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從中國佛學史大量觀察,可中分為二期:一曰輸入期,兩晉南北朝是也。二曰建設期,隋唐是也。實則在輸入期中,早已漸圖建設,在建設期中亦仍不怠於輸入,此不過舉其概而已。輸入事業之主要者,曰西行求法,曰傳譯經論,具詳第四、第五兩章。建設事業,則諸宗成立也,具詳第六章以下。今欲使學者得一簡明之概念,且略知各部分事業之聯絡,故以極簡單之文句,先述如下(其有重要資料不能入以下諸章者,則於此處稍為詳敘,望讀者通前後參錯觀之)。
印度佛教,先有小乘,後有大乘,中國亦不逾斯軌。然小乘之行於中國,時期甚短,勢力亦弱,非如印度西域之以小乘為正統、而大乘為閏位也。後漢、三國所譯經典,雖小乘較多,然大乘亦已間譯。至兩晉以後,則以譯大乘為主業。諸大乘經中,方等先昌。支讖之《般舟三昧》,佛調之《法鏡》,支謙之《維摩》、《首楞》,法護之《寶積》、《大集》、《普曜》,皆其先河也。般若之興,亦略同時。支讖之《道行》,法護之《光讚》,叔蘭之《放光》,羅什之《摩訶》,皆其選也。此兩部分,皆起於西曆二世紀中,而發達於四世紀末。《法華》之來,則在四世紀,法護、羅什前後兩譯。《涅槃》、《華嚴》最晚出,曇讖、佛馱所譯,皆在五世紀初元。至五世紀初元,而大乘要經略備,小乘之《四阿含》亦次第完成,譯事告一段落焉。道安,此方弘法之祖也,遍注諸經,而猶精《般若》,可謂“空宗”最初之建設者。其弟子慧遠,在廬山結蓮社念佛,今之“淨土宗”尊為初祖焉。羅什入關,氣象萬千,後此大乘之“三論宗”、小乘之“成實宗”,皆於此托始。其弟子僧肇、僧叡、道生等,皆為一時龍象。自此以前,為輸入全盛、建設萌芽之時期。
在此時期中,有兩種事實,頗足資研究興趣者。其一,則小乘派殆無反抗力也。印度大乘初起,其與小乘之對抗極烈。即在今日之日本尚有持“大乘非佛論”者,獨我國則大乘一至,靡然從風。其持小乘以非毀大乘者,今所考見,才得數人。一、慧導疑《大品般若》。二、曇樂非撥《法華》。三、僧淵誹謗《涅槃》。四、竺法度禁一切大乘經典,不聽讀誦(見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五末兩篇)。僧叡著《喻疑》篇,專為當時疑《涅槃》者而發。中有言曰:“三十六國,小乘人也。此疊流於秦地。”可知當時西域諸僧在中國者,非無反抗大乘之人,特力不足以張其軍耳。其二,則大乘教理多由獨悟也,朱士行讀《道行般若》,知其未盡,矢誌往求(《高僧傳》本傳)。道安訂正舊譯諸經,其後羅什重譯,適與冥合,初無乖舛(《魏書·釋老誌》)。凡此之類,具征深智。道生嚐歎:“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於是校練空有,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報及頓悟義。籠罩舊說,剖析佛性,洞入幽微,說阿闡提人(譯言多貪)皆得成佛。於時《大涅槃經》未至此土,孤明先發,獨見迕眾。舊學僧黨,譏忿滋甚,擯而遣之。俄而《大涅槃》至,果言闡提有佛性,與生說若合符契(《出三藏記集》卷十五[14])。吾讀此等記載,發生兩種感想。其一,可見我先民富於“研究心”,雖於其所極尊仰之經典,並非一意盲信。其二,可見我先民有創作之能,雖於所未聞之學說,而精思所運,能與符契,後此能蔚然建設“中國的佛教”,蓋有由矣。以上為東晉之重要事業。
印度大乘性、相兩宗,羅什傳來者則性宗也,而相宗則未之聞。梁陳之交,真諦創翻《攝論》、《俱舍》,法泰、智愷最能傳其業,於是開大乘之“攝論宗”與小乘之“俱合宗”。“攝宗”即後此“法相宗”之前驅也。世親依《華嚴·十地品》作《十地經論》,元魏時菩提流支、勒那摩提合譯之。北齊惠光治之最明,於是創“十地宗”,即後此“華嚴宗”之前驅也。以上為南北朝之重要事業。
自羅什譯《中》、《百》、《十二門》三論,後百餘年間傳習極盛,至隋吉藏(嘉祥大師)大成之,創“三論宗”。此宗入唐轉衰,其一部分入“天台宗”,一部分入“禪宗”焉。自《法華》、《涅槃》輸入後,研究極盛,六朝時有所謂“法華宗”、“涅槃宗”者。至隋智顗(智者大師)神悟獨運,依《法華》創“四教五時”之義,立止觀之法,學者以顗居天台,名之曰“天台宗”。其後唐湛然(荊溪)益大弘之,中國人前無所受而自創一宗者,自“天台”始也。此為隋代之重要事業。
