匹駿馬匆匆從天街上跑過。
街道兩旁,開了張,卻沒什麼的生意的店鋪中,探頭探腦地伸出幾頂鑲嵌著軟玉的絲帽,轉了轉,低低發出一聲歎息,又縮了回去。
“唉――!”馬背上的將領仿佛被這聲歎息聲所驚,緩緩地帶住了坐騎,回頭四望,流連滿眼。
入眼處,磷次節比的畫梁,鉤心鬥角的飛簷,在細雨中都散發出股股清幽之意。房頂上刻意仿古的淡雅,和門麵處描金漆朱的張揚,完美的結合在一起。從北首的斜橋,一直到鳳山門,絡繹十裏,都是這種居住和經商相結合的店鋪。粗數一下,竟然有四百四十餘行,雖幾經戰火洗劫,依然難掩其當年的繁華。
這就是臨安,大宋的故都臨安。
“這舞榭歌台間,青磚碧瓦下,俺也睡過風流覺!”心中不覺冒上了一句陳龍複寫的小曲,杜滸輕輕抖動韁繩,換了條幽靜的街道,繞路向城外碼頭。胯下的雪雲驄仿佛也知曉主人的心意,“噦噦”地打了幾下響鼻,徐徐前行。新換的蹄鐵,在青石路麵上敲打出悅耳的脆響,仿佛桃花塢裏酥手撥動的琴弦。
這條街不似商鋪雲集的天街開闊,卻多出數分清幽。路兩旁的庭院都很大,青灰色的頂著黑瓦的院牆不像尋常人家那樣高矮如一,而是波浪般高低起伏著,烘托著院子內濃濃淡淡的綠意。
幾處院落內,傳來琅琅的讀書聲,“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子曰:人不知而不蘊,不亦君子乎。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杜滸笑了笑,心神刹那間回到二十年前的無憂時光。當年,他就是在這條官街旁的丞相府長大。家學中,背著詩書,做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美夢。
“當、當、當”回回寺中悠長的鍾聲打斷了家學的讀書聲。細雨中,色目商人修建的圓頂寺廟看起來更加秀麗。臨安城是萬國之都,每年來這裏行商的胡人達數十萬計,各種教派也接踵而來,與靜雅的孔廟相映成趣。
“叮、叮、叮!”仿佛與回回們爭風吃醋般,一條橫著不知深深幾許的街道盡處,響起了短而急促的銅釧聲。正在園林中避雨的鴿子們呼啦啦騰起來,爭先恐後地向更遠處,豎立著十字架的尖頂飛去。
“怒發衝冠,憑攔處,蕭蕭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鍾聲盡過,庭院內,孩子們的讀書聲又透了出來,穿透風雨。
杜滸愣了愣,渾身血液刹那間聚集到了頭頂。頭皮發木,整個身體都跟著微微顫抖起來。
“夫子,韃子國比咱們強麼?”二十多年前,同樣的院落內,年幼的杜滸曾這樣問家學裏的先生。
“哪裏強了,一群蠻夷。把城市修得像鄉下的豬圈般粗陋。唯一像一點樣子的,就是汴梁一帶,還是搶了咱們的地盤!”從北方逃到江南的先生如是說。
在他口中,無論是已經敗亡的遼人,金人,還是剛剛崛起的蒙古人。都是野蠻的強盜,除了殺人、搶劫和放牧,就不會做其他事情了。性子粗疏,治理國家的方式也同樣粗疏。處處透著蒙昧和血腥。
“那咱們怎麼一敗再敗呢?”
先生語塞,唯一可以做答的,就是這首《滿江紅》。
聖人說,令百姓有恒產,黎民不饑不寒,則天下無敵。這一點,臨安做到了,雖然國家發給百姓的財貨很大程度上是靠其他地區來供給。但這裏的確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管子說,國富而兵強。臨安也做到了,它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萬商雲集。但他的兵卻是天下最弱。
這一百五十萬人丁的城市,卻擋不住蒙古人的馬蹄。野蠻征服了文明,並且高傲地仰起了腦袋,宣布自己的勝利,以待萬世景仰。
為什麼?
當年的先生沒有答案,如今的杜滸同樣困惑。這種困惑,就像水師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不得不撤回福建路一樣,毒蛇般撕咬著他的心。
“杜將軍,走吧!早晚一天,咱們還要再打回來!”十字路口,傳來張唐那特有的大嗓門。不似自幼在臨安長大的杜滸,他對眼前這個一百五十萬人口的名城沒有那麼多割舍不下的感覺。對他來說,自己來過了,打得兩浙新附軍滿地找牙,是平生最大的快意。至於眼前的戰略撤退,不過是為了下一次進攻做些準備罷了。這臨安城,破虜軍能打進來第一次、第二次,就能打進來第三次。反正這裏靠著錢塘江近,破虜軍的火炮優勢,可以充分地發揮出來。
“走吧,你的第一標弟兄們全撤到碼頭了麼?”杜滸的目光再次一些世家大族的別致的花牆外掃過,仿佛要把這一瞬間的寧靜全部印在眼裏。
建立一個城市需要幾百年光陰,毀滅她,一把大火就夠了。蒙古人得了臨安,拆了那環繞城市青石城牆。破虜軍奪回臨安,炮火把城外碼頭附近的魚市巷擊成了白地。今後數年,臨安得了,失了,失了、得了,不知道還要經曆幾回。每一回,她都要失去三分顏色。待將來,文丞相真的能把破虜軍背後一切理順了時,臨安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杜滸心中,隱隱浮起幾分恨意。他知道是哪些人左右了丞相的決策。這些人,早晚要被自己辣手除去。
為了大宋複興,也為了眼前的繁華,不被一次次錯誤的決策所毀。
“已經開始上船了,弟兄們不願意走,有點亂。但有蘇剛、方勝、還有王老實他們幾個勸著,不會出大問題!”張唐和方馗策馬過來,與杜滸行在一起。
三支衛隊合並的一塊,陣容就顯得有些過於龐大了。沿街的人家聽到了馬蹄聲,匆匆忙忙地關閉大小院門,讀書聲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