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複遝,但比較的曲折了。
新詩如杜運燮的《滇緬公路》:
……
路永遠使我們興奮,都來歌唱嗬!
這是重要的日子,幸福就在手頭。
看它,風一樣有力,航過綠色的田野,
蛇一樣輕靈,從茂密的草木間
盤上高山的背脊,飄行在雲流中,
儼然在飛機的座艙裏,發現新的世界,
而又鷹一般敏捷,畫幾個優美的圓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穀,傾聽村落裏
安息前歡愉的匆促,輕煙的朦朧中
溢著親密的呼喚,人性的溫暖,
於是更懶散,沿著水流緩緩走向城市。
而,就在粗糙的寒夜裏;荒冷
而空洞,也一樣負著全民族的食糧:
載重車的黃眼滿山搜索,
搜索著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輪不絕滾動著,
人民興奮的脈搏,每一塊石子
一樣覺得為勝利盡忠而驕傲;
微笑了,在滿足向微笑著的星月下麵,
微笑了,在豪華的凱旋日子的好夢裏。
……
一方麵用比喻使許多事物形象化,具體化;一方麵寫全民族的情感,仍不離詩的複遝的原則,複遝的寫民族抗戰的勝利。
句式之倒置,在引起注意。如:
竹喧歸浣女。
3.分行:
分行則句子的結構可以緊湊一點,可以集中讀者的邊際注意。
詩的用字須經濟。如王維的: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十字,是一幅好畫,但比畫表現得多,因為這兩句詩中的“直”“圓”是動的過程,畫是無法表現的。
五、傳達與了解
1.傳達是不完全的:
詩雖不如一般人所說的難懂,但表達時,不是完全的。如比喻,或用典時往往不能將意思或情感全傳達出來。
2.了解也是不完全的:
因為讀者讀詩時的心情,和周遭的情景,對讀者對詩的了解都有影響。往往因為心情或情景的不同,了解也不同。
詩究竟是不是如一般人所說的帶有神秘性,有無限可能的解釋呢?這是很不容易回答的。但有一點可以說:我們不能離開字句及全詩的連貫去解釋詩。
第四十六講
詩與幽默
朱自清
舊詩裏向不缺少幽默。南宋黃徹《?溪詩話》雲:
子建稱孔北海文章多雜以嘲戲;子美亦“戲效俳諧體”,退之亦有“寄詩雜詼俳”,不獨文舉為然。自東方生而下,禰處士、張長史、顏延年輩往往多滑稽語。大體材力豪邁有餘而用之不盡,自然如此。……坡集類此不可勝數。《寄蘄簟與蒲傳正》雲,“東坡病叟長羈旅,凍臥饑吟似饑鼠。倚賴東風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黃州》雲,“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將之湖州》雲,“吳兒膾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又“尋花不論命,愛雪長忍凍,”“天公非不憐,聽飽即喧哄。”……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餘,與血指漢顏者異矣。
這裏所謂滑稽語就是幽默。近來讀到張駿祥先生《喜劇的導演》一文(《學術季刊》文哲號),其中論幽默很簡明:“幽默既須理智,亦須情感。幽默對於所笑的人,不是絕對的無情;反之,如西萬提斯之於吉訶德先生,實在含有無限的同情。因為說到底,幽默所笑的不是第三者,而是我們自己。……幽默是溫和的好意的笑。”黃徹舉的東坡詩句,都在嘲弄自己,正是幽默的例子。
新文學的小說、散文、戲劇各項作品裏也不缺少幽默,不論是會話體與否;會話體也許更便於幽默些。隻詩裏幽默卻不多。我想這大概有兩個緣由:一是一般將詩看得太嚴重了,不敢幽默,怕褻瀆了詩的女神。二是小說、散文、戲劇的語言雖然需要創造,卻還有些舊白話文,多少可以憑借;隻有詩的語言得整個兒從頭創造起來。詩作者的才力集中在這上頭,也就不容易有餘暇創造幽默。這一層隻要詩的新語言的傳統建立起來,自然會改變的。新詩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曆史,看現在的作品,這個傳統建立的時間大概快到來了。至於第一層,將詩看得那麼嚴重,倒將它看窄了。詩隻是人生的一種表現和批評;同時也是一種語言,不過是精神的語言。人生裏短不了幽默,語言裏短不了幽默,詩裏也該不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黃徹指出的情形,正是詩的自然現象。
新詩裏純粹的幽默的例子,我隻能舉出聞一多先生的《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首:
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
忽然書桌上怨聲騰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燃禿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嘍著“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歎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的罵道。
“生活若果是這般的狼狽,
倒還不如沒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著煙鬥迷迷地笑,
“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
《死水》
這裏將靜物擬人,而且使書桌上的這些靜物“都講話”:有的是直接的話,有的是間接的話,互相映襯著。這夠熱鬧的。而不止一次的矛盾的對照更能引人笑。墨盒“渴得要死”,字典卻讓雨水濕了背;筆洗不盛水,偏吃雪茄灰;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墨水壺卻偏說兩天就給他洗一回。“書桌上怨聲騰沸”,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主人卻偏“迷迷的笑”;他說“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可又縮回去說“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這些都是矛盾的存在,而最後一個矛盾更是全詩的極峰。熱鬧,好笑,主人嘲弄自己,是的;可是“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見出他的抱負,他的身分他不是一個小醜。
俞平伯先生的《憶》,都是追憶兒時心理的詩。虧他居然能和成年的自己隔離,回到兒時去。這裏麵有好些幽默。我選出兩首:
有了兩個橘子,
一個是我底,
一個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給了我,
把光臉的她自有了。
“弟弟你底好,
繡花的呢。”
真不錯!
好橘子,我吃了你罷。
真正是個好橘子啊!
《第一》
亮汪汪的兩根燈草的油盞,
攤開一本《禮記》,
且當它山歌般的唱。
乍聽間壁又是說又是笑的,
“她來了罷?”
