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城有史以來,一直是個岌岌無名的小縣。這是一塊夾巴水、寶唐水與吉水之間的丘陵地段,山不夠險峻,河流不夠深廣,土地也不夠肥沃,所以也沒有哪個英雄或梟雄能看得上眼。可近幾日來,小縣一夜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江南江北,無數雙眼睛盯向了這裏。

人們無法不關注這個彈丸之所,方圓不足五裏的小縣城內,如今困著兩萬多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殘部,其中光級別在萬戶以上的韃子頭兒就有十幾個。縣城外圍著的兵馬更多,從福建趕來的參戰的警備軍、各地匆忙“起義”的新附軍、還有衣衫襤褸鬥誌卻很昂揚的各地民間武裝,近二十萬眾將樂安圍了個水泄不通。

“嘿嘿,韃子也有被嚇得縮在城裏等死的時候!”剛起義不久的建昌軍管軍萬戶武忠用馬鞭指著遠處高不足五尺的城牆,笑嗬嗬的說道。與大都督府打了五年多的交道,唯獨這次,大都督府沒給他任何好處就差遣他做事。也唯獨這一次,他覺得心裏像喝了冰水一樣痛快。風光啊,哪怕是當年跟在蒙古軍身後把宋軍殺得望風而逃的時候,都沒現在這麼風光。那個時候周圍百姓見了他,撒褪就逃。而現在,十裏八鄉的父老把僅有的糧食都作成餅子送到的軍中,武忠想付錢都沒人肯收。

“別是大,達春使了什麼詭計吧!蒙古人,蒙古人畢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被部下脅迫著起義的另一個新附軍將領孔威結結巴巴地說。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他至今還不敢相信是真的。做夢一般被部下從被窩裏拉出來,舉起了反元興宋的大旗,又做夢一般看著平時作威作福的色目轉運使、倉庫使們被百姓們推到街頭,用石塊活活砸成了肉醬,然後做夢般被麾下幾個將領簇擁著前來攻打樂安,做夢般看著平素凶神惡煞般的蒙古軍被衣衫不整得民軍打得不敢出頭。

沒人的時候,孔威曾經咬了幾次自己的手指,每次那種通徹心脾的感覺都告訴他,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都是真實的。但轉眼間,他就又想去咬自己的手指頭。蒙古人啊,幾萬蒙古人,就這麼敗了?自嘉定年起,宋人就隻有被蒙古人追得滿山逃命的份兒,什麼時候時運倒轉了,元人被宋人追得四處奔逃?

“達春使計,他還使個球計,方圓二百裏的元軍都被破虜軍給清理幹淨了!”另一個剛起義的新附軍將領張直笑著罵了一句粗話,拍拍孔威那略顯單薄的肩膀,笑著安慰道:“夫子啊,你就別瞎擔心了。我聽說了,韃子的援軍一半被陳吊眼拖在了兩淮,還有一半在荊湖,插了翅膀都飛不過來了。至於呂師夔那小子,他聽說鄒將軍來了,嚇得連麵都沒敢照,直接跑到了池州去也。這會兒達春即使會灑豆成兵,也沒有人給他提供豆子,你還瞎擔心個什麼勁兒!”

“我,我是說慎,慎重!誰,誰怕了!”孔威被人戳破了心事,一張蒼白的臉刹那間變得火炭般紅,撥開張直的手,訕訕說道:“兵,兵貴謹慎。咱,咱們可帶的都是本鄉本土的弟兄。”

孔威無意間,把“本鄉本土的弟兄”這幾個字,說得很重。既然造了大元的反,就很難再反回去。如今,這些平素他看不起的弟兄們都是他的家底。多一個,將來邀功領賞的底氣就足一分。即便將來破虜軍無法成事,手底下有些弟兄在,投降北元的籌碼也重一些。如果不小心在攻城時拚幹淨了,可就什麼都不剩下了。

“是啊,本鄉本土的弟兄。父老鄉親都看著咱們呢,如果二十幾萬人再把韃子放走了,不用文丞相怪罪,百姓的口水也得把大夥兒給淹死!”張直用馬鞭指指四下裏連綿的營帳,大聲說道。

周圍高高低低,都是宋軍的營帳。光著膀子的青壯們拎著鐵鍬,將阻礙騎兵衝鋒用的壕溝挖了一重又一重。壕溝與壕溝之間,還有木樁釘成了簡陋鹿砦,尖尖的梢頭像刀鋒一樣,指向陰沉沉的天空。如果有人能站在半空向下看,就會發現此地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而樂安城則徹底變成了粘蜘蛛網上的一支蒼蠅,無論怎麼努力也逃脫不掉了。

“是啊,好好打吧,別想太多了,咱們漢家氣數又回來了。當年達春下令收繳民間鐵器時,就有人跟我說過,哪天蒙古人的氣數盡了,咱們漢人一人一塊磚頭,也把他們砸回老家去。如今還真應驗了這話!”武忠豪氣滿懷的響應。

至今,他也沒弄明白自己的老管家、老軍師蘇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但蘇燦這些年說過的一些話,和幫他做過的一些事,卻曆曆在目。他不願意深究這件事,無論如何,自己能重新找回做將軍的感覺,全憑了這個貌似糊塗的老人。如果不是他,也許今天被困在城裏的,還有建昌軍這萬餘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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