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響起銅盆的敲擊聲。

幾個身穿絲衣,胖胖的鄉紳從島上衝出來,菜刀,扁擔,鎬頭,鐵鎮尺,千奇百怪的武器拿在手中,衝進元軍大隊,絕決如撲火的飛蛾。

“啊—!”書生受傷後的喊聲,與他的身體一樣軟弱。但軟弱的身軀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手中鎮尺拋了出去,砸碎了一個蒙古武士的鼻子。

“瘋子,一群瘋子!”張弘範立在一塊礁石上,看著一個個衣著光鮮的百姓,前仆後繼地衝到軍中送死,搖頭長歎。

這些百姓都是家境富庶的一方士紳,放棄了偌大家業田產,跟在大宋行朝身後行走天涯,吃盡了苦頭,到了最後,居然還不肯放棄心中的執念。

這讓他很不理解,張家的家學,是依附強者,拋棄弱者。從他的祖父那代就是如此。明知道沒有希望守衛,還去守衛的事情,張家不會做,也做不到。

“要馬上解決守軍,否則拖延到天黑之後,進攻崖山的阻力更大!”副都元帥李恒附在張弘範的耳邊建議道。

“嗯!”張弘範點點手,示意自己身邊的一隊鐵甲武士加入戰團。

風雨中,刀槍碰撞聲更急。宋將梁窕渾身是血,帶著十幾個人,殺進張弘範的視線。

“兀那南蠻子,空有一身好武藝,卻不知道天命在元麼?”一杆櫻槍從雨中紮出來,攔住梁窕的去路。櫻槍後,一個身穿銀盔,銀鎖甲,腳踏描金戰靴的武將用漢語質問。

“去你奶奶的天命,老子知道,當人好於做狗。回去問問你爹,你是蒙古人還是漢人!當四等人的滋味是否好受!”梁窕喝罵道,鋼刀急劈,逼得銀甲武將接連後退。

銀甲武將被罵得麵紅耳赤,大怒,穩住身形,槍槍欲取梁窕性命。左右北元將士同聲呐喊,紛紛上前相助。

“哼!”梁窕鼻子裏發出聲冷哼,以寡敵眾,毫不退縮。以他為中心,漸漸殺出一個圈來,圈裏圈外,全是北元將士。不一會兒,他身上被創四處,同時也要了三個北軍士兵的性命。

“珪兒還是經驗不足啊!”戰團外,一塊礁石上,張宏正笑著對身邊人說道。隨即,彎弓,射出了一支冷箭。

人群中的梁窕突然晃了晃,跪倒在海水裏。血順著他的右目流出,淌了滿臉。一支穿越風雨飛來的利箭,在他眼眶中微微顫抖。

手握長槍的張珪不敢刺下,箭杆上,他分明看清楚了幾個金字。這是他叔叔張宏正的描金長箭,隻有他張家的人,才擺這種譜。隻有他張家的人,才有這種雨中傷敵的準頭。也隻有他張家的人,才這麼無恥。

“小子,你是張弘範的兒子吧!”梁窕以刀強撐身體不倒,喘息著說道。

銀甲將軍張珪麵紅耳赤,一刹那,他無法為自己的家族和血統而自豪。風雨中,他看到自己對麵渾身是血的宋將艱難地從紅色的海水裏站了起來,一手提著刀,另一手,從眼眶裏拔出了長箭,揮舞著,向自己衝了過來。

一陣寒意,從腳跟一直湧上頭頂,全身的毛發跟著一根根直豎。張珪不知道躲,也不敢躲,眼睜睜地看著宋將衝到了自己麵前。

無數根長槍捅進了宋將身體,周圍士兵一擁而上,將宋將梁窕高高挑起,甩入了大海。

更多的大宋將士衝了上來,雨聲和濤聲已經壓不住兩軍將士的喊殺之聲。矮小單薄的大宋士卒提著刀,迎向了比自己高大得多,粗壯得多的元軍勇士。近岸處的海水迅速被血染紅,被起伏的大潮卷動著,向內海散去。黑色的雲,白色的雨、藍色的海,紅色的浪,天地與海洋之間,一個個不屈的英魂手牽著手,唱出最後的挽歌

傍晚時分,元軍攻下小熊州,守島宋軍一千五百多人,全部戰死。一路追隨大宋行朝而來,被安置在小熊州上的百姓四百餘戶,不願意再次落入敵軍手中受辱。一些男人用握筆的手,拿起菜刀、扁擔,與衝上島的元軍以死相拚,戰死在沙灘上。

女人們領著孩子一路南撤,最後被阿剌罕率部逼上了島南端的一處斷崖。正在阿剌罕高興地計算著,這次又能收多少好看的女子進入自己的帳篷,收多少孩子作為家生的奴隸的時候。令他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風雨中,他看到一個女人領著七八歲的孩子,抱著幾個月大的嬰兒,衝南而拜,然後,孩子和母親一起躍進了大海。

緊接著,他看到了第二個母親,第三個,第四個。

母親,孩子,少女,老嫗,衣裙飄舞,宛如穿透雨幕的白鷗般,紮向大海。

李恒、張弘範、張珪、阿裏海牙,阿剌罕全愣在了當場。“咯、咯、咯”,有人聽見自己的牙齒,在不停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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