《禮記》中盡是些她了。
“娘,我書已讀熟了。”
《第二十二》
這裏也是矛盾的和諧。第一首中“有麻子的”卻變成“繡花的”;“繡花的”的“好”是看的“好”,“好橘子”和“好橘子”的“好”卻是可吃的“好”和吃了的“好”,次一首中《禮記》卻“當它山歌般的唱”,而且後來“《禮記》中盡是些她了”;“當它山歌般的唱”,卻說“娘,我書已讀熟了”。笑就蘊藏在這些別人的,自己的,別人和自己的矛盾裏。但兒童自己覺得這些隻是自然而然,矛盾是從成人的眼中看出的。所以更重要的,笑是蘊藏在兒童和成人的矛盾裏。這種幽默是將兒童(兒時的自己和別的兒童)當作笑的對象,跟一般的幽默不一樣;但不失為健康的。《憶》裏的詩都用簡短的口語,兒童的話原是如此;成人卻更容易從這種口語裏找出幽默來。
用口語或會話寫成的幽默的詩,還可舉出趙元任先生賀胡適之先生的四十生日的一首:
適之說不要過生日,
生日偏又到了。
我們一般愛起哄的,
又來跟你鬧了。
今年你有四十歲了都,
我們有的要叫你老前輩了都:
天天聽見你提倡這樣,提倡那樣,
覺得你真有點兒對了都!
你是提倡物質文明的咯,
所以我們就來吃你的麵;
你是提倡整理國故的咯,
所以我們都進了研究院;
你是提倡白話詩人的咯,
所以我們就羅羅唆唆寫上了一大片。
我們且別說帶笑帶吵的話,
我們且別說胡鬧胡搞的話,
我們並不會說很巧妙的話,
我們更不會說“倚少賣老”的話;
但說些祝頌你們健康的話
就是送給你們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話。
(《北平晨報》,十九,十二,十八)
全詩用的是純粹的會話;像“都”字(讀音像“兜”字)的三行隻在會話裏有(“今年你有四十歲了都”就是“今年你都有四十歲了”,餘類推)。頭二段是仿胡先生的“了”字韻;頭兩行又是仿胡先生的
我本不要兒子,
兒子自來了。
那兩行詩。三四段的“多字韻”(胡先生稱為“長腳韻”)也可以說是“了”字韻的引申。因為後者是前者的一例。全詩的遊戲味也許重些,但說的都是正經話,不至於成為過分誇張的打油詩。胡先生在《嚐試集》自序裏引過他自己的白話遊戲詩,說“雖是遊戲詩,也有幾段莊重的議論”;趙先生的詩,雖帶遊戲味,意思卻很莊重,所以不是遊戲詩。
趙先生是長於滑稽的人,他的《國語留聲機片課本》《國音新詩韻》,還有翻譯的《阿麗斯漫遊奇境記》,都可以見出。張駿祥先生文中說滑稽可分為有意的和無意的兩類,幽默屬於前者。趙先生似乎更長於後者,《奇境記》真不愧為“魂譯”(丁西林先生評語,見《現代評論》)。記得《新詩韻》裏有一個“多字韻”的例子:
你看見十個和尚沒有?
他們坐在破鑼上沒有?
無意義,卻不缺少趣味。無意的滑稽也是人生的一麵,語言的一端,歌謠裏最多,特別是兒歌裏。歌謠裏幽默卻很少,有的是詼諧和諷刺。這兩項也屬於有意的滑稽。張先生文中說我們通常所謂話說得俏皮,大概就指詼諧。“詼諧是個無情的東西,”“多半傷人;因為詼諧所引起的笑,其對象不是說者而是第三者”。諷刺是“冷酷,毫不留情麵”,“不隻撻伐個人,有時也攻擊社會。”我們很容易想起許多嘲笑殘廢的歌謠和“娶了媳婦忘了娘”一類的歌謠,這便是歌謠裏詼諧和諷刺多的證據。
第四十七講
詩 韻
朱自清
新詩開始的時候,以解放相號召,一般作者都不去理會那些舊形式。押韻不押韻自然也是自由的。不過押韻的並不少。到現在通盤看起來,似乎新詩押韻的並不比不押韻的少得很多。再說舊詩詞曲的形式保存在新詩裏的,除少數句調還見於初期新詩裏以外,就沒有別的,隻有韻腳。這值得注意。新詩獨獨的接受了這一宗遺產,足見中國詩還在需要韻,而且可以說中國詩總在需要韻。原始的中國詩歌也許不押韻,但是自從押了韻以後,就不能完全甩開它似的。韻是有它的存在的理由的。
韻是一種複遝,可以幫助情感的強調和意義的集中。至於帶音樂性,方便記憶,還是次要的作用。從前往往過分重視這種次要的作用,有時會讓音樂淹沒了意義,反覺得浮滑而不真切。即如中國讀詩重讀韻腳,有時也會模糊了全句;近體律絕聲調鏗鏘,更容易如此。幸而一般總是隔句押韻,重讀的韻腳不至於句句碰頭。句句碰頭的像“柏梁體”的七言古詩,逐句押韻,一韻到底,雖然是強調,卻不免單調。所以這一體不為人所重。新詩不應該再重讀韻腳,但習慣不容易改,相信許多人都還免不了這個毛病。我讀老舍先生的《劍北篇》,就因為重讀韻腳的原故,失去了許多意味;等聽到他自己按著全句的意義朗讀,隻將韻腳自然的帶過去,這才找補了那些意味。不過這首詩每行押韻,一韻又有許多行,似乎也嫌密些。
有人覺得韻總不免有些浮滑,而且不自然。新詩不再為了悅耳;它重在意義,得采用說話的聲調,不必押韻。這也言之成理。不過全是說話的聲調也就全是說話,未必是詩。英國約翰·德林瓦特(John Drinkwater)曾在《論讀詩》的一張留聲機片中說全用說話調讀詩,詩便跑了。是的,詩該采用說話的調子,但詩的自然究竟不是說話的自然,它得加減點兒,誇張點兒,像電影裏特別鏡頭一般,它用的是提煉的說話的調子。既是提煉而得自然,押韻也就不至於妨礙這種自然。不過押韻的樣式得多多變化,不可太密,不可太板,不可太響。
