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思想界,在戰國本極光明。自秦始皇焚書,繼以漢武帝之“表章六藝,罷黜百家”,於是其機始窒。兩漢學術,號稱極盛,攬其內容,不越二途。一則儒生之注釋經傳,二則方士之鑿談術數。及其末流,二者又往往糅合。術數之支離誕妄,篤學者固所鄙棄,即碎義逃難之經學,又豈能久饜人心者?凡屬文化發展之國民,“其學問欲”曾無止息,破碎之學既為社會所厭倦,則其反動必趨於高玄。我國民根本思想,本酷信宇宙間有一種必然之大法則,可以範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孔子之《易》,老子之五千言,無非欲發明此法則而已。魏晉間學者,亦欲向此方麵以事追求,故所謂“易老”之學,入此時代而忽大昌,王弼、何晏輩,其最著也。正在縹緲彷徨,若無歸宿之時,而此智德巍巍之佛法,忽於此時輸入,則群趨之,若水歸壑,固其所也。
季漢之亂,民瘵已甚,喘息未定,繼以五胡,百年之中,九宇鼎沸,有史以來,人類慘遇未有過於彼時者也。一般小民,汲汲顧影,旦不保夕,呼天呼父母,一無足怙恃,聞有佛如來能救苦難,誰不願托以自庇?其稔惡之帝王將相,處此翻雲覆雨之局,亦未嚐不自怵禍害。佛徒悚以果報,自易動聽,故信從亦漸眾。帝王既信,則對於同信者必加保護,在亂世而得保護,安得不趨之若鶩?此一般愚民奉之之原因也。其在“有識階級”之士大夫,聞“萬行無常,諸法無我”之教,還證以己身所處之環境,感受深刻,而愈覺親切有味。其大根器者,則發悲憫心,誓弘法以圖拯拔;其小根器者,則有托而逃焉,欲覓他界之慰安,以償此世之苦痛。夫佛教本非厭世教也,然信仰佛教者,什九皆以厭世為動機,此實毋庸為諱。故世愈亂而逃入之者愈眾,此士大夫奉佛之原因也。
前所論者為思想之伏流,此所論者為時代之背景。在此等時代背景之上,而乘之以彼種之思想伏流,又值佛法輸入經數百年,醞釀漸臻成熟,此所以一二大德起而振之,其興也,沛乎莫之能禦也。
中國佛教史,當以道安以前為一時期,道安以後為一時期。前此稍有事業可紀者,皆西僧耳(即竺法護亦本籍月支)。本國僧徒為弘教之中堅活動,實自安始。前此佛學為沙門專業,自安以後,乃公之於士大夫,成為時代思潮。習鑿齒與謝安書雲:“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技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其人理懷簡衷,多所博涉,內外群書,略皆遍睹,陰陽算數,亦皆能通,佛經妙義,故所遊刃。”(《高僧傳·安傳》)此敘安威德,蓋能略道一二。安值喪亂,常率弟子四五百人,轉徙四方,不撓不亂。安十五年間,每歲再講《放光般若》,未嚐廢闕。安不通梵文,而遍注諸經,妙達深指,舊譯訛謬,以意條舉,後來新譯,竟與合符。安創著經錄,整理佛教文獻。安製僧尼軌範,佛法憲章,後來寺舍鹹所遵守。安勸苻堅迎羅什,間接為大乘開基。安集諸梵僧譯《阿含》、《阿毗曇》,直接為小乘結束。安分遣弟子布教四方,所至風靡。若慧遠之在東南,其尤著也。安與一時賢士大夫接納,應機指導,鹹使妙悟,大法始盛於居士中(以上雜據《高僧傳·安傳》及其他諸傳,不備引原文)。要而論之,安自治力極強,理解力極強,組織力極強,發動力極強,故當時受其人格的感化與願力的加被,而佛教遂以驟盛。安,常山人。所嚐遊棲之地極多,而襄陽與長安最久,卒於東晉安帝之太元十年(三八五)。自安以後,名僧接踵,或事翻譯,或開宗派,其應詳述者極多,當於第五章以下分敘,本章唯隨舉其名耳。唯安公為大法樞鍵,故稍詳述如上。
三
