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在朱清身後的上萬戶張瑄騰地跳了出來,前行了幾步,欲出言回罵,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兄弟有求於人,強壓著心頭怒火說道:“方三當家何必如此折辱我兄弟幾個,大家都吃海上飯,不看往日交情,也請念祖師爺的香火份上,放我等一條生路。我黃水洋六兄弟今後定是逢年過節上香上供,絕不敢忘今日三當家的好處。”

海盜行規,同行之間禁止趕盡殺絕。兩幫海盜相遇,如果發生衝突,力量薄弱一方放下三到四成財物,就可以離去。今後再次相遇,對手也以同樣方式回報。這是東海上自隋唐以來就傳下的規矩,朱清和張瑄之所以在對方亮出黑鯊魚旗幟後,依然厚著臉皮前來交涉,打的就是方家不會壞了海盜規矩的注意。

如果此時朱清和張瑄自認為是官船或者商隊,方馗和諸位當家自然可以將他們搶個幹淨。如果站住海盜的身份不放,則等於占住了理,有希望保住六成以上糧食。

保住六成以上糧食,就可以保住幾位大頭領的官位。大元朝以海路運糧,是伯顏和朱清聯名提出的一條策略。一艘海船的運載能力相當於四十到六十輛馬車,一次運輸量大,消耗也不到陸路運輸的兩成。所以,二十萬石糧食即使被方家扣留四成,隻運到北方十二萬石,運到的糧食比也同樣用陸路運剩餘得多。眾人編造一個海上遭遇風浪的理由,在忽必烈麵前也說得過去。

所以,以前羞於在人前承認的身份,此刻反而成了朱清和張瑄的護身符,無論方馗如何用言語擠兌,二人絕不肯放棄黃水蛟的旗號。

“我方馗一介草寇,豈敢折辱大元的將軍。你們兩個自然冒充黃水蛟和黑龍,那我問你,當年大金招安時,北方水路的屈老當家說過些什麼?”

屈老當家是朱清的前一任北方水路總瓢把子,當年,曾側應大宋水師夜襲登州,把大金國為了伐宋秘密建造的數百艘戰船焚毀在港口裏。他在世的時候,北方水路群豪聲勢浩大,各家水師都不敢輕惹。大金國無奈,派了重臣前去招安。而屈老當家一句‘頭頂藍天,腳踏大海’將使臣所有的話噎了回去。

“頭頂藍天,腳踏大海!”朱清喃喃地回答。正統儒學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之說,這也是千百年來無數江湖豪傑接受招安時自我安慰的理由。而‘頭頂藍天,腳踏大海’八個字,卻徹底否決了它。腳下沒有寸土的人,當然是天下最自在者,沒有人有資格納他們為臣下。

“我,我們也是為三萬多弟兄,十幾萬老弱婦孺找條生路!”張瑄見朱清氣短,咬著牙,為自家兄長辯解。

“找條生路,就可以幫著異族屠殺自己的同胞。找條生路,就可以屈下你高貴的膝蓋?”方馗大聲質問,聲音裏充滿激憤,“好一條生路,為了你十幾萬老弱婦孺的生路,就讓我江南幾百萬人死於屠刀之下。好一條生路,為了你三萬弟兄有口安穩飯,就讓我華夏膻腥萬裏?”他越說越激動,須發飛揚,指著張、朱二人罵道:“你二人休再提黃水蛟,黃水蛟早與蒙古人交戰中死掉了,活著得不過是一個叫朱清的行屍走肉罷了!”

“方,方三當家,你,你怎能這,這麼說!”張瑄結結巴巴地頂撞道。想說幾句話找回麵子,卻找不到半個合適的詞,結巴了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他,他趙家不,不仁,氣數已盡,怪,怪不得別人!”

“誰說天下就是趙家的,興亡隻是他一家的事?趙家氣數已盡,你兄弟就可以引狼入室,為虎作倀?誰給你兄弟出賣同胞的權力!趙家氣數盡了,江南千萬家百姓的氣數盡了麼?你憑什麼讓他們跟著家破人亡?朝廷昏庸,又豈可拿來做賣國的理由?”

“大元……”張瑄兀自欲強辯,卻被朱清拉了拉衣服,攔住了話頭。

苦笑了一下,朱清衝著方馗抱拳施禮,“浪裏豹教訓的是,朱清再次受教了!”

“如果你是自認是黃水蛟,就把大元旗號解下來,帶著船隊跟我走,福建那邊需要糧食。”方馗罵得也有些累了,搖搖頭,歎息著說道。“如果你是韃子上將軍張清,就把黃水蛟龍旗解下來,與我一決死戰。別用韃子的羊膻腥味,辱沒咱水上兄弟的名頭。至於東海港的援軍,你別等了,破虜軍教導旅早就注意上了那裏,有苗春將軍在,他們片板也出不了港!”

黃水蛟龍旗,朱清抬起頭,再次看了自己的船隊一眼。幾個時辰前,再次掛上此旗時,麾下弟兄們的歡呼聲猶在耳畔。

“受教了!”朱清躬身施了一禮,不再多說話,帶著張瑄走下了舷梯。駕著小船,向自家船隊駛去。

董文選招安之義,伯顏知遇之恩,還有忽必烈解衣推食之德,一一浮現於眼前。

海麵上,還有數萬雙眼睛,靜靜地等著他一個決斷。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