押韻不可太密,上文已舉“柏梁體”為例。就是隔句押韻,有些人還恐怕單調,於是乎有轉韻的辦法;這用在古詩裏,特別是七古裏。五古轉韻,因為句子短,隔韻近,轉韻求變化,道理明白。但七古句子長,韻隔遠,為什麼轉韻的反而多呢?這有特別的理由。原來六朝到唐代七古多用諧調,平仄鏗鏘,帶音樂性已經很多,轉韻為的是怕音樂性過多。後來宋人作七古,多用散文化的句調,卻怕音樂性過少,便常一韻到底,不換韻。所以韻的作用,歸根結底,還是隨著意義變的;我們就韻論韻,隻是一種方便,得其大概罷了,並沒有什麼鐵律可言。詞的句調比較近於說話,變化多,轉韻也多。可是詞又出於樂歌,帶著很多的音樂性,所以一般的看,用韻比較密。它以轉韻調劑密韻,顯明的例子如《河傳》。還有一種平仄通押(如賀鑄《水調歌頭》“南國本瀟灑,六代競豪奢”一首,見《東山寓聲樂府》)也是轉韻;變化雖然不及一般轉韻的大,卻能保存著那一韻到底的一貫的氣勢,是這一體的長處。曲的句調也近於說話,但以明快為主,並因樂調的配合,都是到底一韻。不過平仄通押是有的。
詞的押韻的樣式最多,它還有間韻。如溫庭筠的《酒泉子》道:
楚女不歸,
樓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風又起,
杏花稀。
玉釵斜篸雲鬟髻,
裙上鏤金鳳。
八行書,千裏夢,
雁南飛。
(據《詞律》卷三)
這裏間隔的錯綜的押著三個韻,很像新詩;而那“稀”和“飛”兩韻,簡直就是新詩的“章韻”。又如蘇軾的《水調歌頭》的前半闋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據任二北先生《詞學研究法》,與《詞律》異)
這也是間隔著押兩個韻。這些都是轉韻,不過是新樣式罷了。
詩裏早有人試過間韻。晚唐章碣有所謂“變體”律詩,平仄各一韻,就是這個:
東南路盡吳江畔,正是窮愁暮雨天。
鷗鷺不嫌斜兩岸,波濤欺得逆風船。
偶逢島寺停帆看;深羨漁翁下釣眠。
今古若論英達算,鴟夷高興固無邊。
(《全唐詩》四函一冊)
章碣“變體”隻存這一首,也不見別人仿作,可見並未發生影響。他的試驗是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我想是在太板太密。新詩裏常押這種間韻,但是詩行節奏的變化多,行又長,就沒有什麼毛病了。間韻還可以跨句。如上舉《酒泉子》的“起”韻,《水調》的“宇”韻,都不在意義停頓的地方,得跟下麵那個不同韻的韻句合成一個意義單位。這是減輕韻腳的重量,增加意義的重量,可以稱為跨句韻。這個樣式也從詩裏來,鮑照是創始的人。如他的《梅花落》詩道: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谘嗟。
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
霜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
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
“實”韻正是跨句韻;但這首詩隻是轉韻,不是間韻。現在新詩裏用間韻很多,用這種跨句韻也不少。
任二北先生在《詞學研究法》裏論“諧於吟諷之律”,以為押韻“連者密者為諧”。他以為《酒泉子》那樣押韻嫌“隔”而不連,《西平樂》後半闋“十六句隻三葉韻”,嫌“疏”而不密。他說這些“於歌唱之時,容或成為別調,若於吟諷之間,則皆無取焉”。他雖隻論詞,但喜歡連韻和密韻,卻代表著傳統的一般的意見。我們一向以高響的說話和歌唱為“好聽”(見王了一先生《什麼話好聽》一文,《國文月刊》),所以才有這個意見。但是現在的生活和外國的影響磨銳了我們的感覺;我們尤其知道詩重在意義,不隻為了悅耳。那首《酒泉子》的韻倒顯得新鮮而不平凡,那《西平樂》一調和疏韻也別有一種“諧”處。《詞律拾遺》卷六收吳文英的《西平樂》一首,後半闋十六句中有十三個四字短句。這種句式的整齊複遝也是一種“諧”,可以減少韻的負擔。所以“十六句三葉韻”並不為少。
這種疏韻除利用句式的整齊複遝外,還可與句中韻(內韻)和雙聲疊韻等合作,得到新鮮的和諧。疏韻和間韻都有點兒“啞”,但在啞的嚴肅裏,意義顯出了重量。新詩逐行押韻的比較少,大概總是隔行押韻或押間韻。新詩行長,這就見得韻隔遠,押韻疏了。間韻能夠互相調諧,從十四行體的流行可知;隔行押韻,也許加點兒花樣更和諧些。新詩這樣減輕了韻腳的分量,隻是我們有時還不免重讀韻腳的老脾氣。這得靠朗讀運動來矯正。新詩對於韻的態度,是現代生活和外國詩的影響,前已提及。但這新種子,如本篇所敘,也曾在我們的泥土裏滋長過,隻不算欣欣向榮罷了。所以這究竟也是自然的發展。
作舊詩詞曲講究選韻。這就是按著意義選押合宜的韻指韻部,不指韻腳。周濟《宋四家詞選敘論》中說到各韻部的音色,就是為的選韻。他道:
“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莫草草亂用。
這隻是大概的說法,有時很得用,但不可拘執不化。因為組成意義的分子很多,韻隻居其一,不可給予太多的分量。韻部的音色固然可以幫助意義的表現,韻部的通押也有這種作用,而後者還容易運用些。作新詩不宜全押本韻,全押本韻嫌太諧太響。參用通押,可以啞些,所謂“不諧之諧”現代音樂裏也參用不諧的樂句,正同一理;而且通押時供選擇的韻字也增多。不過現在的新詩作者,押韻並不查詩韻,隻以自己的藍青官話為據,又常平仄通押,倒是不諧而諧的多。不過“諧韻”也用得著。這裏得提到教育部製定的《中華新韻》。這是一部標準的國音韻書,裏麵注明通韻;要諧,押本韻,要不諧,押通韻。有本韻書查查,比自己想韻方便得多。作方言詩自然可用方言押韻,也很新鮮別致的。新詩又常用“多字韻”或帶輕音字的韻,有一種輕快利落的意味;這也在減少韻腳的重量。胡適之先生的“了字韻”創始了新詩的“多字韻”,但他似乎用得太多。
現在舉卞之琳先生《傍晚》這首短詩,顯示一些不平常的押韻的樣式。
倚著西山的夕陽
和呆立著的廟牆
對望著:想要說什麼呢?