東晉後,佛法大昌,其受帝王及士大夫弘法之賜者不少。其在北朝,則苻堅敬禮道安,其秘書郎趙正尤崇三寶,集諸僧廣譯經論。姚興時,鳩摩羅什入關,大承禮待,在逍遙園設立譯場,集三千僧諮稟什旨,大乘經典於是略備。故言譯事者,必推苻姚二秦。北涼沮渠蒙遜供養曇無讖及浮陀跋摩,譯經甚多。其從弟安陽侯京聲,亦有譯述。西秦乞伏氏,亦尊事沙門,聖堅司譯焉。北魏太武帝一度毀佛法,及文成帝興複之,其後轉盛。獻文、孝文,並皆崇奉。宣武好之尤篤,常於宮中講經。孝明時,胡太後秉政,迷信尤甚,幾於遍國皆寺,盡人而僧矣。魏分東、西,移為周、齊,高齊大獎佛法,宇文周則毀之。隋既篡周,文帝首複佛教,而煬帝師事智顗,崇奉尤篤,在東西兩京置翻經院,譯事大昌焉。
其在南朝,東晉諸帝,雖未聞有特別信仰,而前後執政及諸名士,若王導、周顗、桓玄、王濛、謝尚、郤超、王坦、王恭、王謐、謝敷、戴逵、孫綽輩,鹹相尊奉(見《弘明集》卷十一[4]引何尚之答宋文帝問)。及宋,則文帝虛心延訪,下詔獎勵,譙王義宣所至提倡,而何尚之、謝靈運等闡揚尤力。及齊,則竟陵王子良最嗜佛理,梁武帝、沈約輩皆嚐在其幕府,相與鼓吹。及梁武帝在位四十年中,江左稱為全盛。帝嗜奉至篤,常集群臣講論,至自合身於同泰寺,昭明太子及元帝皆承其緒,迭相宏獎,佛教於是極盛。陳祚短促,無甚可紀。東晉南北朝及隋帝王執政提倡佛教之情形,大略如此。
唐宋以後,儒者始與佛徒哄,前此無之也。兩晉南北朝之儒者,對於佛教,或兼采其名理以自怡悅,或漠然置之,若不知世間有此種學說者然。其在當時,深妒佛教而專與之為難者,則道士也。梁僧祐《弘明集》、唐道宣《廣弘明集》中所載諸文,其與道家抗辯者殆居三之一。其中,如劉宋時道士顧歡[5]著《夷夏論》,謝鎮之、朱昭之、慧通、僧湣等駁之。南【朝——校補】蕭齊時,張融著《門論》,周顳駁之。道士複假融名著《三破論》,劉勰著《辯惑論》駁之。其最著者也,所謂道教者,並非老莊之“道家言”,乃張道陵餘孽之邪說,其於教義本一無所有,及睹佛經,乃剽竊其一二,而膚淺矛盾,無一是處。乃反偽造《老子化胡經》等,謂佛道實出於彼,可謂誕妄已極。其壁壘本不足以自立,乃利用國民排外之心理,倡所謂夷夏論者,此較足以動人。謝、朱輩本非佛徒,亦起而駁之,於學術無國界之義,略有所發揮焉,蓋非得已也。然在南朝則以言論相排擠而已,北朝則勢力相劫製。北魏太武帝時,信任崔浩,而浩素敬事“五鬥米道教”之寇謙之,薦之魏主,拜為天師,改年號曰“太平真君[6]\\\"。太平真君七年(四四六[7]),忽詔誅長安沙門,焚破佛像,令四方一依長安行事。其詔書所標榜者,曰:“蕩除胡神,擊破胡經。”其法,則“沙門少長悉坑之,王公已下敢隱匿沙門者誅一門”(《魏書·釋老誌》)。我國有史以來,皆主信仰自由。其以宗教興大獄者,隻此一役。元魏起自東胡,獷悍之性未馴也。後四年,浩亦族誅,備五刑焉。魏毀佛法凡七年,文成帝立,複之,後轉益昌。後七十餘年,孝明帝正光元年(五二〇),又再集佛道徒使討論。道士薑斌以誣罔當伏誅,而佛徒菩提支為之乞殺。又五十餘年,周武帝建德元年(五七二),下詔並廢佛道兩教,尋複道教。越十年(大象元年),並複之。然此役僅有遣散,並無誅戮雲。計自佛法入中國後,受政府幹涉禁止者,僅此兩次【此說不確。唐武宗時也曾發生過毀佛運動】,時皆極短,故無損其流通,其間沙汰僧尼,曆代多有,然於大教固保護不替也。
佛教發達,南北駢進,而其性質有大不同者。南方尚理解,北方重迷信。南方為社會思潮,北方為帝王勢力。故其結果也,南方自由研究,北方專製盲從。南方深造,北方普及(此論不過比較的,並非謂絕對如此,勿誤會)。此不徒在佛教為然也,即在道教已然。南朝所流行者為道家言,質言之,即老莊哲學也。其張道陵、寇謙之之妖誣邪教,南方並不盛行。其與釋道異同之爭,亦多以名理相角。若崔浩焚坑之舉,南人所必不肯出也。南方帝王,傾心信奉者固多,實則因並時聰俊,鹹趨此途,乃風氣包圍帝王,並非帝王主持風氣,不似北方之以帝者之好惡為興替也。