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底沙船仿佛也感受到了來自周圍目光的壓力,澀滯而行,兩裏餘水路,走了數千年般漫長。

隻是下午的陽光,始終燦爛地照在木帆麵相同的位置,未曾稍移。

沙船終於駛進了自家水門,黃真、殷實、唐世雄等幾個管軍萬戶同時迎了上來,圍住朱清問道:“大當家,怎麼說?”

朱清沒有回答,爬舷梯的腳突然抖了一下,差點把自己摔落到水中去。旁邊的張瑄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邊攙扶著朱清向甲板上走,邊衝眾人嚷嚷道:“進船艙裏說,沒看見大當家累麼!”

幾個管軍萬戶自覺唐突,帶著滿臉歉意走進了船艙。也難怪大夥舉止失措,自從朱清接任大當家以來,今天是幫會中所麵臨最惡劣的局勢,未傾力而戰,敗局已定,所有人一下子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朱清亦不知道!

想當年,黃水幫受到大宋水師偷襲,他帶著張瑄、黃真等人一路逃到高麗,九死一生,都未曾氣餒過,未曾說過一個“服”字。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站在道義的製高點。誰不知道北方水路豪傑心懷大宋,向來隻襲擊金國和蒙古的船隊,不向南方劫掠。趙姓官家剛得到過北方水路豪傑的幫助,轉眼就忘了大夥的恩德,幫著寇仇剿滅起海盜來!隻要大夥一口氣尚在,怎肯向這忘恩負義之輩服軟?

可今天,方馗幾句責罵卻讓朱清無法自辯。很多話,依然如洪鍾一樣回蕩在他的耳邊。雖然在某種角度上,朱清覺得自己與方馗的選擇差別不大,都是上岸尋了出路,隻不過一家投靠了文天祥,一家投靠了大元而已。

但方馗問得好,“為了你十幾萬老弱婦孺的生路,就可以讓我江南幾百萬人慘死於屠刀之下麼?”

不能,朱清心裏明白,十幾萬與幾百萬,犧牲哪個都不應該,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浪裏豹欺人太甚!”四當家黃真的一句咆哮,把朱清從沉思中拉回了現實。抬起頭,他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平素議事的帥位上,而麾下幾個管軍萬戶,已經吵成了一團。

“他方家不過找對了時機,投了個有實力的主子罷了,有什麼資格指摘別人不是!要我說,咱們幹脆破釜沉舟,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老三黃真跳著著腳說道。這個四弟平時行事魯莽,是出了名的拚命三朗。看樣子,他已經從張瑄口裏得知了方馗開出的條件,準備與對方決死一拚。

“對,咱跟他們拚了,老子這就是組織水鬼隊。潛過去鑿了他的座艦,拚著死也賺他一個夠本!”老四殷實跳起來迎合。這種情況下,取勝是沒有可能了,但黃水幫向來與南方方家不分高下,此刻寧可死了,也不能墜了北方水路豪傑的顏麵。

“隻怕靠不近浪裏豹的座艦,他們的船速度快。並且浪裏豹也是個老行船的,知道這水裏的路數!”老五唐世雄向來謹慎,搖搖頭,低聲提醒。

“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咱黃水幫就伸出脖子去,任人砍?”老四殷實指唐世雄的鼻子質問道。

“他們目的是劫糧,不是殺人。一會小弟帶人衝過去,纏住方家的炮艦。大哥、二哥換了小海鰍,向岸邊突。三哥和四哥各駕駛一艘兩千料巨艦,掛著大哥的旗號帶人分頭向外海和岸邊衝。咱近二百艘船散開,他挨個抓,也得抓上一天一夜……”唐世雄不理睬殷實的質問,條理清晰地安排。

“老五!”殷實收回手指,噎住了。

“咱們兄弟,隻要有一個活著,將來找回這個場子罷了!他方家勢力再大,總有船隻落單的時候!”唐世雄抱了抱殷實,笑著說。根本沒把剛才對方的指責放在心上。

這就是海盜的行事原則。之所以彼此之間不趕盡殺絕,就是因為海麵寬闊,每戰難免有漏網之魚。而一旦結下了不解冤仇,被人惦記者一輩子就難以合眼。幾百年裏,海麵上有多少個千船大幫,就是被幾個附骨之蛆般的仇家咬住,最後整個幫派灰飛煙滅。

幾個當家人不說話了,都認為唐世雄的建議是此刻最佳選擇。船艙被一股悲壯之氣所籠罩,大夥彼此抱了抱,就等著朱清一聲令下,便分散突圍。這時,卻聽見朱清夢囈般幽幽說道:“你們這麼做,想過家中那十萬老弱麼?”

“啊?”唐世雄等人楞住了,心中的悲壯感覺一掃而空,代之的卻是一股深深的憂慮和無奈。

如今,大夥的家已經不在海上了。無論是在劉家港還是在崇明鎮,弟兄們的家小已經生根發芽。

忽必烈待臣子寬厚,輕易不加罪於人。但如果有人讓他失望,受到的懲罰也非常嚴厲,抄家滅族是常見的事。二十萬石糧食失去,耽誤了大軍北伐。恐怕任何活著逃回去的人,都難免被砍頭正軍法的命運。而生活在岸上的那些家人,或充軍、或沒為官奴,恐怕沒有一個人能落得好下場。

“那怎麼辦,難道咱就低頭服軟不成!咱北方豪傑,什麼時候怕過他們南邊人物”張瑄紅著眼睛問道。跟在朱清後,他與大當家一起感受到了在方馗麵前的屈辱。這種屈辱的感覺焚燒著他的思維,讓他無法對眼前局勢做出正常判斷。

“從我帶著你們受招安那天起,咱們北方水路,已經無法在他們麵前抬頭了!”朱清緩緩站起身來,長歎道。

仿佛瞬間了悟般,生命的光彩又回到了他的臉上。苦笑了幾聲,朱清對著幾個好兄弟吩咐道:“老二,麻煩你與老五再去浪裏豹那邊一趟,就說我答應投降。讓他想辦法保守秘密,一個月內,別把糧船被截的消息散出去!咱們也好安排家眷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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