又怎麼不說呢?
馱著老漢的瘦驢
匆忙的趕回家去,
忒忒的,足蹄鼓著道兒 枯澀的調兒!
半空裏哇的一聲
一隻烏鴉從樹頂
飛起來,可是沒有話了,
依舊息下了。
按《中華新韻》,這首詩用的全是本韻。但“驢”與“去”,“聲”與“頂”是平仄通押;“陽”“牆”“驢”“頂”都是跨句韻,“麼呢”“說呢”,“道兒”“調兒”,“話了”“下了”,都是“多字韻”。而“去”與“下”是輕音字,和非輕音字相押,為的順應全詩的說話調。輕音字通常隻作“多字韻”的韻尾,不宜與非輕音字押韻;但在要求輕快流利的說話的效用時,也不妨有例外。
第四十八講
詩與話
朱自清
胡適之先生說過宋詩的好處在“做詩如說話”,他開創白話詩,就是要更進一步的做到“做詩如說話”。這“做詩如說話”大概就是說,詩要明白如話。這一步胡先生自己是做到了,初期的白話詩人也多多少少的做到了。可是後來的白話詩越來越不像說話,到了受英美近代詩的影響的作品而達到極度。於是有朗誦詩運動,重新強調詩要明白如話,朗誦出來大家懂。不過胡先生說的“如說話”,隻是看起來如此,朗誦詩也隻是又進了一步做到朗誦起來像說話,都還不像日常嘴裏說的話。陸誌韋先生卻要詩說出來像日常嘴裏說的話。他的《再談談白話詩的用韻》(見燕京大學新詩社主編的《創世曲》)的末尾說:
我最希望的,寫白話詩的人先說白話,寫白話,研究白話。寫的是不是詩倒還在其次。
這篇文章開頭就提到他的《雜樣的五拍詩》,那發表在《文學雜誌》二卷四期裏,是用北平話寫出的。要像日常嘴裏說的話,自然非用一種方言不可。陸先生選了北平話,是因為趙元任先生說過“北平話的重音的配備最像英文不過”,而“五拍詩”也就是“無韻體”,陸先生是“要摹仿莎士比亞的神韻”。
陸先生是最早的係統的試驗白話詩的音節的詩人,試驗的結果有本詩叫做《渡河》,出版在民國十二年。記得那時他已經在試驗無韻體了。以後有意的試驗種種西洋詩體的,要數徐誌摩和卞之琳兩位先生。這裏要特別提出徐先生,他用北平話寫了好些無韻體的詩,大概真的在摹仿莎士比亞,在筆者看來是相當成功的,又用北平話寫了好些別的詩,也夠味兒。他的散文也在參用著北平話。他是浙江硤石人,集子裏有硤石方言的詩,夠道地的。他筆底下的北平話也許沒有本鄉話道地,不過活潑自然,而不難懂。他的北平話大概像陸先生在《用韻》那篇文裏說的,“是跟老百姓學”的,可是學的隻是說話的腔調,他說的多半還是知識分子自己的話。陸先生的五拍詩裏的北平話,更看得出“是跟老百姓學”的,因為用的老百姓的詞彙更多,更道地了。可是他說的更隻是自己的話。他的五拍詩限定六行,與無韻體究竟不一樣。這“是用國語寫的”,“得用國語來念”,陸先生並且“把重音圈出來”,指示讀者該怎樣念。這一點也許算得是在“摹仿莎士比亞”的無韻體罷。可是這二十三首詩,每首像一個七巧圖,明明是英美近代詩的作風,說是摹仿近代詩的神韻,也許更確切些。
近代詩的七巧圖,在作者固然費心思,讀者更得費心思,所以“晦澀”是免不了的。陸先生這些詩雖然用著老百姓的北平話的腔調,甚至有些詞彙也是老百姓的,可並不能夠明白如話,更不像日常嘴裏說的話。他在《用韻》那篇文裏說“罰咒以後不再寫那樣的詩”,“因為太難寫”,在《雜樣的五拍詩》的引言裏又說“有幾首意義晦澀”,於是他“加上一點注解”。這些都是老實話。但是注解究竟不是辦法。他又說“經驗隔斷,那能引起共鳴”。這是晦澀的真正原因。他又在《用韻》裏說:
中國的所謂新人物,依然是老脾氣。那怕連《千家詩》《唐詩三百首》都沒有見過的人,一說起這東西是“詩”,就得哼哼。一哼就把真正的白話詩哼毀了。
“真正的白話詩”是要“念”或說的。我們知道陸先生是最早的係統的試驗白話詩的音節的詩人,又是音樂鑒賞家,又是音韻學家,他特別強調那“念”的“真正的白話詩”,是可以了解的;就因為這些條件,他的二十三首五拍詩,的確創造了一種“真正的白話詩”。可是他說“不會寫大眾詩”,“經驗隔斷,那能引起共鳴”,也是真的。
用老百姓說話的腔調來寫作,要輕鬆不難,要活潑自然,也不太難,要沉著卻難;加上老百姓的詞彙,要沉著更難。陸先生的五拍詩能夠達到沉著的地步,的確算得是奇作。筆者自己很愛念這些詩,已經念過好幾遍,還樂意念下去,念起來真夠味。筆者多多少少分有陸先生的經驗,雖然不敢說完全懂得這些詩,卻能夠從那自然而沉著的腔調裏感到親切。這些詩所說的,在筆者看來,可以說是愛自由的知識分子的悲哀。我們且來念念這些詩。開宗明義是這一首:
是一件百家衣,矮窗上的紙
葦子杆上稀稀拉拉的雪
鬆香琥珀的燈光為什麼淒涼?
幾千年,幾萬年,隔這一層薄紙
天氣溫和點,還有人認識我
父母生我在沒落的書香門第
有一條注解:
一輩子沒有種過地,也沒有收過租,隻挨著人家碗邊上吃這一口飯。我小的時候,鄉下人吃白米,豆腐,青菜,養幾隻豬,一大窩雞。現在吃糠,享四大皆空自由。老覺得這口飯是賒來吃的。
詩裏的“百家衣”,就是“這口飯是賒來吃的”。紙糊在“葦子杆子”上,矮矮的窗,雪落在窗上,屋裏是黃黃的油燈光。讀書人為什麼這樣“淒涼”呢?他老在屋裏跟街上人和鄉下人隔著;出來了,人家也還看待他是特殊的一類人。他孤單,他寂寞,他是在命定的“沒落”了。這夠多“淒涼”呢!