嚐觀當時自由研究之風,有與他時代極差別者。宋文帝時,僧慧琳著《白黑論》、何承天著《達性論》,皆多曲解佛法之處,宗炳與顏延之駁之,四人彼此往複各四五書。而文帝亦樂觀之,每得一劄,輒與何尚之評騭之。梁武帝時,範縝著《神滅論》,帝不謂然也,自為短簡難之,亦使臣下普答,答者六十二人,讚成縝說者亦四焉。在東晉時,“沙門應否敬禮王者”成一大問題。庾冰、桓玄先後以執政之威,持之甚力。慧遠不為之屈,著論抗爭,舉朝和之,冰、玄卒從眾議(以上皆雜采正史各本傳、《高僧傳》及兩《弘明集》,原文不具引)。諸類此者,不可枚舉。學術上一問題出,而朝野上下相率為公開討論,興會淋漓以赴之,似此者求諸史乘,殆不多覯也。若北方,則唯見寺塔、僧尼之日日加增而已,其士大夫討論教理之文,絕無傳者,即僧徒名著亦極稀。後此各大宗派,不起於北而起於南,良有以也。然則南北兩派,何派能代表我國民性耶?吾敢斷言曰南也。五胡以後,我先民之優秀者,率皆南渡,北方則匈、羯、鮮、羌諸族雜糅,未能淳化於吾族,其所演之事實,非根於我國民性也。
北方之迷信的佛教,其發達之速實可驚。《釋老誌》嚐列有簡單之三度統計,今錄如下:
校者注:原誤作“承明元年四七六”,今據《魏書·釋老誌》改正。
校者注:原誤作“七七·三五〇”,今改正。
校者注:原誤作“一二·七二七”,今改正。
前後六十三年間[8],而寺數由六千餘[9]增至三萬,僧尼數由七萬餘增至二百萬,以何故而致此耶?試檢《釋老誌》中所記當時製度及事實,可以知其梗概。誌雲:
永平元年詔曰:“自今以後,眾僧犯殺人已上罪者,仍依俗斷,餘犯悉付‘沙門統’(僧正)昭玄,以內律僧製之。”
和平初,曇曜奏:“民有歲輸穀六十斛入僧曹者,即為僧祇戶,粟為僧祇粟,至於儉歲,賑給饑民。”又請:“民犯重罪及宮奴,以為佛圖戶,以[10]供諸寺灑掃。”並許之。於是僧祇戶、粟及寺戶遍於州鎮矣[11]……永平四年,詔曰:僧祇之粟,本期濟施。但主司冒利,規取贏息,及其徵責,不計水旱,或償利過本,或翻改卷契,侵蠢貧下,莫知紀極。……自今以後,不得傳委‘維那’
(僧職)、都尉[12],可令刺史共加監括。
熙平二年,靈太後令曰:“自今奴婢悉不聽出家……其僧尼輒度他人奴婢者,移五百裏外為僧。僧尼多養親識及他人奴婢子,年大私度為弟子,自今斷之。”
神龜元年,任城王澄奏曰:“自遷都以來,年逾二紀,寺奪民居,三分且一。……非但京邑如此,天下州鎮僧寺亦然,侵奪細民,廣占田宅。”
正光已後,天下多虞,王役尤甚。於是所在編民,相與入道,假慕沙門,實避調役,猥濫之極,自中國之有佛法,未之有也。
據此,可見當時製度:(一)有各種僧職,權力極大,最高者為“沙門統”,其下有“州統”、“都維那”、“維那”等。(二)僧侶有治外法權,非犯殺人罪不到法庭。(三)掛名寺戶可避徭役。(四)犯罪者及奴婢,憑借教力,可免罪為良。(五)假立寺名,可以侵占田宅,猥濫橫暴,至於此極。佛法精神,掃地盡矣。其帝室營造之侈靡,猶令人驚駭,就中若靈岩石窟、伊門石窟,若永寧寺,據《釋老誌》、《續高僧傳·菩提流支傳》、《洛陽伽藍記》諸書所載,略可追想一二。使其至今猶在,或可大為我國建築學上一名譽紀念,然當時民力之凋敝於此者,亦殊不讓羅馬教皇之營彼得寺也。至今過伊門、龍門間,睹石像攢若蜂窠,即在琉璃廠[13]求魏齊造像拓片,廣搜之猶可得數千種,此實當時佛教興隆之遺影留傳今日者,而無數之罪惡苦痛即隱於其背後。此唐韓愈有“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之議。雖庸妄可笑,抑亦東流極敝反動使然也。南方佛教,此弊固亦所不免,然其興也,不甚憑借政治勢力,以視北方,清明多矣。以上敘佛教黑暗方麵略竟,今還敘其光明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