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麻將從北京玩到上海,從上海帶到紐約,之後再轉戰台北,一路搓過去,一百三十六張牌,張張都是熟人,活生生壘砌出小型萬裏長城。胡適無語,為成全愛妻,退避三舍,自覺跑去哥大圖書館找清淨,沒想到卻做出一番學問;在台北,他更是想要成套買房,供冬秀搓麻將專用,幫她成就一個終身癖好。
江冬秀的麻將牌,搓出的是一種閑適,敢於安心狠搓麻將牌的女人,不是在尋找男人,便是太放心自己男人,江冬秀顯然是後者。她仿佛穩坐西天的女菩薩,對胡適那兩下子,早就吃透,年輕的時候都不過爾爾,更別說老了以後。
胡適的婚姻之潭倒映出的,不過是一個彪悍的女子組合著一個溫柔的男子。兩性的戰爭,超出了社會規則,隻在幾尺見方的廳庭中展開。勞苦功高許多年,江冬秀在家中的地位,細細琢磨,竟比胡適還高。熬至白頭,她未嚐不能臥在藤條大方榻上,做一回賈母,遙對著階下一大家子兒女,頤養天年。
張愛玲說過一句話,沒有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因為她以婚姻為自己的事業,全身心經營,怎能不成功?的確,在這場世紀婚姻中,江冬秀堪稱完勝。她的成功,不知激勵了多少舊式婦女。在與新女性的對壘中,江冬秀,無招勝有招,一個“做自己”,成了她製勝的法寶。把握住大關節,不拘小節,江冬秀一生活得灑脫。
在舊式女性的婚戀道路上,她是順流而下的,依靠包辦成就婚姻,是福是禍天注定。她的突圍,在一開始,多少有些運氣的成分(不過她也苦等胡適13年才守得雲開見月明),可就算是盲婚,撞到胡適,又有什麼話說?若胡適換成魯迅,江冬秀的人生將會怎樣?是不是她也會在北京的一方天井了此殘生?又或者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我們不敢妄測。可換個方向看,在自由戀愛衝擊舊式婚姻的大潮中,江冬秀又是逆流而上的,她的飛升裏,有太多個人的努力:饒胡適有百般聰明,江冬秀平時放羊,關鍵時刻卻往往能奮力一擊,保住婚姻。
江冬秀的婚姻,開頭悲喜劇,中間是鬧劇,結尾是溫柔的大團圓。這其中,中間一段最好看,江女士以剛克柔的好戲,真令人拍案驚奇。
人本孤獨,所謂精神上的了解,原本就是奢望。誌摩小曼,才子佳人,般配愛侶,眾人引為美談。可誌摩生前,小曼又能理解誌摩多少?她來到誌摩的生活中,增添的苦痛,未必比歡樂少。而胡適和冬秀的組合,因為學識差距甚大,所謂精神交流,可能在婚姻之初,胡才子便沒有太多的心理期待。
沒期待,才有意外。
江冬秀給胡適的驚喜,是建立在紮實的物質生活基礎上的。胡適的身體她照顧,胡適的物品她保護。都說日久生情,這種堅守,恐怕不能不讓胡適對她生出一絲切實的好感。而在此類好感之上的意外感動,則仿佛夫妻庸常生活中的小禮物,頗能給胡適一些驚喜。婚姻生活上的不間斷墾荒,播種情感之苗,就仿佛差生提高成績,因為空間巨大,所以格外見出效果。
江冬秀讀書自然不多,可憧憬於文人酸味戀愛的胡適,偶然遭遇冬秀那種天然質樸的關懷,就好像吃慣了山珍海味,突然來一頓家常的青菜豆腐,卻也鮮美異常。江冬秀是白字大王,她給胡適寫信,遣詞造句生樸可愛,但直抵人心。
胡適生病,她關懷地寫道:“我日晚掛念和著急。你這一次離京,我沒有一天心裏不發愁,加隻(之)你葉(叫)我盼望和著急,這是怎樣說發(法)呢?無論如何,我求你見我的信就趕快回京為要。我病了三天了……”
胡適要去當官,她勸解道:“你現在好比他們叫你進虎口,就要說假話,他們就愛這一套。你在大會上說老實話,你就是壞人了。我勸你早日下台罷,免受他們這一班沒有信用的加你的罪,何苦呢?”
沒有過多的修飾,反而顯示出一種處處為胡博士著想的赤誠。身為一個平凡的女子,江冬秀別有一套人生觀。這種人生觀,可能算不上複雜,但它卻是忠孝節義自成一體,不需要任何知識分子來“拯救”。胡適的世界塵世紛擾,亂花漸欲迷人眼,可時不時走到冬秀的門裏去,卻能很難得地呼吸到了野外的新鮮空氣。有這樣一個枕邊人,胡適未嚐不幸運。
胡博士才貌雙全,聲名卓著,有個把女人愛慕,絲毫不令人意外。對於這樣一個胡適,江冬秀的底線是,心可以出去放放風,但身一定要回家。這是對她正牌夫人地位的確保,天不變,夫人地位不變。
1926年,胡適準備去英國出差,臨行前冬秀卻與他一大鬧:她反對胡適為徐誌摩和陸小曼做媒。江冬秀不是不害怕胡適受徐陸愛情的影響,使自己步了張幼儀的後塵。隻要名分在,一切都好說。
胡適一生明戀暗戀不少,與美國麗人W的戀愛固然可歌可泣,溫婉纏綿,可到底有點紙上談兵。況且這段戀情,在胡江二人結合之時,已然明日黃花。冬秀沒必要吃那一口過了期的老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