但是他並非忘懷那些比自己苦的人。請念第十九首:
在鄉下,我們把肚子貼在地上
糊塗的天就壓在我們的背上
老呱說:“天你怎麼那麼高呀?”
抬頭一看,他果然比樹還高
樹上有山頭,山頭上還有樹
老天爺,多給點兒好吃吃的吧。
這一首沒有注解,確也比較好懂。“肚子貼在地上”是餓癟了,“天高皇帝遠”,誰來管你!但是還隻有求告“老天爺”多給點兒吃的!北平話似乎不說“好吃吃的”,“好吃的”也跟“吃的”不同。讀書人,知識分子,也想到改革上,這是第三首:
明天到那兒?大路的盡頭在那兒?
這一排楊樹,空心的,腆著肚子,
揚起破爛的衣袖,把路遮斷啦
紙燈兒搖擺,小驢兒,咦,拐彎啦。
黑朦朦的踏著癩蛤蟆求婚的拍子
走到岔路上,大車呢,許是往西啦
注解是:
十年前,蘆溝橋還沒有聽到槍聲,我仿佛已經想到現在的局麵。在民族求生存的途徑上,我寧願像老戇趕大車,不開坦克車。
詩裏“明天”和“大路”自然就是“民族求生存的途徑”,“把路遮斷”的“一排楊樹”大概是在阻礙著改革的那些家夥罷。“紙燈兒”,黑暗裏一點光明;“小驢兒”拐彎抹角的慢慢的走著夜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知其不可而為之”,大概會跟著“大車”,“往西”的,“往西”就是西化。“往西”是西化,得看注解才想得到,單靠詩裏的那個“西”字的暗示是不夠的。這首詩似乎隻說到個人的自由的努力;但是詩裏念不出那“寧願”的味兒。個人的自由的努力的最高峰是“創造”。第六首的後三行是:
腳底下的地要跳,像水煮開啦
魚剛出水,毒龍剛醒來抖擻
活火的刀山上跳舞,我要創造
注解裏引易卜生的話,“在美裏死。”陸先生慨歎著“書香門第”的自己,慨歎著“鄉下”的人,譏刺著“幫閑的”,憐惜著“孩子”,終於強調個人的“創造”,這是“明天”的“大路”。這條“路”也許就是將“大眾”的和他“經驗隔斷”的罷?
《雜樣的五拍詩》正是“創造”,“創造”了一種“真正的白話詩”。照陸先生自己聲明的而論,他是成功了的。但是在一般的讀者,這些詩恐怕是晦澀難懂的多;即使看了注解,恐怕還是不成罷。“難寫”,不錯,這比別的近代作風的詩更難,因為要巧妙的運用老百姓的腔調。但是麻煩的還在難懂。當然這些詩可以訴諸少數人,可是“跟老百姓學”而隻訴諸少數人,似乎又是矛盾。這裏“經驗隔斷”說明了一切。現在是有了不容忽視的“大眾”,“大眾”的經驗跟個人的是兩樣。什麼是“大眾詩”,我們雖然還不知道,但是似乎已經在試驗中,在創造中。大概還是得“做詩如說話”,就是明白如話。不過倒不必像一種方言,因為方言的詞彙和調子實在不夠用;明白如話的“話”該比嘴裏說的豐富些,而且該不斷的豐富起來。這就是已經在“大眾”裏成長的“活的語言”;比起這種話來,方言就顯得呆板了。至於陸先生在《用韻》那篇文裏說的輕重音,韻的通押,押韻形式,句尾韻等,是還值得大家參考運用的。
第四十九講
解 詩
朱自清
今年上半年,有好些位先生討論詩的傳達問題。有些說詩應該明白清楚,有些說,詩有時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樣明白清楚。關於這問題,朱孟實先生《心理個別的差異與詩的欣賞》(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大公報·文藝》)確是持平之論。但我所注意的是他們舉過的傳達的例子。詩的傳達,和比喻及組織關係甚大。詩人的譬喻要新創,至少變故為新,組織也總要新,要變。因此就覺得不習慣,難懂了。其實大部分的詩,細心看幾遍,也便可明白的。
譬如靈雨先生在《自由評論》十六期所舉林徽因女士《別丟掉》一詩(原詩見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天津《大公報》):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鬆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隻有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
你仍得相信
山穀中留著
有那回音!