唐玄奘三藏孤遊天竺,十有七年,歸而譯書千三百卷,為我學界第一恩人。而其所最服膺者為戒賢顯識之論,於是大闡之,立“法相宗”,亦稱“唯識宗”。其弟子窺基最能傳其學,基住持慈恩寺,故此宗或稱“慈恩宗”焉。自“十地宗”成立以後,華嚴研究日盛,唐法藏(賢首國師)與實叉難陀重譯《華嚴》,乃大闡揚之,立“華嚴宗”,亦可謂中國自創之宗也。此後宗密(圭峰)、澄觀(清涼)盛弘其業。自慧遠提倡念佛,至唐善導大成之,是為“淨土宗”。自道安提倡戒律,至唐道宣[15]大成之,是為“律宗”。自唐善無畏、金剛智傳授密咒真言,是為“密宗”。此諸宗皆盛於唐,而其傳最廣而其流最長者,則“禪宗”也。相傳佛滅度後,以衣缽授大迦葉,心心相傳,曆二十八代而至達摩。達摩以梁時至中國,更不譯經說教,唯物色傳法之人,六傳而至唐慧能(六祖大鑒禪師),乃大弘之,直指一心,不立語言文字,號為“禪宗”,亦稱“心宗”。其徒南嶽讓、青原思傳之,後為衍為“雲門”、“法眼”、“臨濟”、“溈仰”、“曹洞”之五宗,數百年間,遍天下焉。此宗雖稱來自印度,然自六祖以前,既一無傳布,則雖謂中國自創之宗焉可耳。禪宗與“天台”、“華嚴”、“法相”皆極盛於唐,彼三者稱“教下三家”,禪宗則稱“教外別傳”,此為唐代之重要事業。
以上諸宗,實為我國佛學之中堅,吾將於下卷各著專章以論之,此不過舉其名而已。通計佛教盛於中國前後將及千年,法海波瀾,不無起伏。最初輸入小乘,墨守所謂“三法印”,即“萬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之教,以塵世為可厭,以涅槃為可樂。既而聞方等般若之說,謂涅槃真空。既並涅槃而空,則樂涅槃者喪其所據,此慧導、曇樂之徒所為大怖而盛詰也。般若昌明以後,空義既聞而習之矣。及《法華》、《涅槃》傳來,又明佛性不空。淺根聞之,疑非佛說,故道生闡提成佛之論,舊學指為邪說,集眾而擯之也。諸大經次第都來,群疑亦既渙釋。而“相宗”之入,猶滋疑議。所以者何?諸宗所說皆當今世西歐哲學所謂“形而上學”之一部分,相宗所說,則當其所謂“認識論”之一部分也。前此既未之聞,而其所用“因明”又為外道所同用,其論心物之法,又與小乘之《俱舍》相翼輔,重以繁重艱深,不易明習,則厭而蔑焉。故法泰“屢演《攝論》,道俗無受”(《續高僧傳》本傳)。直至奘師歸來,乃始大昌,而數十年後已莫能為繼也。教下三家,鼎立盛行,諸經義解,發揮略盡,然誦習愈廣,漸陷貧子說金之譏,故禪宗出而蕩其障。唯密傳心印,取信實難,嗬佛罵祖,滋疑尤眾,故六祖得法黃梅,十年乃布,而荊溪著《金剛錍》以非難之。自比於距楊、墨,新說推行之不易,自古然矣。及夫兩榦開基,五花結實,禪宗掩襲天下而諸宗俱廢,公案如麻,語錄充棟,佛法於茲極盛,而佛法即於是就衰矣。
五
唐以後殆無佛學。唐以後何故無佛學耶?其內部之原因,則禪宗盛行,諸派俱絕。踞座棒喝之人,吾輩實無標準以測其深淺。其外部之原因,則儒者方剽竊佛理,自立門戶,國中上駟鹹趨此途,而僧界益乏才。若在宋代求佛教史上有價值之人,吾唯數一延壽(永明禪師),倡“禪淨合一”之教,“淨宗”複興,實受賜焉。戒環(溫陵)之理解,抑其次也。元代師禮蕃僧,頗興密教,其於顯說,則未有聞。有明末葉,蓮池(襪宏)、交光(真鑒)、妙峰(福登)、憨山(德清)、蕅益(智旭)先後崛起,斯道稱中興焉。入清轉衰,清諸帝雖皆佞佛,然實政治作用,於宗教無與,於學術益無與也。清僧亦無可特紀者,唯居士中差有人。晚有楊文會者,得力於《華嚴》,而教人以“淨土”,流通經典,孜孜不倦,今代治佛學者,什九皆聞文會之風而興也。
附錄
佛教大事表
表例:一、表至唐末而止,以後無大事也。
二、年代用西曆,省混雜,便省覽,唯諸帝紀元仍附注於下。
三、年代不能確考者,下附疑號(?)。
校者注:原誤作“太一真君七”,今改正。
校者注:原誤作“《眾經目餘》”,今改正。
校者注:原誤作“雖陀譯”,今改正。
校者注:原誤作“密諦”,今改正。
【注釋】
[1] 校者注:原誤作“《高僧傳》卷千”,今改正。
[2] 校者注:原誤作“《唐代三寶記》”,今改正。
[3] 《高僧傳·佛圖澄傳》:“石勒問澄:佛道有何靈驗?澄知勒不達深理,正可以道術為征,即取應器盛水,燒香咒之,須臾生青蓮花……”《續高僧傳·菩提流支傳》:“支咒水上湧,旁僧嘉歎大聖人。支曰:‘勿妄褒賞,斯乃術法,外國共行,此方不習,謂為聖耳。’”
[4] 校者注:原誤作“《弘明集》卷五”,今改正。
[5] 校者注:原誤作“顧寬”,今改正。
[6] 校者注:原誤作“太一真君”,今改正。
[7] 校者注:原誤作“四四五”,今改正。
[8] 校者注:原誤作“六十四年”,今改正。
[9] 校者注:原誤作“七千餘”,今改正。
[10] 校者注:原作“供諸寺灑掃”,首脫“以”字,今補。
[11] 校者注:原作“遍於州鎮”,末脫“矣”字,今補。
[12] 校者注:原脫“都尉”兩字,今補。
[13] 校者注:廠,原誤作“廟”。
[14] 校者注:原誤作“卷十七”,今改正。
[15] 校者注:原誤作“唐道安”,今改正。