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師夔這個沒義氣的家夥想逃?”看到平宋副都元帥兼兩廣大都督呂師夔在廣南東路最新的兵力部署,張弘正的腦子裏登時竄上了這樣一個念頭。

領兵作戰,他自認不如呂師夔。但審時度勢一直是張家的家傳絕學,從他祖父那代起,就是憑借對時局的敏銳把握,使得家族在北方錯綜複雜的軍事、政治鬥爭中,一直站在最終勝利者一邊。所以,才有張弘範、張弘正、張圭兄弟父子三人在大元朝如此的榮寵。憑借這份從小練到老的本事,張弘正立刻猜到了呂師夔的想法。

呂師夔如果逃了,我怎麼辦?隨後,張弘正在心裏問自己。三月的廣南已經很熱,但從窗子口吹來的風依然讓他戰袍下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腳下這個城市叫梅州,剛好處在福建路汀洲和廣南東路的惠州夾角處。雖然距離達春本部所處的武平比較近,容易得到支援。但這個地理位置,也是威脅達春側翼的最有利位置。一旦文天祥決定發動反擊,駐紮在永定、龍岩一帶的陳吊眼,肯定會揮兵殺過槿江,直取梅州。而許夫人的人馬在惠州稍稍向北壓上一壓,他們姐弟兩個就形成了夾擊之勢。夾在這個鉗子口上,即使是鐵球,也得變成團爛泥巴。更何況麾下這兩萬殘兵,早就是被陳吊眼殺破了膽子的。

想到陳雙手中那對大號的鐵鐧,張弘正就覺得嘴裏發苦。那個叫陳雙的瘋子就是一個蠻漢,仗著有把子力氣,每次都是直取中軍。偏偏張弘正的親衛就是擋不住人家,每次都讓張弘正不得不拍馬而逃,直接導致全軍大潰。

擋是擋不住的,看如今這情形,達春本人也被破虜軍逼得隻有招架之功。但像呂師夔那樣沒打一打先安排逃跑路線,張弘正又沒那分膽子。與呂師夔這種半路加入的客將不同,張家兄弟是忽必烈的嫡係。所謂嫡係,自從漢軍世侯李檀叛亂後,必須的一個條件是手中沒有自己的私兵,完全靠皇帝陛下的信任才能立足的將領。而皇帝陛下的信任是最難把握的,今天他信任你,明天就有可能轉頭信任別人。

如果張弘正逃的動作太明顯,被忽必烈看出來,可能受到處分的就不止是他自己一個人。到了那時候,非但張弘範的漢軍都元帥位置難保,整個張氏家族都會受到牽連。

所以,明知道孤掌難鳴,張弘正也不能退,隻能咬緊牙關,在梅州死撐。每日親自帶領士卒,臨陣磨槍,彌補防衛空缺。麾下斥候們也被他逼著十二個時辰不得休息,馬不停蹄地收集周邊諸路兵馬的動態。

與此同時,張弘正突然慈悲起來,不但嚴禁部下再騷擾百姓。並且到城中各個寺廟布施,祈求冥冥中諸神保佑自己有個好運氣,別再遭遇陳吊眼和陳雙兩個瘋子。廣南東路人口成分複雜,信仰的神多,寺廟也多。什麼真主、上帝、還有媽祖、黃大仙,張弘正將所有大廟小廟一路求過去,香油錢不知花了幾萬貫。

一番努力還真不枉費,三月二十四一早,斥候們就送來了破虜軍大舉來犯的情報。

“報,將軍,破虜軍昨夜從三河口突破槿江防線!”一個渾身上下全是泥漿的斥候,高舉著戰報,跪倒在大堂前。

“多少人,打著誰的旗號!”張弘正長身站起,走下台階,親手把斥候扶了起來。事到臨頭,心裏反而生出了幾分坦然,連帶著說話的語氣也顯得從容了許多。

“是鄒洬、張唐、蘇劉義還有吳希奭,打著破虜軍第一、二、五標旗號,正沿著梅江北岸攻來”斥候喘了口氣,報出了一連串眾人熟悉的人名,末了,還不忘了加上一句,“推進速度不快,因為他們帶著很多火炮!”

天?張弘正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這些神明還真有靈,“不枉”自己的奉獻。陳吊眼沒來,比他更惡的殺星張唐,帶著破虜軍最精銳的第一標來了。

四下看看麾下眾將,隻見大夥一個個麵孔全都變成了青綠色。

斥候最後補充那句話,大夥聽得清清楚楚。吳希奭的名字,也早已把大夥磨得耳朵起了繭子。自從火炮走上戰場之後,除了惡劣天氣,就沒人一個有效的克製辦法。如今,吳希奭的炮師來了,梅州城還有防守的必要麼?

但是,不守,大夥能退到哪裏去?

大元如果在兩廣、福建一帶全線戰敗,肯定有人要為失敗承擔責任。忽必烈是皇帝,他虎頭蛇尾,臨陣換將的責任不能追究;達春是都元帥兼地頭蛇,他不會主動承擔罪責;呂師夔手中有兵,處置他需要提防士卒嘩變;即便張弘正自己,也有個當漢軍都元帥的親哥哥在皇帝身邊罩著。而守在梅州,原屬於劉深,現在歸張弘正帶領的這部殘軍,的的確確是無依無靠。

張弘正瞬間明白了諸將的心思,苦笑一下,緩緩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抓起一把令箭,慨然道:“戰吧,本官誓不拋棄諸位獨自逃生就是!”

臨戰的緊張氣氛中,突然帶上了幾分悲壯。劉勝、張洪、盧方元,幾個漢軍將領依次從張弘正手中接過令箭,跑出了大堂。四下裏響起了淒厲的號角聲,一隊隊對未來和生命都已經絕望的士兵,抱著各色兵器爬上了城牆。

城頭上的熏風很熱,吹得人心裏發煩。越是焦急,時間反而過得越慢。正如斥候所報,破虜軍推進速度遲緩,直到傍晚時分,才有一杆大旗,從遠處的地平線上緩緩探出頭來。

鄒洬騎了匹阿裏伯馬,緩緩走在破虜軍帥旗下。這是自空坑兵敗以來,他第一次作為名義上的一方主帥承擔進攻任務。所以他不求快,隻求穩。

三年來,看著原來的部將一個個縱橫疆場,建功立業,打下赫赫聲名。而自己身為文天祥的副手,卻隻能擔當整訓新卒,防守大後方的任務。平心而論,鄒洬不甘如此。但與文天祥的政見不合,還有行朝試圖以他為突破點,分化破虜軍等手段,都是擺在明麵上的事。即便文天祥放心交給他一部分軍權,鄒洬也知道,自己指揮不動這些心裏已經隻有丞相,不再有朝廷的舊部。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黎貴達,這個鄒洬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將領臨陣變節,把福建推向了覆滅的邊緣的時候才發生了轉機。當時,鄒洬隻想死,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以死,來證明自己雖然與文天祥政見不合,卻從來沒有背叛百丈嶺上這幫老弟兄。而文天祥卻輕巧地揭過了此事,非但沒利用黎貴達變節的緣由清楚異己,而且把率領新兵增援永安的任務,依舊委派到了鄒洬頭上。

那一刻,鄒洬終於明白,文天祥一直把自己當朋友。縱使他走的是一條看不清結局和前途的路,即使他有可能成為蓋世英雄或者王莽、曹操一樣的奸雄,他的背心,卻一直對著自己毫無防備。就像當年在贛州城外,麵對著四下潮水般的元軍,二人彼此以背相抵時一樣,從來對背後那個人,是最信任,也是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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