這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托為當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說話;說你“別丟掉”“過往的熱情”,那熱情“現在”雖然“渺茫”了,可是“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三行至七行是一個顯喻,以“流水”的“輕輕”“歎息”比“熱情”的“渺茫”;但詩裏“渺茫”似乎是形容詞。下文說“月明”(明月),“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和往日兩人同在時還是“一樣”,隻是你卻不在了,這“月”,這些“燈火”,這些“星”,隻“夢似的掛起”而已。你當時說過“我愛你”這一句話,雖沒第三人聽見,卻有“黑夜”聽見;你想“要回那一句話”,你可以“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但是“黑夜”肯了,“山穀中留著有那回音”,你的話還是要不回的。總而言之,我還戀著你。“黑夜”可以聽話,是一個隱喻。第一二行和第八行本來是一句話的兩種說法,隻因“流水”那個長比喻,又帶著轉了個彎兒,便容易把讀者繞住了。“夢似的掛起”本來指明月燈火和星,卻插了“隻有‘人’不見”一語,也容易教讀者看錯了主詞。但這一點技巧的運用,作者是應該有權利的。
邵洵美先生在《人言周刊》三卷二號裏舉過的《距離的組織》一首詩,最可見出上文說的經濟的組織方法。這是卞之琳先生《魚目集》中的一篇。《魚目集》裏有幾篇詩的確難懂,像《圓寶盒》,曾經劉西渭先生和卞先生往複討論,我大膽說,那首詩表現的怕不充分。至於《距離的組織》,卻想試為解說,因為這實在是個合適的例子。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興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罷。)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啊!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鍾。
這詩所敘的事隻是午夢。平常想著中國情形有點像羅馬衰亡的時候,一般人都醉生夢死的;看報,報上記著羅馬滅亡時的星,星光現在才傳到地球上(原有注)。睡著了,報紙落在地下,夢中好像在打開“遠”方的羅馬地圖來看,忽然想起“遠”方(外國)友人來了,想起他的信來了。他的信附寄著風景片,是“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的暮色圖;這時候自己模模糊糊的好像就在那“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裏走著。天黑了,不知到了哪兒,卻又沒有《大公報》所記王同春的本事,隻消抓一把土向燈一瞧就知道什麼地方(原有注)。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由遠而近,這一來可醒了。好累嗬,卻不覺得是夢,好像自己施展了法術,在短時間渡了大海來著;這就想起了《聊齋誌異》裏記白蓮教徒的事,那人出門時將草舟放在水盆裏,門人戲弄了一下,他回來就責備門人,說過海時翻了船(原有注)。這裏說:太累了,別是過海時費力駛船之故罷。等醒定了,才知道有朋友來訪。這朋友也午睡來著,“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罷。”這就來訪問了。來了就叫自己的名字,叫醒了自己。“醒來天欲暮”一行在括弧裏,表明是另一人,也就是末行那“友人”。插在第四六兩行間,見出自己直睡到“天欲暮”,而風景片中也正好像“欲暮”的“天”,這樣夢與真實便融成一片;再說這一行是就醒了的緣由,插在此處,所謂蛛絲馬跡。醒時是五點鍾,要下雪似的,還是和夢中景色,也就是遠人寄來的風景片一樣。這篇詩是零亂的詩境,可又是一個複雜的有機體,將時間空間的遠距離用聯想組織在短短的午夢和小小的篇幅裏。這是一種解放,一種自由,同時又是一種情思的操練,是藝術給我們的。
第五十講
談 詩
朱 湘
一、中文
單音字、象形、母音煞尾、四聲,這些便是中文這種文字的特征。
對對子,在念書的時候;作駢文,在搖筆的時候:這些花樣所以為中國所特有,自然是為了單音字的緣故。由賦而律詩而四六,駢文所采取的路程是以新巧為目標的;湘繡,景泰藍便是這種細膩的工技在另一方麵的表現。至於七律之內,有富麗的一體,那是與君臣這一倫相為表裏的……耶教《聖經》內頌主的詩歌,豈不便是為了希伯來文是一種排比的文字,所以那樣純樸而閎偉麼?
在詩歌的本身之內,排比原來便是一種主要的取得節奏的工具;不過那是屬於質體方麵,並不屬於文字方麵的,不談。
象形不過是六書之一;然而形聲內有一半,假借內也大約有一半,是象形的,指事、會意、轉注,這三書也是以象形為樞紐。
由篆、隸而演化為現行的楷字、象形這一書所原有的畫意,那是已經消失了。不過在讀古代的詩歌之時,我們還是要把它牢記著。從前有“篆文十三種”,那是一件聰明的工作……可惜還沒有《篆文楚辭》這一部書印出來。
隻就《詩經》來說罷。《葛覃》一詩的
維葉萋萋,
黃鳥於飛,
集於灌木,
其鳴喈喈。
這四句,它們便完全是一個象形之美。“維”字的左半假借來象形葛葉,並由葛麻而聯想到桑絲,那是極自然的;“維”字的右半是一個“隹”字,這是因為篆字的象形之美。在當時還活著在歌詩者的心目中,所以口裏還沒有唱到“黃鳥於飛”,心裏卻早已經看見那個那些跳躍在葛叢之間的隹鳥了。“萋萋”這個疊詞一麵象形出了葉子,一麵又象形出了葉子之繁夥,濃密。在後代的詩歌內它所以成為茂草的典型的,不可避免的狀詞,並不是無因的。“黃”字的草頭,莖腳,“飛”字與“集”字與兩個“於”字的象形,“灌”字的美不勝收,這些都值得我們細細的去啄,用了黃鳥的嘴。篆文的“其”字活像是一隻鳥橫站在枝條之上,“喈喈”便是“關關”,所以要在這裏用“喈喈”這個疊詞,不單是為了那兩個“口”字,並且是因為在它們的右邊,又有兩個顏色的字。
中文字都是母音煞尾的,除了鼻音字,那是以子音煞尾,(舊劇中的淨角,遇到了鼻音字的時候,恨不得把它千錘百煉,這便是這種文字的特征在另一種藝術之內的表現。)在詩韻內,“真”字與“青”字未嚐不可以相葉。僅要是作一首預備譜入音樂的詩歌,那時候,真韻的字最好還是不要用來與音韻的字相葉。
四聲內,入聲是極為紊亂的,即如“聲”字的入聲是“束”,同時,“沙”字、“觴”字、“誰”字、“收”字、“書”字等等的入聲也是“束”。國音之內,並沒有入聲,這或者便是它的一種優點。
平仄是舊詩的脊骨;到了詞,不僅是講究平仄,並且連平聲內的陰平、陽平、仄聲內的三聲都去講究了,這可以說是舊詩廣義的在韻律學上所發展到了的極點,有人說,新詩在韻律方麵的努力應當追論到薑夔,這是一句有文學史眼光的話。
舊詩內固然陽韻、陰韻都用;用陰韻極多的《詩經》,開卷第一篇的《關雎》,便有這麼四句:
參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不過這當中的“流之”與“求之”,照國語說來,應該是“流動著”與“企求著”;讀起來,自然是著重在流字與求字之上。這是作新詩的人,在葉陰韻的時候,所要記住的一點。陰韻隻宜於用在節奏需要急促的短歌之內,以及諧詩之內。
疊詞與連綿詞都是由雙聲疊韻之內產生出來的,隻有一個程度上的分別。連綿詞這三個字裏麵的連綿二字便是疊韻;其餘如“連連”、“綿綿”這兩個疊詞,以及“連理”、“連纖”、“纏綿”、“綿密”,等等的雙聲詞、疊韻詞,簡直是連綿不絕。
舊詩之內,除去疊詞、連綿詞、虛字以外,便是許多的單字。這些單字,作詩的人盡可以憑賴著一己的匠心,自由的去安排。即如《九歌》內《東皇太一》的兩句:
吉日兮辰良,
穆將愉兮上皇
這裏麵“辰良”的良字便是狀詞倒置,“穆將愉”的穆字便是輔詞倒置。又如杜甫的
香稻啄餘鸚鵡粒,
碧梧棲老鳳凰枝
這裏麵的“香稻”與“鸚鵡”,“碧梧”與“鳳凰”,便是主位與賓位倒置。新詩要想在文法上作到一種變化無窮的地步,一方麵固然應當盡量的歐化,一方麵也應該由舊詩內去采用,效法這種的長處。
舊詩並不是一行一逗,或者一行一句的。即如《詩經·邶風》內《柏舟》一詩的首章:
泛彼柏舟,
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
如有隱憂
微我無酒,
以敖以遊
這全章便隻是一氣嗬成的一句。這六行詩裏麵,何嚐有一處是單調無謂的對仗;它們之內的每行,都是一種不相雷同的文法上的結構。
明喻(Simile)是要不落套,並且以少勝多,加增意境之色彩與遼遠的。《草蟲》是一個好例子:
喓喓草蟲
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
憂心忡忡;
既已見止,
既已覯止,
我心則降
這一章詩,我們不應當盲從前人的曲解,而應當認為是與下兩章相呼應的;第二行的“阜”便是下文的“南山”,也便是在秋風初來時起了望遠之情的那個女子所登的山……坡前茂草中的蟲鳴,已經染上了感傷的色調,它正像“鹿跳”在心頭的憂情,隻能感覺到,並不能捉摸住是在那裏;也有草蟲,如同女子的歎息那樣,跳躍到了外麵來,不過依然是落進了草內,如同歎息雖是歎息了,心內的憂情依然是沒有減少那樣;同時,這活躍的草蟲又是譬喻女子的“君子”的,她忘記了采蕨采薇,一把把它捉到了掌心,由它在握起了的手掌裏麵去跳動,這種獲得的愉快,與她終於看見了所思者的愉快,正是一樣。
再由《汝墳》舉出一個例子來:
未見君子,
惄如調饑
這第二行裏用挖肚子來譬喻挖心,是多麼新穎、確切。
隻就《詩經》,隻就其中的《周南》來講,並且隻講比喻,已經這樣;那麼,舊詩之豐富,也便可想而知了。舊詩之不可不讀,正像西詩之不可不讀那樣;這是作新詩的人所應記住的。
二、詩人的生活
“詩言誌”,“誌者:心之所之也”。
這一顆心,創造出來的時候,是耗用了幾許的想像,幾許的理智!
它是情感的中樞,實際的、抽象的,它有兩重的功用。按照了天所給與的節奏,它無晝無夜的搏動著……它並不知道它的功用是什麼。
有些時候,搏動的聲響傳到了耳中;那便是它在破壞並且創造的時候。
實際的說來,它並不在身體的正中;所以實際的人們嚷著要正心。它並無知無識的,它隻會節奏的搏動,有時候快些,慢些,有時候熱些,冷些,等到它停歇下來了的時候,正心的呼聲也便寂然了。
高踞在心內的七魄,在六十年以前,已經安下了根苗,在六十年以後,又留下了種子。收納著它們的外體,那盡可以變行無窮;它們的實質,這卻是還與當初穴居的時候一樣。
除非是創造超人。許多的夢想都已經實現了;這最後的一個呢……
第五十一講
談新詩
胡 適
一
民國六年(一九一七)一月一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出版,裏麵有我的朋友高一涵的一篇文章,題目是《一九一七年預想之革命》。他預想從那一年起中國應該有兩種革命:(一)於政治上應揭破賢人政治之真相,(二)於教育上應打消孔教為修身大本之憲條。高君的預言,不幸到今日還不曾實現。“賢人政治”的迷夢總算打破了一點,但是打破他的,並不是高君所希望的“立於萬民之後,破除自由的阻力,鼓舞自動之機能”的民治國家,乃是一種更壞更腐敗更黑暗的武人政治。至於孔教為修身大本的憲法,依現今的思想趨勢看來,這個當然不能成立;但是安福部的參議院已通過這種議案了,今年雙十節的前八日北京還要演出一出徐世昌親自祀孔的好戲!
但是同一號的《新青年》裏,還有一篇文章,叫做《文學改良芻議》,是新文學運動的第一次宣言書。《新青年》的第二卷第六號接著發表了陳獨秀君的《文學革命論》。後來七年四月裏又有一篇《建設的文學革命論》。這一種文學革命的運動,在我的朋友高君作那篇《一九一七年預想之革命》時雖然還沒有響動,但是自從一九一七年一月以來,這種革命多謝反對黨送登廣告的影響居然可算是傳播得很廣很遠了。文學革命的目的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活的文學。這兩年來的成績,國語的散文是已過了辯論的時期,到了多數人實行的時期了。隻有國語的韻文所謂“新詩”還脫不了許多人的懷疑。但是現在做新詩的人也就不少了。報紙上所載的,自北京到廣州,自上海到成都,多有新詩出現。
這種文學革命預算是辛亥大革命以來的一件大事。現在《星期評論》出這個雙十節的紀念號,要我做一萬字的文章。我想,與其枉費筆墨去談這八年來的無謂政治,倒不如讓我來談談這些比較有趣味的新詩罷。
二
我常說,文學革命的運動,不論古今中外,大概都是從“文的形式”一方麵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語言文字文體等方麵的大解放。歐洲三百年前各國國語的文學起來代替拉丁文學時,是語言文字的大解放;十八十九世紀法國囂俄、英國華次活(Wordsworth)等人所提倡的文學改革,是詩的語言文字的解放;近幾十年來西洋詩界的革命,是語言文字和文體的解放。這一次中國文學的革命運動,也是先要求語言文字和文體的解放。新文學的語言是白話的,新文學的文體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來,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麵的問題,算不得重要。卻不知道形式和內容有密切的關係。形式上的束縛,使精神不能自由發展,使良好的內容不能充分表現。若想有一種新內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縛精神的枷鎖鐐銬。因此,中國近年的新詩運動可算得是一種“詩體的大解放”。因為有了這一層詩體的解放,所以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高深的理想,複雜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詩裏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詩決不能容豐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絕句決不能寫精密的觀察,長短一定的七言五言決不能委婉達出高深的理想與複雜的感情。
最明顯的例就是周作人君的《小河》長詩(《新青年》六卷二號)。這首詩是新詩中的第一首傑作,但是那樣細密的觀察,那樣曲折的理想,決不是那舊式的詩體詞調所能達得出的。周君的詩太長了,不便引證,我且舉我自己的一首詩作例:
《應該》
他也許愛我,也許還愛我,
但他總勸我莫再愛他。
他常常怪我
這一天他眼淚汪汪的望著我,
說道:“你如何還想著我?
想著我你又如何能對他?
你要是當真愛我,
你應該把愛我的心愛他,
你應該把待我的情待他。”
……
他的話句句都不錯,
上帝幫我!
我“應該”這樣做!
(《嚐試集》二,四九。)
這首詩的意思神情都是舊體詩所達不出的。別的不消說,單說“他也許愛我,也許還愛我”這十個字的幾層意思,可是舊體詩能表得出的嗎?
再舉康白情君的《窗外》:
窗外的閑月,
緊戀著窗內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惱了,
他還涎著臉兒在牆上相窺。
回頭月也惱了,
一抽身兒就沒了。
月倒沒了,
相思倒覺著舍不得了。
(《新潮》一,四。)
這個意思,若用舊詩體,一定不能說得如此細膩。
就是寫景的詩,也須有解放了的詩體,方才可以有寫實的描畫。例如杜甫詩“江天漠漠鳥飛去”,何嚐不好?但他為律詩所限,必須對上一句“風雨時時龍一吟”,就壞了。簡單的風景,如“高台芳樹,飛燕蹴紅英,舞困榆錢自落”之類,還可用舊詩體描寫。稍微複雜細密一點,舊詩就不夠用了。如傅斯年君的《深秋永定門晚景》中的一段:
……那樹邊,地邊,天邊,
如雲,如水,如煙,
望不斷,一線。
忽地裏撲喇喇一響,
一個野鴨飛去水塘,
仿佛像大車音浪,漫漫的工東當。
又有種說不出的聲息,若續若不響。
(《新潮》一,二。)
這一段的第六行,若不用有標點符號的新體,決做不到這種完全寫實的地步。又如俞平伯君的《春水船》中的一段:
……對麵來了個纖人,
拉著個單桅的船徐徐移去。
雙櫓插在舷唇,
皴麵開紋,
活活水流不住。
船頭曬著破網。
漁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響。
船口立個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為什麼?
笑迷迷癡看那黃波浪。……
(《新潮》一,四。)
這種樸素真實的寫景詩乃是詩體解放後最足使人樂觀的一種現象。
以上舉的幾個例都可以表示詩體解放後詩的內容之進步。我們若用曆史進化的眼光來看中國詩的變遷,便可看出自《三百篇》到現在,詩的進化沒有一回不是跟著詩體的進化來的。《三百篇》中雖然也有幾篇組織很好的詩如“氓之蚩蚩”“七月流火”之類;又有幾篇很妙的長短句,如“坎坎伐檀兮”“園有桃”之類;但是《三百篇》究竟還不曾完全脫去“風謠體”(Ballad)的簡單組織。直到南方的騷賦文學發生,方才有偉大的長篇韻文。這是一次解放。但是騷賦體用兮些等字煞尾,停頓太多又太長,太不自然了。故漢以後的五七言古詩刪除沒有意思的煞尾字,變成貫串篇章,便更自然了。若不經過這一變,決不能產生《焦仲卿妻》《木蘭辭》一類的詩。這是二次解放。五七言成為正宗詩體以後,最大的解放莫如從詩變為詞。五七言詩是不合語言之自然的,因為我們說話決不能句句是五字或七字。詩變為詞,隻是從整齊句法變為比較自然的參差句法。唐五代的小詞雖然格調很嚴格,已比五七言詩自然的多了。如李後主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這已不是詩體所能做得到的了。試看晁補之的《驀山溪》:
……愁來不醉,不醉奈愁何?
汝南周,東陽沈,
勸我如何醉?
這種曲折的神氣,決不是五七言詩能寫得出的。又如辛稼軒的《水龍吟》: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
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
無人會,登臨意。
這種語氣也決不是五七言的詩體能作得出的。這是三次解放。宋以後,詞變為曲,曲又經過幾多變化,根本上看來,隻是逐漸刪除詞體裏所剩下的許多束縛自由的限製,又加上詞體所缺少的一些東西如襯字套數之類。但是詞曲無論如何解放,終究有一個根本的大拘束;詞曲的發生是和音樂合並的,後來雖有可歌的詞,不必歌的曲,但是始終不能脫離“調子”而獨立,始終不能完全打破詞調曲譜的限製。直到近來的新詩發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詩體,並且推翻詞調曲譜的種種束縛;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麼題目,做什麼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這是第四次的詩體大解放。這種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實隻是《三百篇》以來的自然趨勢。自然趨勢逐漸實現,不用有意的鼓吹去促進他,那便是自然進化。自然趨勢有時被人類的習慣性守舊性所阻礙,到了該實現的時候均不實現,必須用有意的鼓吹去促進他的實現,那便是革命了。一切文物製度的變化,都是如此的。
三
上文我說新體詩是中國詩自然趨勢所必至的,不過加上了一種有意的鼓吹,使他於短時期內猝然實現,故表麵上有詩界革命的神氣。這種議論很可以從現有的新體詩裏尋出許多證據。我所知道的“新詩人”,除了會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從舊式詩,詞,曲裏脫胎出來的。沈尹默君初作的新詩是從古樂府化出來的。例如他的《人力車夫》:
日光淡淡,白雲悠悠,
風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門去,雇人力車。街上行人,往來很多;車馬紛紛,不知幹些什麼。
人力車上人,個個穿棉衣,個個袖手坐,還覺風吹來,身上冷不過,
車夫單衣已破,他卻汗珠兒顆顆往下墮。
(《新青年》四,一。)
稍讀古詩的人都能看出這首詩是得力於《孤兒行》一類的古樂府的。我自己的新詩,詞調很多,這是不用諱飾的。例如前年作的《鴿子》:
雲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氣!
有一群鴿子,在空中遊戲。
看他們三三兩兩,
回環來往,
夷猶如意,
忽地裏,翻身映日,白羽襯青天,鮮明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